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璀琳上外务部禀稿析
《德璀琳上外务部禀稿》,笔者见于开滦档案馆历史档案,是开平矿案发生数年后的打印件。该打印件是中国早期机打文件,舛误及含混之处不少,多有繁体字、异体字,且无标点符号、无段落,行文格式同毛笔手写。笔者对该文断句分段,略作注解,以供研究者参考。
德璀琳其人在中国煤业历史上前有定论,是一个伙同胡华(胡佛)骗占我国“第一佳矿”的罪魁。阅读他的禀稿,目的在于从字里行间探索历史事件发生过程,深入地了解开平煤矿被骗占的历史,勿为其巧言诡辩所蒙蔽,宜持批判态度认真分析其真伪。
今天看德璀琳对参与开平矿案的叙述,可以看到事件的大概始末情形,但德璀琳和胡华、墨林骗矿的密谋和罪恶,他自己不可能在这里说出来。在这份禀稿里,德璀琳把自己粉饰成了一个在八国联军魔爪下挽救开平煤矿的英雄,而且表示自己不被中国股民和清政府所理解,感到万分委屈。
这个禀稿的主旨是为张翼鸣不平,不排除德璀琳与张翼合谋撰写而力图上告翻案的可能。
下面是禀稿全文。
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谨呈
敬禀者,窃事有宜以为功而反以为罪者,今日开平矿务局之事是已[44]。税司近闻该矿督办张前侍郎[45]因权宜保矿及奉旨“先行革职,严饬勒限收回,否则从重治罪”,此是过听洋人威英一面之词,而置合股铁据于不论。以此加罪,窃所未喻[46]。
伏念此事自庚子仲夏[47]以来,税司蒙张前侍郎之委任,叨蒙中国国家福芘,得挽垂危之局,使中国应有主权、股东应有利权一切如故。纵其中小有周折,亦不过稍稽时日即可据理争正,且局外即不谅局中任事之心,则追咎当时经手,罚亦但宜加于税司。张前侍郎则慎重周详于税司之委札、续订之《副约》,皆系抱定合股立论。天下岂有产已卖绝,犹可约称合办之理?是张前侍郎固无过,税司亦似可无庸任过[48]。今外人尚多以《副约》为可据,独中国专就抵拒联军权宜之约,加以擅卖国家土地之罪。虽未词连税司,而税司受人牛羊,为求刍牧[49],其事于税司声名所关甚重,不能不辩。谨布露事实,为中堂王爷大人陈之。
溯此局自唐故道廷枢经始、李文忠[50]提倡以来,其事之成税司不无系绵助。并甲午东事倥偬之际,李文忠以保护此矿,曾派税司为其会办,故于局事最详。盖自张前侍郎继唐故道为督办,局事乃日有起色,股价遂日益涨盛,其功已卓在人口。
庚子事作,以京僚困于租界之中[51],云为行动处处为西人所深疑,身濒于危者屡矣[52]。而煤局产业近者在津、沽,远者乃在榆、滦等处[53],偏地皆敌,消息不通。于此之时,若竟一无布置,则将以此局官督商办之故,无论何国皆可占夺。就令不然,而兵燹之中无人监率,上自委员工师,下至匠丁苦力,逃亡四散。其戽水之机[54]必停,停则地水汜溢,尽没煤槽,旬月之间,钜工可以坐废。查是年以俄兵占据,戽机停者不过十余日,而矿中底槽业已尽没。厥后[55]两年之久,抽汲不能全干。若更旷日持久,此矿即得收回亦同废弃。凡此要害,皆非局外不悉矿工者所能谙悉者也。是故,张前侍郎职居督办,必欲保全此矿,是不能不派保护之洋员。而派保护之洋员,舍税司而外,亦无熟悉情形肯膺[56]如是之艰巨者。虽然派税司矣,若不假之以便宜从事之权,于保矿亦为无济。是以张前侍郎当身被羁囚,西人议行枪毙之顷,当与局员周道学熙、唐道绍怡等商议,畀[57]税司以保护煤矿全权办事之谕条。际此危急之秋,所力图者上为中国保此北方利源,下为股东保其血本而已。凡所能为,惟力是视,而岂有丝毫私意用于其中也哉!
