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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心悲悯

1

姚成诗离开平城的那天,正赶上季云攀的一个案子开庭。

休庭后他立刻赶去了机场,毕竟还是晚了,飞机在十几分钟前就已经起飞。

裴北魏拍拍季云攀的肩膀:“阿姚说,她碰到过无数延误的航班,但是这次竟然是正点,一分钟也没延迟,可见天意如此啊。”

姚成诗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意大利的一家经纪公司不久前曾经向她发出邀请,因为季云攀的缘故,她拒绝了,但现在和季云攀的婚约暂停——或者说作废更确切些,平城对于她来说就如同一座空城一般,香港又是她回不去的家。爱情没了,亲情不可靠,思想起来,还不如去国外发展事业,这样的人生总不至于一败涂地。

阿姚大小姐孤身奋战了这许多年,才不是温室里娇嫩的花朵,要比作是花,也是一朵英格兰铁玫瑰。季云攀知道她自尊自强,但想起那句季云攀的妻子曾经是我一直想牢牢抓住的身份和位置,还是觉得如鲠在喉。

十多年的时间,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一块冰冷的石头也焐热了,季云攀非草木,岂能无情。

阿姚,祝你幸福。看着平城湛蓝的天空,季云攀默默想。

“老实说”,裴北魏拉开车门,“我一直怀疑你们能不能真的结婚。”

季云攀皱起眉头:“为什么?”

裴北魏耸肩:“很简单,道不同不相为谋。伟大的季云攀律师是个清教徒,一个殉道者,一个伟大的十二月党人,可是姚成诗可没有陪你一起去西伯利亚流放的打算,她会觉得你蠢。”

他油腔滑调,可是细细想来说的真的没错,姚成诗是真的爱自己,这一点季云攀还是可以肯定的,但是她不能认同他,有的恋人之间缺乏的是勇气,有的恋人之间缺乏的是认同,而后者,尤其可怕。

“祝愿伟大的十二月党人季云攀先生早日找到一个俄罗斯大婶。”裴北魏笑嘻嘻地发动了车子。

去医院的路上,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小谢的择校问题,季云攀倾向于管理严格的私立学校,裴北魏皱眉:“小谢又不是没教养。”

季云攀不以为意:“如果教养足够好就不会出现在警察局里,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容易误入歧途,找个严格点的学校总没错,启人私校的校长曾经是我的委托人,我可以把小谢托付给他。”

裴北魏深深地看季云攀一眼:“你还是觉得小谢是个坏孩子。”

季云攀沉默不语,裴北魏接着说:“如果你认为她不是个好人,当初为什么违背原则救她出来?”

季云攀反驳他:“她才十四岁,一个未成年人,根本和好人坏人这个概念扯不上关系,我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她以后做一个好人。”

裴北魏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订婚宴上那个袭击季云攀的人已经被判入狱,他一口咬定是和季云攀有过节,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个替罪羊,但是毕竟没有证据,平家势力盘根错节,调查清楚了也无益。

季云攀只能感到深深的无力。

小谢的伤口今天拆线,季云攀看着少女后背那条长长的疤痕,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有了这道疤痕,那么好的年纪,她再也不能穿裸肩露背的漂亮衣服了,但是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有多重要!

他愧对她,因此有义务引导她,如果她错了便矫正她。

可是凭什么去判定她的对错呢?如果她的错误无法矫正,那又该怎么办?那时的季云攀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小谢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旬,过不了多久所有的中学就要结束暑假开始新学期了。季云攀找到了启人私校的校长,凭着过去的几分薄面拿到了入学许可,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小谢就可以去报名了。

裴北魏最近接到一个楼盘设计的工作,每天足不出户地趴在电脑前,因此带着小谢去报名的是季云攀。校长室里校长对季云攀满口答应说会好好照顾小谢,小谢被塞进初三九班,启人私校里俗称的火箭班,学生都是初二时候从各个班里选拔出来的优秀者以及一些靠关系和金钱塞进来的特别生,小谢无疑就是特别生——尽管她在原来学校的成绩还不错,但之前的学校毕竟只是所普通二流初中,师资水平和启人私校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小谢茫然地坐在教室里,她的座位靠窗,同桌是一个呆钝钝的清秀女孩子,戴着副大黑框眼镜,微卷的短发,像是《成长的烦恼》里那个书呆子卡罗尔,再呆滞的孩子也有八卦天性,镜片下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狼光,神秘兮兮问小谢:“谢以洛,带你来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你哥哥吗?”

