玲珑看着端坐在绣台中央,遍身绮罗珠翠的新晋花魁,再也憋不住了,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而花魁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早已被眼泪鼻涕毁得妆容尽失,他一动也不动的坐在团椅上,远远望着玲珑泣不成声:“呜呜呜,那个波斯死胖子,你一转身,他就找借口我打烂了他一只破瓶子,把我卖到这里来了……他们……他们带走了小梨姐姐……还威胁我不准乱动……否则……否则就……玲珑,你快点想办法救我和小梨姐姐啊……要不然就来不及啦……”
花魁大人这厢哭得梨花带雨,绣台下的恩客们也蠢蠢欲动起来,无论是满脸褶子的孀居贵妇人,还是白马轻裘的富家公子哥,纷纷被花魁大人的眼泪惹得心连着肝儿都疼了,嘴里唤着“美人儿别哭,待我来好好疼你”,手中的价码牌亦越举越高,一眨眼的功夫,便已从十万两飙升至十五万两,玲珑身旁的小鱼儿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眼看花魁大人急得要尿裤子,玲珑别无他法,只得勉强忍住笑,飞身跃上绣台,欺身朝御行绝滑去。
台下一片哗然,愤怒的抗议声震响如雷,玲珑被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瞪得心里发毛,两条腿也没出息的哆嗦起来,只盼能尽快捞起御行绝从窗口逃出去,速战速决。
这群饥渴的人们,实在是太可怕了……
就在即将碰触到花里胡哨的御行绝的一刹那,眼前突然银光一闪,玲珑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整个人已经被弹飞到几丈之外,四仰八叉的趴在了绣台边缘,别提有多狼狈,厅堂里暴怒的恩客们先是一静,旋即哄堂大笑起来,花魁大人虚弱焦急的关切声夹杂在里面,几不可闻,“玲珑你还好吗?玲珑你别死啊……玲珑……玲珑……呜呜呜……”
虽然并没有受伤,那股袭击她的神秘力量拿捏得十分精准,甚至都不怎么疼,但仗着有几分法力伴身从未吃过大亏的银发少女还是被彻底激怒了,她喘息了片刻,慢慢爬起身来,正待找准目标使出狠招,目光却不由自主被送到眼前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微微晃动着的,是一条洁白柔软的缎带,不久之前被她从头上取下来,施了咒系在御行绝的手腕上。
此刻从别人指尖见到它,银发少女满腔激愤的热血顿时凝到了冰点,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几大咒法之一,就这样被人不费吹灰之力的破解了。她若贸然再出手,一定只会输得更难看。
轻轻绕住发带的那只手,手指白皙修长,仿若象牙雕就,优雅温柔的姿态则像一句清丽内敛的俳句,动静之间蕴藏着说不尽的言语,直让人看得心颤。
然而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却十分让人失望,手的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穿一件寻常的素白衫子,容貌则连衫子的程度都不如,是那种转过身就会忘记、丢进人群里永远也找不出来的脸孔,与玲珑预想中的绝色差了十万八千里,唯一勉强可取的是,那双幽黑的眼睛笑笑看着人时,如林间流水和松涛的合奏,有一种别样的出尘和柔静。
银发少女赌气的一把夺过自己的发带,杏目一挑,怒道:“你是谁?到底想怎么样?”
白衫青年微微一笑,平凡的面目竟也染上了几分丽色,“姑娘息怒,在下乃潇潇楼的老板风潇潇,也正准备问姑娘想怎样。”
玲珑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她一指不远处涕泪双流的绿眼睛花魁,“我朋友清清白白,压根就不想进勾栏,更不想当这劳什子的花魁,我当然是想救他脱离苦海啦!”
风潇潇眯起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御行绝,满意的咂了咂嘴,叹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人儿呀……不当花魁还能当什么呢……”
银发少女脸上维持着嫉恶如仇的正义表情,心里却已经点了一万次头,就是啊,像这种美貌和白痴程度都很要命的人,不在勾栏里当花魁,究竟还能做什么嘛……
风潇潇叹完气,低头拍了拍完全没什么可拍的袖口,正色道:“姑娘想必是刚来长安吧,不知者倒也不为怪。依照本朝律例第三百六十七条,若白吃白拿超过一万两银子,可将犯者抵押至勾栏收回本金。你的朋友打碎了西市安老板的古董瓷瓶,安老板便将他抵给了潇潇楼,也就是说,潇潇楼是花足了银子,正大光明买下了这个人,卖身契都在我们手里了,那我们推举他做花魁,从各位尊贵的客人里找出有缘人来与他共度良宵,又有哪里不妥呢?”