嗣是联军大队至津,令张前侍郎出境,不许逗留津、沽。濒行,与税司商议保矿之事,知此矿必非空言所能维持,俯采税司条陈,准行三事:遵照路矿章程,添招洋股作为中外公司,一也;径往伦敦挂号,期得英人保护之力,二也;扩充成本至一百万股,每股英金一镑,三也。凡此税司之节略呈禀,与张督办之批准札饬,皆有案可稽者。而是时,南北断绝,消息不通,裕总督靖难于北仓[58],李文忠尚留于粤地,若一切皆咨而后行,则大事去矣。张前侍郎赴沪之后,税司乃与开平矿师胡华商议挂号、招股之事,并询之律师伊美斯者。据言欲保此矿不为强权所占据,必须赴英或香港注册。而赴英注册,徒云添招洋股,所不纳也。注册不成,当此军务倥偬之际,即添招洋股亦恐莫有应者,而强权既行占据,设无确切有凭之契约足以相示,亦未有必遂肯退让。故一言蔽之,欲保此矿,须立《卖约》以全属华股之旧公司,卖与华洋合股之新公司,庶几[59]截清新旧界限,外人入股者可以相信。而敌人虽负兵力,万不能占夺各国公共之产业等语。税司此时议不旋踵[60],窃念急则治标。且法越之役招商轮船暂行作卖,事同一律。乃与胡华权行订立《卖约》,即以其旧东英商墨林为襄集股本前往挂号之人,而改开平总局为中英合办有限公司,且立约本旨实为抵御联军之用,求其无可指驳,自不得不为斩截之语,敌人乃可无辞。至张前侍郎之本意、如何所许三章之权限,经税司手示胡华,彼此乃所默喻者也。
先是,开平矿局以秦王岛澳工会曾经墨林代集商债二十万镑、行息八厘,以唐山、林西各矿为押质,此事曾经张大臣奏明在案。胡华是墨林所荐,又膺总矿师之重任,是以欲立此约,以墨林、胡华为最宜,此乃税司身处不得不然之事局也。
至于虽立《卖约》,原非作准,则事势显然皆可历证,无分文之卖价,一也。
虽威英强称旧股百两者作为每股一镑之二十五股,又墨林来津所交之五万股凭条,二者即为价买,不知凡公司更张之时添入新股,新旧利益相差,每于旧股作为一倍、两倍乃常有之事。又,若以二十年前之镑价言之,以百两为二十五镑者有绌无盈,况股有涨落,二十五股乃为虚数,并非实银,旧东得此,有何利益?至墨林所交之五万股,乃系所吞公司股分之中先行呈缴之数,涓滴归公,何能作价?此皆理之至明者也。
又,地主权利无所亏损,二也。
夫使开平矿地果如劾者之言,则唐山、林西、秦王岛等处,当无异广州之香港、福建之台湾、山东之胶州、锦州之旅顺大连湾矣,其中地产、赋税何与国家[61]。顾何以[62]自庚子、辛丑以来,煤税、煤厘一切照纳,而秦王岛关税即系津海关兼收,岁征数十百万两,可知开平产业虽改合办公司,而寸土属王,并非卖国。
又,拒开新井,主权确凿,三也。
夫使此矿、此地果已卖断,则彼之产业一切举动,彼当自由,岂复听命于我?顾何以本年春间威英欲在无水庄下钻,再三祈请,并由英使焘纳理代为行文,称其事乃有益公司之举,张前侍郎以该公司背约,斥驳不准,彼亦无辞。只此一端,其为主权在我尤属毫无疑义。
三者之外可证之事尚多,不可枚举,岂可置此不论,而以卖矿、卖国概之?姑无论张前侍郎为国大臣、税司身受中朝俸禄,断不肯为此事就令丧心昧良、妄为不义,试问西国经商之人,彼非三尺童子,岂不知张翼、德璀琳二人无擅卖土地之权,而轻以金貲私相授受?夫物之售人者,必其己有,唐山、林西之地皮、秦皇岛之口岸,暨中间数万顷地亩、官荒,是否张、德二人而可卖国?则行路之乞人、异邦之旅客,孰不可指一地而卖之?恐中国虽有欲卖之人,外国必无欲买之主耳!今乃执此以为张前大臣之罪,而即为税司之罪,是理所未有,即情所不甘。此税司所以有不得已之辩,而不觉其辞之烦渎也。