谢以洛抿嘴,半天才回答:“不,他是季云攀。”

所谓火箭班,当然在学习速度和质量上比别的班都要超出一大截,上了一上午的课,小谢沮丧地发现,这个班的初中课业原来已经结束了,现在已经是复习阶段,可是那整整一本书她都还没看过,除了语文,对物理、化学、生物这些科目,她简直是听天书。同桌安慰她:“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补课,你的数理化是不是一直很不好啊?那你高中可以选文科啊,我看你语文就很好,我的语文就很差劲。”

语文好有什么用,语文老师是班主任,明显对小谢这个特别生很不满,唯恐她拖累了全班的成绩,连累自己的业绩,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老是对自己绷着脸,每当她走过自己身边,感受到她盯着自己时候的魔眼死光,小谢都觉得冷飕飕的。

终于熬过一个上午,回到家,裴北魏还趴在电脑前,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回来啦?新学校怎么样?老师和同学对你好吗?对了今天早晨邮差送来一封信,是你的,我放你房间桌子上了。”

信?什么信?谁寄来的?小谢书包一扔鞋子一甩,蹬蹬跑上楼。

信就静静躺在桌子上,皱巴巴的信封,好像在手里握了很长时间,犹豫了很久才寄出去,小谢拿起信,看到署名的瞬间愣了愣,目光随即温柔下来。她从抽屉里拿出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撕开信。

“阿洛,听说你很好,我很放心,祝你幸福。”

“阿洛,我要离开平城去别的地方了,不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阿洛,等我回来。”

2

转眼间新学期已经过了一个月,初三测验频繁,几次考试下来,小谢总是垫底的那个——尽管有年级第三的同桌玫玫帮忙补习,但她毕竟差的还是太多了。

班主任赵老师对她越来越挑剔,两个人似乎是天生的气场不合,一些本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只要和小谢扯边,班主任就非得在班会上提出来指桑骂槐尖锐地讽刺一番,什么‘那些因为特殊原因进来的同学请注意不要拖班级后腿’还算是轻的,最让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他甚至鸡蛋里挑骨头地批评小谢一直被众位语文老师夸赞的作文能力。

每周四下午三四节是固定的作文课时间,一周写作一周讲评,这周到了讲评时间,课前课代表手里的作文簿越发越薄,可是直到最后一本发现来也还是没有小谢的,同桌沮丧地看着自己作文下面那个鲜红的三十几分:“可能是你写的太好了,所以老师要拿来当范文吧?”

小谢可没有她那么乐观,她心里忐忑特特的,总觉得是老师要找自己的麻烦。

果真,上课铃响了,班主任手里拿着交叉叠放的几本作文簿走进来,作文簿放在桌子上,目光在全班同学身上逡巡了一圈,老师的目光别有深意地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下,小谢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这节课我们讲评上节课的作文,上节课我们布置的题目是关于快乐。那么简单的题目,可是我发现我们有的同学真是思想怪异,堪称奇葩,当然,也有写的很好写出深意来的同学,现在我们先读一下好的范文。”

那篇文章小谢实在是不敢恭维,从立意到文笔都平淡的很,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老师读完后把范文发下来给同学们传阅,看到作文的瞬间小谢顿时明了,范文是年级第一那位男生的,一个完全凭自己成绩进到火箭班的乖巧小男生,一向很受班主任的欢迎,是她的心肝宝贝,当然还有十分重要的一点,男孩子的字体非常工整,简直是毫无特色的明清馆阁体,这样的字体最受阅卷老师们的欢迎,因为看着容易辨别。

不想小谢,字体飞扬跋扈,只有裴北魏这样性格洒脱的人才会觉得她的字体潇洒漂亮,至于别人嘛,都只是一句话:你能不能写的工整一点?