风潇潇话音未落,拥护声已经从四面八方风起云涌。
“对啊对啊,那个狡猾的波斯鬼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将这么漂亮的小哥送来给我们一饱眼福……”
“风老板说得没错,花魁大人的有缘人就是我……”
“小姑娘不要再捣乱了,一定是自己想把美人据为己有吧?一定是的!……”
“别耽误我们竞标了啊,都快子时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
银发少女被众人的口水喷得喘不过气来,只得悲壮从袖中掏出金线小钱袋,摊在手心猛推出去,“竞标是吧?一口价,五十七片金叶子!”
刚才还欲火中烧的恩客们齐刷刷倒抽了一口凉气,厅堂里顿时鸦雀无声,片刻之后,绣台中央再一次传来了花魁大人杀猪般的嚎叫,“不要啊玲珑!这是我们的全部盘缠啦!”
玲珑狠狠朝他剜了个白眼,“盘什么缠!不把你拍下来,你今晚就要陪喝陪睡陪各种啦!”
绿眼睛花魁看了一眼四周黑压压的虎狼之师,猛打了个寒颤,终于噤声了。
风潇潇用两根指头拈过玲珑手中的钱袋子,顺手掂了掂,笑意渐渐从唇角浮上来,“姑娘果然是痛快人,恭喜姑娘顺利抱得美人归,今晚的竞标大会就此结束,各位贵客,请回吧。小鱼儿,送姑娘和花魁回房间……”
惋惜的唏嘘声一片,折腾了一夜未能如愿的恩客们一步三回头的望向绝色的绿眼睛花魁,含恨离开厅堂找各自的旧相好去了。
小鱼儿眉开眼笑的答了一声,“好嘞……”,随即屁颠屁颠的跑去扶御行绝,见自己能动了,绿眼睛花魁一把甩开小鱼儿的手,踉踉跄跄几步奔过来,瘫软在玲珑脚下,开始抱住她的腿抽噎起来:“玲珑,还有小梨姐姐……叫他们交出小梨姐姐……然后带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呜呜呜……好可怕……我再也不随便打坏别人家的瓶子了……”
虽然他的样子很贱很没出息,可那瑟瑟发抖的身子紧贴在自己身畔,庞大的恐惧无处安放的样子,让玲珑的心不由自主的一阵颤抖,她一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边横眉望向拿走了钱袋的风潇潇,“不用准备房间了,我这就带他走,这次总可以了吧?还有他的那只大包袱,烦请一并还给我们!”
风潇潇讶异的抬了抬眉,旋即遗憾的笑了,“姑娘,我想你似乎误会了我方才的意思哦……这五十七片金叶子,只买下了花魁的今宵,并不够替他赎身呢……所以,你只能跟他共度一晚,却不能带走他,也不能带走他的那只包袱啊……”
银发少女听完,觉到自己的气血齐齐往头上翻涌,整个人即刻就要爆发了,然而爆发之前,只听见地上嘭咚一声响——急火攻心万念俱灰的花魁大人,干脆利落的晕过去了……
玲珑心一横,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拎起御行绝便往窗外纵身飞去,又是一道银光闪过,她周身已有数处受制,跌在地上动弹不得,而晕过去了的花魁大人,则软绵绵的躺在了小鱼儿肩上。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出手的不是风潇潇,也不是小鱼儿,而是一个薄薄的银色影子,那人从现身,到出手,再到隐匿行踪,通通都在一眨眼之间,身手之快,肉眼几乎无从分辨,因此她能看清楚的,就只是一片薄薄的银色影子。
风潇潇若无其事的扶起银发少女,依然那样浅浅笑道:“姑娘对朋友的爱护之心,真让在下感动。但他既已是潇潇楼的人,姑娘便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今晚与他共度春宵,明日各安天涯。要么,在明天之前筹足一万两银票,将他赎出去,否则的话,待朝阳升起,他就要开始接待别的客人了……”
玲珑悲屈的咬了咬牙,决绝道:“好,我去筹银子,但你们不许伤害他……否则的话,我誓死不放过你们!”