至其事变之本末,有非意料所及者。盖至次年辛丑正月,张前大臣回津,而胡华亦由英挂号回局,乃立过付之约[63]。张前大臣恐前言之不足恃,乃更立《副约》,将中国主权重行申定,其合办之局已深切著明矣。至于五月伦敦股友又派洋总办吴德士前来,乃议试办章程,而是时张前大臣适奉朝命随醇邸使节赴德,税司此时乃闻伦局[64]有私吞红股之事,当即函彼询问,彼则一味延推,已而又派新总办杜根来津,一切不遵章程办理。至其年十月,乃召会华、洋各股友于津门,佥谓[65]此事必须赴英与伦敦局力争,并行彻底根究。张前大臣乃派洋员庆世理赴英,延雇头等律师详查彼中所为之事。
嗣[66],律师电华,谓张前大臣理直、墨林等诓骗背约情节,著明力主兴讼公堂,以期水落石出。遂在伦敦由开平旧股东告发墨林等诓骗背约诸节。呈词入后,以英例被告者得请两月之期以为答复,不幸又值暑假,法堂停止办公者三个月,遂致此案久悬未结,至今乃催取人证,将断结矣,而有张前大臣革职勒限之事。
总之开平之事可数言而尽也:庚子《卖约》乃一时保矿之权计,不独吾人不以为实,即西国股友亦心知其不足凭。而所实行者乃中外合办之局,国家之主权、股友之利益,不止无所亏损也,本厚业宏,乃较未合之前且有加而无损,此实较然可知者。其在英所讼,乃争华洋办事之实权而已,乃争集股之人有所侵吞而已[67]。使此二事而定,税司之愚,诚不知不合办者较之今日有何益也,合办者方之于前有何损也。
夫庚子一役,中国官所失亡者为不少矣。津城之官产现银、商民之监坨地亩、官督商办之漠河金矿,何一非消归于乌有。乃开平矿产张前大臣以责无旁贷之故,独任其难,其为国家保此利权,亦早识将为不知者所诟厉。顾以受国厚恩,不肯自居无过之地,以听矿产之沦亡。其苦心经营,吾外人尤敬仰之,其功亦实不可没。税司效力之处,以公理论之,亦不无微劳足录[68],今乃颠倒至此,将此后谁复肯冒险而为国家办事者乎?
至税司本局外人耳,徒以感激恩知,故于无可保全之中力为保全之事,假有一毫私弊,中外十数万股东早已伺隙抵瑕[69],岂更待今日之参劾。不谓若税司所为,在他国必以为功者,在中国乃反以为罪。且罪之可也,所最可痛者乃以累用我无罪之人,此真足令人伤心短气者矣。
今者,西国股东亦知前洋员威英办理之不善,饬其回国,改派新总理那丹[70]来华,意在和平理处我之所争。无论在英在华,行将必有一当[71]。税司所虑者,中国官场不深察其事之始末,或一意孤行,不加审度。如秦王岛一事,前者联军占据,张前大臣办法原拟由开平公司出面收回,而后由官清理,此皆有案可稽,本非难事。乃自有开平虽商股实官产之言,并有派员即日收回之举,联军闻此,乃更纷纷争挂国旗,谓所占者乃中国之官地。诚恐此案渐成交涉,轇轕愈多,税司岂能任此重咎。税司自庚子奉委以来,于开平煤局未尝受一日之薪俸,乃无端而被教人卖国之名,此何等事而可容忍[72]?是以不避渎烦,历陈始末,仰肯中堂王爷大人俯鉴苦情,奏请朝廷遴派明白交涉大员,彻底查究,无令远国外臣蒙此大戾[73],则感激高厚,岂有极哉。须至呈者。
癸卯十二月[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