正胡思乱想着,班主任又开口了:“现在我们来看一篇奇特的文章。”

她的话里带着刺儿,小谢抬起头,看到她手里那本作文簿的瞬间顿时涨红了脸,那是自己的作文簿,上面系着一条绿色的绳子。

老师没有完整地读那篇作文,只是挑出了一句:“虽然在旁人眼中,那只完整的杯子更加美丽,但对我来说,那只有缺口的才更具诱惑,快乐有时候只存在于自己的选择之中,和世俗定义的好或者不好没有直接关系。”

班主任讽刺地一笑:“估计所有商店的主人都会喜欢这样的顾客吧,不愁怎么处理残次品了——脑子没病的人都写不出这样的话来吧?”

全班先是一阵寂静,然后是尴尬的哄堂大笑,小谢脸色涨红,紧握着拳头努力按捺住自己,在心里劝慰自己,没关系,反正没有人知道这是自己的作文。

没想到班主任把作文簿往前一送:“谢以洛同学,来拿回你自己的作文吧,下次精神正常点。”

小谢霍地起身,几步走到讲台上,从老师的手里扯过作文簿,用力把作文簿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里,转身走回座位,拽出书包甩在肩上跑了出去。

门哐当一声巨响,小谢跑到走廊里仍旧听到老师挑衅的声音:“特别生连脾气都那么特别啊!”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怎么办?自己还是太冲动了,说不定老师这样做就是为了激怒自己,让自己知难而退主动离开火箭班,这下正中了人家下怀。

不能回家,还不到放学时间,裴北魏在家里,看到自己肯定会问怎么了,可是她不能告诉他说自己和老师吵架所以逃学了呀,裴北魏知道了季云攀就会知道,就算他不说什么,在心里肯定也会对自己有看法的。本来季云攀对她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她不能再让他对她的印象恶劣下去。

只能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受点不算委屈的委屈,在街上晃荡到放学时间再回家,然后下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厚着脸皮去上学,以后无论老师怎么苛责挑剔自己,全当她是空气,反正就这一年的时间,熬过去就好了。

秋老虎发威,天气闷闷的像只兜头罩下一只蒸笼,小谢清清发干的嗓子,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发现还有那么几枚硬币,于是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里有一家冷饮店,原来小谢曾经在这里打工,也在这里结识了很多朋友,都是一些十几岁辍学的所谓坏孩子,但他们都讲义气,对小谢很照顾。但自从那件伤人案小谢被裴家收养之后,小谢没有再来冷饮店,那些过去的朋友也很识相地没有再去找小谢。

这个时间店里的人很少,小谢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份芒果冰。老板娘看见小谢很惊喜:“阿洛,好久不见了啊,听说你现在在裴家?”

小谢勉强笑了笑,当众被人问起这个问题,让她觉得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还好老板娘知趣,看小谢不愿回答也就没有再追问,放下芒果冰就回到了工作间里。

一边用勺子插着碎冰,一边苦苦思索对待班主任的对策,小谢真是觉得苦恼极了,在原来的学校里老师对她一直很好,尤其是语文老师,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师生冲突的情况,如果班主任真的只是因为她是个特别生而对她有意见那就罢了,她可以好好学习,有朝一日赶上来,不拖班级后腿那就一切皆大欢喜,但是班里其他几个特别生的学习还不如自己,可是也没见班主任对他们态度有对自己恶劣。

真是苦恼,抓抓已经长长不少的头发,小谢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阿洛!”

小谢闻声回过头:“是你?”