风潇潇垂了垂眼帘,脸上笑意更盛了,“姑娘请放心,我们既尊他为花魁,哪有伤害之理……姑娘尽管去忙吧,我们以日出为约,若那时姑娘还没来,那就……”,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不再出声,只笑笑看住玲珑。
银发少女胸中愈发悲恸,最后看了昏迷之中的御行绝一眼,不发一言,扭头便自厅堂的窗口跳进黑暗里去了。
宝石蓝的天幕上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一弯弦月,像一只泫然欲泣的眼睛,玲珑沐浴着这样的月光,孤零零站在高楼的檐顶,整个不夜长安,尽在脚下,晚风裹挟着旖旎又悲伤的香气,从她的身体里呼啸而过,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被一并带走了。
空气里突然一阵莫名的震颤,微微恍神之后,玲珑发现自己的身畔多了一道长长的影子,锋利如刀,薄似蝉翼,泛着比月色更苦毒的银光。
她的背心一凉,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人是什么时候站到身后的?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这样的身手,不是潇潇楼里连面也没露便让她一败涂地的银色影子,还能是谁?
银发少女没有回头,只是破釜沉舟的握紧了拳头,“你们还想干什么?杀了我,让小绝永无出头之日吗?”
玲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说到小绝的名字的时候,身畔那个影子风中烛火一般晃了一晃,然而再定睛去看时,却又静如山岳了。
在这长安城的半空之中,声色犬马在脚底下渺远的漂浮着,有如梦幻空花,反而是头顶上静默了亿万年的浩瀚星空,更像真实的世界,银色影子抬头望了许久,终于沉沉叹了一口气,“真想救他,就按照约定去做,不要动任何歪念头。跟潇潇楼做生意,没有谁可以占到便宜。”
那是一把沙哑粗粝的声音,像北方荒漠的风沙,又像碎裂的陶器。
银发少女听了,竟无端觉到悲伤,不是因为他说的话,单单只为那把声音。
然而片刻之前所受的屈辱仍如鲠在喉,她咽不下去,于是一声冷笑道:“是吗?我偏不信。明天日出之后,我早已带着小绝逃到了海角天涯,鬼才会去给那个疯子送银票!”
等玲珑说完,脚下的银色影子已经消失不见了,那人沿着青瓦的走势,退到了黑暗里,声音依旧不瘟不火,“悉听尊便。惹恼了主人的话,只盼阁下不要后悔才好。”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再回想起风潇潇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玲珑的心突然被深渊般的恐惧感紧紧攥住了,身子亦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猛然回过头去,恼恨道:“即是他的狗奴才,还来这里多什么嘴?!缩头缩尾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再没有声音传来,就在玲珑回过头去的一瞬间,银色影子随风而动,飞身跃进了楼台灯火歌舞乐声也照不亮的永恒黑暗中。
那稍纵即逝,却飘逸雄丽至极的飞翔之姿,让玲珑突然想起了一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银色影子飞翔的姿态,像极了御行绝背上纹着的那只雪鹫刺青。
念及此处,玲珑黯然的垂下头,旋即又像个傻瓜一样笑起来,另外那个傻瓜,一定还躺在花魁大人软玉温香的闺房里,执着的昏迷着不肯醒来面对这个残酷到荒唐的世界吧。
这样也好,就让自己,代他来面对,代他来领受吧。
她微微笑着纵身跃下檐顶,跳入了十丈红尘之中。
时过子夜,长安城里的许多大街小巷也安静下来,脱下了宝光灿烂的外衣,渐渐沉入了酣睡里,玲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馄饨店,牺牲美色扮成小绵羊,终于从店主大叔的嘴里问出了自己想要去那个地方的正确方位。
金明大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长,就着熹微的月色,她挨家挨户辨认过去,快到街尾时,“云绣坊”三个字终于跃入了视野之中。
银发少女确认了好几遍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胸中大石这才落下来。
咚咚的叩门声在清寂的冷夜里愈显突兀,隔了许久,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着素色睡衣的老者从门里探出头来,满脸恼怒,唇边的两撇胡子翘得十分厉害,“这是谁家的小姑娘这么不懂事?三更半夜跑来敲别人家的门玩儿?”
