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山地界以南百余里处有一座小小山头,李裕华才带着观水飞过此处,山头上半空处就忽然出现了两个怪人。
这俩一高一矮,高的面色蜡黄,两只眼睛竟然有婴儿拳头那么大,流露凶光,不似人类。矮的皮肤苍白,秃头赤脚,脸上却长了六只眼睛,此开彼合全无规律,煞是诡异。他们显然都是妖怪之流,穿着兽皮、树叶随意编织而成的衣裳,浑身上下都是些兽牙、白骨串成的饰品,像是没有开化的蛮荒遗民。
矮个子拿出一个十来寸长、三寸径宽,长满鳞片泛着乌光的圆筒搭在眼睛前面,朝着李裕华离开的方向不住比划,忽然,他跳脚骂道:“就是那小子!天杀的,宝贝果然不见了!朱恨离,都怪你,不让我到门口蹲着,结果把两个大活人给放进去了!现在倒好,那些老牛鼻子把东西给扣下了,我看你怎么办!”
高个子朱恨离“呸”了一声,道:“付无咎,你这蠢货先前潜入太玄不成,只怕早已引起注意了,还敢跑到别人地盘上,真是嫌命长,你还以为你那点藏风闭气的假把式能瞒过西城山的那面镜子?”
矮个子付无咎气道:“还不是你,脚心发痒非要走水路,两三千年不见海,怎么没干死你个癞蛤蟆呢?活生生给人追丢了!”
朱恨离“呸”了一声,道:“你个死乌鸦还号称三界极速呢?!白长了满脑门眼睛,人老远躲在后面蹿出来都看不见!基山上上下下都死绝了,才派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出来,要是出口在我们山头,早没你什么事了。”
两个妖怪在半空之中你来我往互相指责起来,闹了半日。
“行行行......你厉害,那你说现在怎么办?”付无咎六只眼睛乱转,内心焦急万分。
朱恨离也才想起来正事,瞪了付无咎一眼的,气急败坏道:“还不快去把那两个人抓回来,好好拷打一番!”
付无咎不屑道:“你敢动太玄弟子?”
朱恨离要是敢的话,刚才就不会让李裕华带着观水从容离去了,他咬了咬牙:“那就抓那个小子。”
“抓他有什么用,你不是不知道这月华管的妙用,既然没照出来,那草木鼎肯定不在他手上了。”
朱恨离斜瞥他一眼,道:“你确定这小子逃出来的时候把鼎拿出来了吗?”
付无咎高声叫道:“你是在怀疑肥遗大人的判断吗?!”
朱恨离冷笑道:“你可别叫太大声,要是被人发现,你的肥遗大人也救不了你!”说罢转身就走,往东南方向飞去。
付无咎忙跟了上去,连声问:“诶诶诶,你去哪里,不去找草木鼎了吗?”
朱恨离头也不回:“找个屁!草木鼎被太玄宫扣下来,别说你我,就算妖尊来了也要饮恨,你要送死就自己去。”
付无咎一把拉住他,喝道:“那可不行,肥遗大人都还等着我们的消息呢,到时候可怎么交待!”
朱恨离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得付无咎阵阵恶寒。
“交待什么?他们出不来,我们自然也回不去。再说了,草木鼎就算拿回去,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白白便宜那些蠹虫?”
说着,朱恨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桀桀怪笑起来,道:“人间的好东西,可不止一个草木鼎。”
付无咎困惑道:“什么好东西?”
朱恨离舔了舔嘴唇,道:“我族圣物,当年不是也流落在此界吗?”
付无咎眼睛一亮:“你是说......羽鼎?都三千年了,你哪来的线索?”
“当年八王之乱时,我们柜山有一支族人专门蛰伏在人间,为的就是寻找此鼎的下落,方才路过扬州时,我看到一处秘密的联络标记......”
付无咎大喜道:“那还不快去找他们,嘎嘎嘎嘎,论老谋深算还是要数你们鴸族!”