3

小谢最终还是没有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裴北魏。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尽量装作自然地向裴北魏提起来:“火箭班的功课很紧,有很多功课我还都没学过,所以同桌打算每天晚上帮我补课,我可能会回来的比较晚。”

裴北魏唔了一声:“可以让她来我们家啊,要不然我帮你请个家教?”

小谢赶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同桌是年级第三呢,学习很好,我和她相处的也很好,再说了,我们家在郊区那么远,求人帮忙总不能还让人家跑来跑去吧,我去她家就好了。”

裴北魏没有再反对:“那你对人家的父母有礼貌点哦,去的时候要不要带礼物?需要的话找我要钱。”

小谢一个十四岁多点的女孩子平常没什么用得着钱的地方,吃住又都在家里,所以裴北魏平常只是给她一点很少的零花钱保证能应急。

小谢抬起头,看着裴北魏欲言又止,裴北魏被她看的莫名其妙:怎么啦?

小谢脸一红,低下头灌汤:“没什么,你脸上有片菜叶子。”

当天晚上她果真很晚还没回来,因为白天里她说过原因,所以裴北魏没怎么在意,他的工程赶得紧,而且……快到中秋节了。

到了九点多小谢还没回来,裴北魏手里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看着墙上滴滴答答的钟表,突然觉得有点不安,真笨,怎么忘了问小谢要同桌家的电话呢?也不知道住址,现在找人都不知道去哪里找!想起订婚宴上那惊魂一幕,裴北魏觉得心惊胆战,但还是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季圃荪已经搞定了平家,不会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了。

他想了想,快步走到电话旁边给季云攀打电话,号码还没拨全,笃笃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是小谢回来了?裴北魏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喊着来了来了走过去开门:“不是有钥匙吗,怎么还敲门。”

不,不是小谢。

是季云攀,他站在外面不进来,探着头向里看:“小谢呢?回来了没有?”

裴北魏一怔:“你找她有事?”

季云攀颇有些不耐烦,推开裴北魏走进来,满屋子找人:“小谢回来了没?”

裴北魏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她说晚上找同桌补习功课,但是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正打算去找她呢,可是又不知道她同桌家的地址和电话。”

季云攀狠狠剜了他一眼:“你怎么当人家哥哥的?下午我和委托人去法院,在酒吧街附近看到个背影很像她,不知道是不是她。”

裴北魏一跳三尺高,立刻骂回去:“你才是笨蛋!怀疑是她为什么不跟过去看看?”

季云攀烦躁地灌下一杯水:“当时我急着和委托人去法院办事。”

裴北魏伸手去拿外套:“走,我们去酒吧街。”

一只袖子刚套上,电话铃就响了起来,裴北魏三两步走过去接起来:“喂,哪位?”

是小谢:“喂,裴北魏,我们刚刚补习完,同桌妈妈留我吃晚饭,我可能会晚回去一会儿。”

季云攀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低声对裴北魏说:“让她的同学说一下话。”

裴北魏点点头:“把电话给同桌妈妈,我向人家道谢。”

小谢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成年女人的声音:“喂?谢以洛的哥哥吗?我是阿洛同桌的妈妈,留小谢在这儿吃个晚饭,你没意见吧?”

裴北魏连忙致谢:“那多谢您了。”

放下电话,两人面面相觑,裴北魏忿忿说:“你是不是特希望看到小谢在酒吧里出没啊?”

季云攀哑口无言,半天,只能说:“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却不无疑惑,是他看错了吗?那个背影那么像小谢,那件青色的连衣裙小谢也有一件,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裴北魏白了他一眼走进书房里,翻找了半天拿着一张纸走出来:“喏,下星期学校要开家长会,我要去外地一趟,可能没有空去家长会,你看看你有没有时间去。”

季云攀接过通知匆匆扫了一眼:“好,我去。你要去哪里?去看简真?”

听到简真这两个字,裴北魏一直僵硬着的表情瞬间温软了下来:“是啊,终于等到中秋节了。”

4

这些天来小谢一直到十点左右才回家,有了上次的电话,裴北魏倒是一直没再质疑,只是问小谢:“总是在人家家里吃晚饭不太好吧,那么晚回来也不是很安全,要不要我去接你?”

