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霞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夏天,村里来了打靶的军队。我巴巴地追着支书秃三伯白光光的脑袋从这家晃到那家。就是没到俺家,我恨自己家为啥才三间房。直到放学回家我才高兴起来,因为对面大妈家门上贴了张红纸,上面写着“连部”。
大妈就敏姐姐一个孩子。大妈总穿黑衣服,头发绾成髻,别着一根凤头银簪。
那时候,我们家到过年才舍得吃大米。部队却顿顿都吃白灿灿的大米饭。连部军人打回来的饭菜吃不了就给大妈吃,大妈吃不了就喊我们兄妹三个去吃。一来二去,我们和连长的勤务兵混得很熟。
勤务兵叫王立伟,长得白白净净的,像现在的韩国男星。他有个印着花仙子的笔记本,他说那里面是他写的诗。他是苏州人,话要说得很慢我们才能听懂。
敏姐姐回来了,敏姐姐越来越漂亮。水红褂子裹着纤细的腰,乌黑的大辫子直抵腰际。那是个礼拜天,大妈喊我们去吃饭。大妈做了手擀面、鸡蛋南瓜卤子。饭桌上,我看到敏姐姐一个劲地给王立伟夹菜,身上的红褂子把小脸映得通红。
自那之后,敏姐姐常回家。
七夕之夜,部队为村民放电影,我却偷偷躲在大妈家的葡萄架下。据说,在那儿能听到天上牛郎和织女说话。我支着耳朵使劲听,迷迷糊糊地真听到有人说话了!
我扒开葡萄叶一看,是王立伟!还有敏姐姐!
我屏住呼吸,悄悄从葡萄架另一面钻出来,雪白的小褂弄得像花脸猫。我把葡萄架下看见的事情全告诉了妈妈。
第二天傍晚,连部的勤务兵就换成一个瘦得像只猴子似的矮个子。我问妈妈,王立伟去哪儿了?妈妈笑了,说,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现在想想当时妈妈的笑容有些阴险。
没过多久,部队就开拔走了。
那天,我又去大妈家偷花,听到大妈哭着对敏姐姐说:“你今后让我怎么抬头做人!你造孽啊!你知道苏州在哪儿啊!我还指望你养老呢……”敏姐姐的腰粗了不少,水红褂子显得小了。她正从炕上往地下用力跳,如此反复着,直到披头散发,大汗淋漓。敏姐姐突然直挺挺地跪在大妈脚下,脸上的泪像下雨。
后来,敏姐姐就不见了人影,大妈说,她到天津老姑那儿工作去了。
西番莲再次开花的时候,敏姐姐回来了。她变得很瘦,水红褂子都飘起来了,我再也没看到她笑过。
不知道为啥,天仙似的敏姐姐招了支书的二儿子做上门女婿。那人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力气倒有的是,庄稼地里是把好手。他对大妈很孝敬,连洗脚水都给大妈端到跟前。他们结婚好几年也没有孩子,到医院查了才知道是敏姐夫的问题,敏姐姐就从外地领回来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叫思思。
今年的七月七,我去大妈的院里摘葡萄见到了敏姐姐。大妈已经去世三年了。思思读完大学留在苏州工作,还在那儿结了婚。敏姐姐刚伺候思思坐月子回来。说到孩子,敏姐姐的表情变得生动起来。我问,男孩女孩?胖吗?她说,男孩,胖,七斤半!我又问,取名字没有啊?她说,取了,叫伟伟。
我的心猛地一颤,一串紫红、熟透的大葡萄从我手中掉到地上。敏姐姐惊愕地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弯腰去捡。
我不禁仔细端详起她,敏姐姐真像当年的大妈,也是一身黑绵绸的衣服,头发绾成髻,别着那根凤头银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