朱恨离嘿嘿一笑,和付无咎双双纵身一变,化作两只怪鸟,一只像猫头鹰一样,然而双翅之下却长了一对人手,一只则像野鸡,但却长了三个头、三只翅膀和四只鳞骨狰狞的铁爪。猫头鹰用人手抓住野鸡的两根脖子,野鸡怪叫几声,三翅连扇,瞬间飞出万里之外。
转眼间,自从那日李裕华将观水放在村口便自飞去之后,他回家已经有大半年了,他不知道村长和他爸妈是怎么跟村里的人说的,但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公开谈论过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大家像集体失忆了一样。
人往往觉得,面对那些远远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物,自我保护的最佳方式就是不去接触、不去谈论,甚至不予承认。观水也曾偷偷跟二牛、三狗子细说那些飞天御剑的见闻,但他们却只当这些都是他在胡诌。
李文和兰氏也是如此,就连观水是怎么被治好的他们都没有过问,仿佛只要他回来了就行,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概不管,只是,那整个冬天,他们都把观水看得死死的,别说后山了,连二牛家都不让他去。
然而,某天,观水到底还是趁着兰氏不注意,一个人溜上了后山。
桃谷中依旧弥漫着一层雾气。他拿出贴身藏着的骨哨“滴滴滴”地吹了半晌,然而山林却仍是一如既往地静默,与此同时,山脚下又传来兰氏的呼喊。观水无奈,耷拉着头一步一步往山下行去。
经过山神庙后那面黑色石碑时,观水仿佛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立即回头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只看到石碑上多了一张淡黄色的信笺。
观水冲过去一把抓起,上面字迹扭扭歪歪,一大一小不成行列,像是他刚认字时写的一样,加上遣词造句十分幼稚,观水看了半天才勉强读懂。
大意:“观水君:那天因为家人突然把我拉走,害你受伤对不起,幸好后来你没事,我们要搬家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就不来啦,再见。——黍离(还有黍瑶)”
观水一边大声地叫着黍离的名字,一边往桃林里跑去,然而,他刚闯进那片雾气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闻声赶来的兰氏发现他昏倒在山神庙后的石碑下。带回家后,不免吃了一顿打,然后他就被禁足了。
直到立春的时候,观水才被允许自由行动,他冒着吃荆条的风险偷跑上山许多次,然而黍离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要不是那枚哨子时常在漆黑的夜晚忽而闪过一抹清冷的白光,观水都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冗长繁复、光怪陆离的美梦了。
次年立冬,观水又被禁足在家,他已经入学了,于是被兰氏天天逼着背《论语》和《孝经》,苦不堪言。
一日,李文回家,观水问他:“爸,兖州在哪里啊?”
“兖州啊,在九州正中,你问这干嘛?”
“您去过吗?”
“那当然,长平七年的时候,我去长安考过秀才,还得了中上呢!”李文颇为唏嘘。
“秀才是什么?”观水不解。
李文露出神往的表情:“秀才,是大唐科举考试的一种,由郡县的学官们推举学子去长安参加考试,要写五道治国方略,你爹我写的是‘平田’、‘崇学’、‘练兵’、‘肃贪’、‘开言路’......”
观水“唔”了一声,若有所思。一个冬天过去后,他开始一心扑在学业上,连二牛他们来叫他都不出门玩,这让兰氏十分欣慰,连连感慨自己的棍棒教育有了成效。
“我要考科举!”等到春季开学的时候,观水忽然立志。
李文和兰氏都吃了一惊,观水不是说说而已,真就开始缠着李文教他《礼记》、《左传》这些大经,连最爱的传奇小说都不看了。
李文其实颇具才学,十年前应试秀才科,得了中上,又通过了吏部的考核,被授予官职,为着兰氏故土难离,才辞去了县学的公职,自请来到这小山村里开设学堂。如今要教导观水,也自不难。
他也乐得见观水走上仕途,大唐门阀雄踞之势较之前朝虽然已经削弱不少,但阶级依旧森严如山。只有通过科举,寒门才能逆天改变命运,临川李氏本以书香传家自居,他当年为了兰喜儿不顾族人反对,倒插门到这野谷荒山之中,已经多遭非议,自然希望儿子能为自己争一口气。
从此,在李文的着意安排下,观水开始天天挑灯夜读,他本是极聪明的,一旦用功,学业一日千里。没多久,他发现自己渐渐跟二牛他们没有了谈论的话题,他们早早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而观水却因为李文领着一份微薄的俸禄得以专心攻书,他心里明白,但却也无可奈何。
五年后,观水坐上了前往扬州的渡船——他如愿通过了县郡两级考试,获得百越郡长史的批准,得以前往长安参加科举考试。
临行前,兰氏生怕他短了吃用,又给他塞了一吊钱,想是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观水内心另有打算,于是借口忘了带书,又折返回屋里,将钱放在在书桌里一封写好的书信上。屋外,牵着骡子的货郎催了几声,观水连忙应声道:“这就来了。”
出门后,观水郑重地给李文和兰氏磕了三个头,道:“儿子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回来,不能时时尽孝于前,希望父亲母亲善自珍重。”一边说着,一边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李文点头不语,只当他是纯孝之人。兰氏含泪笑道:“说什么傻话,不过个把月就回来了,你当天子脚下是什么好呆的地方么?去吧。”又殷殷叮嘱了许多,才让观水跨上骡子。
望了一眼郁郁青青的后山,观水终于不再留恋,对货郎道:“张大哥,我们走吧。”
他要先骑着骡子到乡里,然后坐马车去县学和贡生们集合,从临川坐船沿着澄江河一路往东,到大明山尽头、澄江入海处的海平镇,换乘海船前往扬州,之后才能坐马车去长安,兖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