小谢连连摇头:“不用不用,回来的时候还有公交车呢,同桌家只有同桌和妈妈吃饭,多一个人多份热闹,人家都不嫌麻烦呢。”

裴北魏还是觉得不放心,嘱咐说:“下次去的时候给人家买点礼物吧,礼尚往来嘛,对了,中秋节我要去外地,家长会恐怕是去不了了,我拜托季云攀去参加了,中秋节你也和他一起过吧。”

小谢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忐忑,季云攀去家长会……班主任那么讨厌自己,肯定向季云攀说自己坏话的吧?这可怎么办。

再怎样担心,中秋节也还是来了,家长会也还是要开。

那天是个周六,毕业班功课紧,一个月放一次假,这次尽管是家长会,但学校还是要上课。裴北魏一大早的班机,天还没亮就拖着行李出门了,外面在下雨,小谢赖在床上看着外面潺潺的雨幕颇有些愁苦,如果把日历撕掉这一天就跳过去那该多好,没有该死的家长会,也没有讨厌的班主任。

如果小雨变成大雨再变成暴雨,把整个平城淹掉,教育局发布消息说今天全部学校停课一天就好了。

多年后有一本书里写: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因为完全是等待。

恰恰是小谢此刻的心境。

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小谢磨磨蹭蹭地爬起来穿衣服,季云攀昨天来过电话,说今天自己有事,家长会可能会晚到,在玄关换鞋的时候,看着门上贴着的那张滑稽的观音像,小谢不由地祈祷,季云攀最好错过家长会吧错过家长会吧。

季云攀办完自己的事情后已经是早晨十点,家长会是九点半开始,不知现在过去还来不来得及,季云攀匆匆出门,路上又正好遇到大塞车,终于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四十五分,家长会刚刚结束,家长们正谈论着从教室里走出来。

季云攀无奈地找到初三的班主任办公室,敲门进去:“请问,初三九班的赵卵生老师是在这里吗?”

正在办公的老师们闻言转过头来,一个个用见了鬼的僵硬表情瞪着自己,季云攀被看的有些发毛。坐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站起来走过来,冲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初三九班的班主任,但我叫赵卯生,不是赵卵生。”

季云攀大囧,他不知道这位老师的名字,是裴北魏给了他一张老师的名片,初看到名片他还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叫卵生这样喜感十足的名字,不过想到夏建夏水稻秦寿生这些名字,也就释然接受了赵卵生,没想到搞这么个乌龙。

肯定是裴北魏捣鬼!一定是他捉弄自己,在卯字里用黑笔加了两点,这个可恶的裴北魏!

脸微微红了红,季云攀清清嗓子:“我是谢以洛的家长,今天有点事情所以来晚了,很抱歉。”

赵卯生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哦,原来是谢以洛的家长,我还一直在想呢,是不是她没把通知单扣下没给家长,要是今天没人来参加的话,我可要去家访了。”

他的语气不善,季云攀有些不快,但还是尽量保持着礼貌:“怎么?她有什么做的不对吗?”

赵卯生摇头:“学习跟不上可以慢慢来,跟老师顶撞嘛,我们做老师的一把年纪了也不跟小孩子计较,但是这个崇尚暴力嘛……算了,也说不清楚,现在他们正在上体育课,你不如跟我去看看。”

启人私校是所私立学校,外人口中以讹传讹的贵族学校,虽然贵族两个字是过于夸张,但启人私校的学费比普通中学高出两倍,这倒是真的。高额的学费需要高质量的教学来匹配,所以在别的毕业班都一心只抓中考成绩的情况下,启人私校的初三却依旧保留了音乐美术体育这些科目,体育课的内容也远比其他学校要丰富,小谢今天上的就是跆拳道课。