银发少女甜甜笑道:“您别生气,我不是敲门玩儿,而是找你家老板有要紧事……烦请您通传一声……”
玲珑笑得十分卖力,翘胡子老头面色亦稍霁了些,眉心却依旧紧锁,“你一个小毛孩儿,怎么可能认识我家老板,而且我家老板累得很,刚刚才入睡,我现在去吵醒她,不是找死么……小姑娘啊,不要再捣乱了,快回家去吧,大人们该着急了……”
银发少女叹了口气,“我真不是来捣乱的呀,大叔……你只要跟月咏说,玲珑来找她了,她自然就肯见我了……”
翘胡子老头愣了一愣,嘟囔道:“你……你居然知道她叫月咏……”
玲珑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那当然,我还知道大叔你叫金帛呢……”
金帛摸了摸他的翘胡子,苦笑道:“好吧,谁叫你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呢,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冒死帮你通传一声,大不了被都扣掉一个月工钱算了……”
金帛进去之后不久,便有莹莹辉光自后院一直亮到前面来,迎出来的是一个披着浅紫色羽纱面氅衣的年轻女子,手中握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面有倦容,慧黠的细长眼睛里却满是惊喜揶揄的笑意,“哎哟,你师父今天还在跟我抱怨不知道玲珑那丫头又跑到哪里野去了呢,谁料居然来长安找我了……”
她一边说,一边牵起玲珑的手往坊中走去,店堂里暗香浮动,玲珑触到她的手掌,顿时怔住了,喃喃道:“月咏,你的手好冰,而且,又瘦了……”
不算美丽却自有风情的老板娘嘻嘻一笑,“那就意味着,离他醒过来的日子,又近了呀……”
玲珑心中一颤,顿觉自己明白了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倒是聪明的月咏拉她坐在绣床上,灼灼盯着她问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想要漂亮衣裳吧……”
银发少女缓缓摇了摇头,眸中光芒璀璨,“当然不是,我想要一万两银子……不,两万两……”
月咏递了一罐蜜饯给她,自己也顺手拈了一颗送进嘴里,“要这么多银子干吗?盖房子呀?”
玲珑咬了咬嘴唇,“不是啦,和我一路从沧遥来到长安的那个男孩子,被人卖到潇潇楼去了,我得替他赎身……还有,准备盘缠……”
月咏愣了一愣,顿时嘎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说怎么连师父也不要了,原来是跟人私奔了呀……”
银发少女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笑得直不起腰来的老板娘,胸中顿时鸣响如雷,“原来……这……这就叫私奔吗?……”
月咏看着她坏坏的笑道:“当然咯……没有师尊之命,媒妁之言,偷偷和男人跋涉万里,不叫私奔叫什么?”
深秋的晚风吹动了廊前的铁马,细碎的声响缠缠绵绵散落一地,夜明珠的柔光映着月色,薄薄披洒在悄然垂首的银发少女身上,月咏默默看着她,脸上虽是谑笑,目光中却满是温柔怜爱,以及,掩不住的担忧。
良久,玲珑自如瀑的银发中抬起小脸,静静笑了,“月咏,我想我终于有些懂得你了。”
她那未涉世事不染尘埃的笑靥里,居然也有了无奈却无畏的悲伤,哀感顽艳,月咏在心里沉沉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抬眉问道:“懂得什么?”
玲珑收起那让月咏心疼的笑意,开始拉起她的手摇晃着撒娇,“那个你就别问了,快把银票给我啦,救人如救火……”
月咏惆怅的拍了拍她的头,“好啦,怕了你了,不过无论跟男人私奔到哪里,不要忘了你师父和我……”
银发少女飞快的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当然不会忘记师父,也不会忘记你,而且,今天你帮我这个忙,日后我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的!”
朦胧光纱笼罩之下的银发少女,晶莹洁净如一尊无邪的雪娃娃,月咏眯起眼睛笑了,“好吧傻丫头,要说话算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