跆拳道教室在体育馆,季云攀跟着老师去体育馆,一路上听着老师含讽带刺的话憋了一肚子火气。

上课时间也不好打扰,季云攀和赵卯生就站在后门静静往里看,后门只有一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季云攀一米八多的身高当然轻而易举,可怜赵卯生一米六多的武大郎,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玻璃窗的边儿,看着他滑稽地一次次踮脚扒门,季云攀又好气又好笑,心里的火气总算消下去不少。

一群少年少女穿着统一的道服背对门而站,但季云攀还是很轻易地认出了小谢的背影。

她的腰挺得比任何人都绷直,像只绷紧的弓弦。

体育老师是个年轻的小个子男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神情带着点让人看了心里不舒服的猥琐感觉,他在向同学演示进攻腿法,演示完后找同学上来配合,季云攀看到小谢主动举起了手。

小谢从队伍里走了出去,冲着老师鞠了个躬,老师回礼,还没等摆好防御的架势,小谢突然出腿,狠狠地朝着老师的胸口劈了过去,老师受此突袭,忙不迭地架臂抵挡,然而没等他格开这一退,小谢又发下一招,本来只是一场演示而已,她却用了劲力,一脚踹的老师向后踉跄一步。

季云攀突然想起来在警局里小谢说过自己曾经学过一些跆拳道的。

小谢步步紧逼,老师连连后退,嘴里直喊着stop,但小谢仿若没有听到一般,一招比一招用力,一招比一招狠辣,简直像是打红了眼,老师不敢对她动手,连连挨了好几下,直到小谢一脚踢到老师的下巴上,老师才终于出手制住了她,拧住她的胳膊按到地上。季云攀仿佛听到了关节错位的声音,抑制不住推开门走进去:“放手!”

老师被这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赶紧松开了手,小谢低低呻吟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季云攀捉住她的手:“疼吗?有没有脱臼?”

老师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位家长,我是有分寸的,不至于把个孩子拧断胳膊。”

季云攀这才意识到刚才无理取闹的是小谢,老师才是吃亏的那个,连忙向老师道歉:“对不起。”

又扯扯小谢:“快向老师说对不起,你刚才是怎么了,疯了一样。”

小谢一手捂着被拧痛的肩关节,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季云攀低声呵斥她:“怎么了,快道歉啊。”

小谢终于不甘不愿地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体育老师讪讪地笑:“小孩子嘛。”

赵卯生的眼睛里带着得意看向季云攀,眼睛里的意思很明确:“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回家的路上季云攀训斥小谢:“你怎么回事?老师得罪你了吗?你出队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你知不知道你就像疯了一样?打人那么好玩吗?很过瘾吗?”

久久得不到小谢的回答,季云攀转过头,立刻被吓了一跳,小谢脸色和嘴唇苍白,汗水正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一手扶着刚才被老师拧住的胳膊,紧紧咬着牙。

“脱臼了吗?”季云攀有些着慌,“刚才怎么不说呢?你再忍一会,我送你去医院。”

车后退两步,倒转方向,小谢终于开口,低低地说了一句:“疼。”

季云攀简直要自责死了。

5

好好一个中秋节就在消毒水和伤药的味道中过去了。

体育老师那一下让小谢的肩膀脱臼,她又忍着痛不说,送到医院的时候整个肩膀都红肿了起来,季云攀看着她背上延伸到肩胛的那点伤疤,愧疚的要命,也就没再提班主任的那些话。

裴北魏只去了三天就回来了,回来时候满脸的落寞沮丧,季云攀看他的表情就心下了然:“还是那样?”

裴北魏点头,苦笑:“说实话,我已经不抱指望了。”

季云攀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拍拍他的肩膀:“随缘吧。”

他又把家长会的情况反馈给了裴北魏,裴北魏听的直皱眉:“这个老师对阿洛很有成见啊。”

他的关注点和自己完全在异次元,季云攀无奈:“就算是这样,老师为什么会这样针对她?一个毕业班的老师不至于无聊到诬陷自己的学生吧?况且跆拳道教室里的事情我是亲眼见到的,她真的像疯了一样,我在想,当初她打伤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或许是她的性格里有……”

裴北魏打断他的话:“你想太多了吧?我和她相处那么久,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老是怀疑来怀疑去是不是有瘾啊?律师职业病吧?”

季云攀被他噎的答不上话来,半天才叹口气:“你知不知道小谢的身世?”

裴北魏摇头:“你没跟我说过,再说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季云攀嗤之以鼻:“过去的事情是过去了,但一个人的性格全是由那些过去塑造出来的。你这个哥哥当的真是不合格透了,我不告诉你你不会来问吗?小谢是南方人,家乡是小屏山。”

裴北魏打断他:“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给她的房间装饰的是青色呀,我记得那年我们去小屏山旅行的时候正好是春天,满山都是绿色,远看漂亮极了。”

季云攀点头,问:“那你知道她父母的事情吗?”

裴北魏摇头,季云攀叹一口气:“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个大概,谢家祖籍小屏山,据说一家人曾经以开旅店为生,但是在小谢十岁那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母亲突然用刀砍伤了小谢的父亲,两个人在追逐之间弄翻了烛火,正赶上小屏山那年大旱,谢家的旅店又是木结构,大火一发不可收拾,整个旅店都烧成了灰,小谢的母亲死在了大火里,父亲也莫名失踪了。万幸小谢那时候在上课,离家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晚上回去就发现家变成了一堆灰烬瓦砾。后来小谢被平城的姨婆家收养,姨婆是个未婚女人,带着小谢生活了一年多后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他每说一句,裴北魏的心就柔软一分。

我应该待她更好一点,裴北魏心想。

季云攀脸上也带着温柔和怜悯:“这样坎坷的经历,一个小女孩独自谋生,肯定吃过很多的苦,性格上难免会很偏激,我怕她误入歧途。”

他用心良苦,即使裴北魏不完全赞同,也还是能够体恤,他问季云攀:“你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听了这句话,季云攀脸上表情茫茫然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天我突然走了一条从没走过的路,遇见个满手是血的小姑娘向我借手机打120和110,她被带上警车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想起了我妈。”

“你知道的,我妈是爸爸的第三任妻子,又是内地人,不会卖乖讨巧,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她一起住在乡下的外婆家。有一次吃完饭她拖地,突然对我说,一天拖三次地,一个月九十次,一年一千多次,没完没了地重复,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她对我说,要我以后一定要善待遇到的每个女性。”

“看到小谢我就想起我妈,十二岁开始就独自背上生活重负,如果没人帮她,到老到死都是自己。我怜悯她,就像当初怜悯我妈一样。”

季云攀的母亲去世时候只有四十多岁,甚至没能等到季云攀大学毕业。

裴北魏是个私生子,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也是很早去世,他深深理解季云攀的感受,也是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尊重和善待女性。他和季云攀性格截然相反却能成为好朋友,也是因为这点深深的认同感。

季云攀虽然怀疑小谢有暴力倾向,但对于裴北魏认为老师有故意针对小谢的嫌疑这一点还是颇为赞同,和裴北魏商量过后,决定询问一下小谢的意见,看是否要转班。

自从姚成诗离开后,季云攀的生活变得更加单调,除了每天去事务所上班,和委托人以及法院打交道,就只剩下和平城的老朋友们混在一起,和裴北魏兄妹俩尤甚,几乎是天天看着小谢长大。

两个人等到十一点多也没等到小谢回来,在过去早已经回来了,但现在也没有影子,连个电话都没有,裴北魏按照原来打过来的号码拨过去,一直无人接听。

裴北魏放下电话,无奈地说:“听说有的地方养奶牛会在奶牛脖子上挂一只传呼机。”

季云攀狠狠地瞪他一眼。

电话突然响了,裴北魏扑过去拿起电话机:“喂,小谢吗?怎么还没回来啊?”

突然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季云攀也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公式化的冷硬声音:“请问是裴北魏先生吗?你的妹妹谢以洛现在在平城警察局,请你迅速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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