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我并没有多少时间来讨好未来的公婆,而维克托却有整整一年来逐步赢得我父母的好感。我总觉得这对我来说似乎不太公平。
诚然,这个过程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不容易。他初到我家吃饭的时候,有一次,我妈与我们一同坐在客厅。我妈和我窝在沙发上,我们可以从这个有利地势看到,我爸正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他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我们不要告诉维克托,他正夹着一只山猫站在维克托身后。如果我想象力超群,能够想象出我爸将山猫丢向我男朋友时的场景,在我所做的带男朋友见家长的噩梦中就一定会出现这样的画面。我原本希望男朋友能给父母留下良好的印象。我以为一只山猫在我爸睡着后溜进了屋子,当他醒来听见维克托的声音时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于是打算趁现在,偷偷摸摸地将它从后门扔出去。这样,维克托就不会怀疑我们是那种会在家里养山猫的人家了。不幸的是,我爸的脑回路与我完全不同。我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他俯下身来,一边用洪亮、欢快的声音喊道:“你——好,维克托。”一边往他身上扔了一只山猫。
多数读者都会认为,我爸是有意吓唬自己女儿的追求者,好让他们永远善待她,但实际上,他对此毫不关心。要不是我和我妈已经如同超人般地留意到了我爸在试图安静下来时所发出的可怕的声音,他也会同样毫不犹豫地把山猫扔到我们身上。他辩解说,这是他照料下的正在逐渐恢复健康的一种小山猫,而不是后院中的成年山猫,等到它恢复健康之后,他就会放它回归自然。当时,我爸养了几只大型山猫,不过它们很少出现在室内。如果我妈在屋里发现了这些山猫,就会用扫帚将它们赶到屋外的山猫笼中。我曾经问过我妈,我爸为什么会偶尔饲养山猫,她说这是因为“他要收集它们的尿液”。因为,呃,哪家的父亲不爱收集某种收藏品呢?(此外,对于闯入它的领地的人而言,山猫就像是容易被人低估的小型老虎。它们会尽可能避免冲突,但是如果被逼急了,它们也不介意抓花你的脸。它们就像是未注射过疫苗的小型獾,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就算我曾设想过当一个体格魁梧的大胡子男人向他扔出一只山猫时,维克托会做出何种反应,我也绝不可能预见到他的实际反应。维克托咬紧牙关,浑身僵硬,震惊地瞪大眼睛盯着山猫,纹丝不动。随后(避免做出任何突然的举动,这一幕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他满脸困惑地抬头看向我爸。也许维克托期望能在我爸的脸上见到尴尬之色:他一定是不小心才会让山猫蹦到自己身上,抑或是维克托以为我爸见到趴在他膝头的山猫时与他一样恐惧、震惊,随后我爸会一边告诉他不要动,一边转身去找麻醉枪。相反地,我爸满面笑容地与维克托握手,仿佛这只不请自来的山猫并未与维克托挤在一张椅子上。(我可以补充一点,这只山猫似乎因为被置于这种尴尬的社交场合而同样显得受到了惊吓并且生气。)维克托一直警惕地盯着山猫(它现在正在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明确表示自己不是家猫,不想让你紧紧抱在怀里),之后维克托瞥了我一眼,似乎在决定是否值得为了我忍受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在座位上缓缓转身与我爸握手。“亨利。”他一边简洁地说道,一边点头问候,声音中只流露出一丝恐惧。接着,他转身面向我妈,继续聊天,好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表现很酷,我觉得这一刻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即便是山猫似乎也意识到,待在维克托的身边也许更加安全。那个大个子男人总是喜欢将它扔到别人身上。它在维克托身旁舒服地蜷伏下来,满眼愤恨地瞪着其余的人。
(免责声明:这些维克托与山猫的照片拍得不怎么样。)
后来维克托告诉我,他当时已经吓呆了,不过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曾养过一只名叫桑尼的美洲狮,因此他向我保证说他能够理解有些人喜欢饲养具有异国情调的宠物。他很高兴这个共同点使我们走到了一起,可我们之间的区别就在于,他的父亲拥有直升机、保时捷以及作为宠物的美洲狮并以此炫耀自己的财富,而我爸只是为了获取尿液才饲养了山猫。不过因为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我并没有点明这些差异。而且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我爸为什么要收集尿液,尽管后来有人告诉我,有些人用这种有机的方式来驱赶院子里的害虫。除非那些害虫指的就是山猫,我想,不然你就死定了。
由于某种原因,维克托十分在意我父母对他的看法,他极其希望能够获得他们的认可。在帮我妈重组了一辆老旧的肌肉车之后,他几乎立即俘获了她的心,可我爸对待他的态度却总像是我莫名其妙地邀请了我们家的会计师回家吃饭一般。如果我们家曾聘请过会计师的话。维克托如同真正的男子汉那般向我爸请教动物标本制作术,期望借此赢得他的认可。两人似乎都对此兴致寥寥,但都为了我装出一副愉快的神情,尽管事实上,我曾告诉过他们,这个点子糟透了。在维克托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尝试标本制作结束的时候,他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而我爸则一脸迷惑。
“怎么了?”我爸躺下休息的时候,我悄声问维克托,“你吐了吗?所有人在第一次制作标本的时候都会吐,”我向他保证,“这很正常。”
“没有,”维克托回道并且抬起胳膊捂住眼睛,仿佛想要遮住眼前的景象。“没有,你我爸已经做好标本了。只需要上些色就行了。那是一只黑色的野猪。他告诉我,我可以负责涂它的嘴巴,因为那是初学者可以快速完成的简单工作。”确实如此,因为我爸交给了他一些不那么粗野的简单任务,我还在心里暗暗称赞了他。
“然后呢?”我问。
“我涂了六个小时,整整六个小时。用喷枪。”
“哇。你确实……确实花了很长时间为一只野猪的嘴巴上色。最后怎么样了?”
“看起来像……”他阴森森地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没有出声,“你知道把《摩登原始人》里的弗雷德化装成一个女孩后是什么样子吗?”
“哦。”我咬住唇,尽量不让自己流出笑意,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笑了,那就无异于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我安慰地轻轻拍拍他的手臂。“我爸怎么说?”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头野猪,然后把我带走了。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安静过。然后他让我帮他张满弓,为此我差点得了疝气。他将我带到外面让我射箭,我差点把箭射进自己的腿里。真的。我差点射中我自己,射在我的腿上。我猜你我爸一定希望我能不小心杀死自己,这样他就能对你说,这是一场悲剧,然后你就可以继续你的生活,找到一个不会把野猪打扮成廉价男妓的男朋友。”
我试图说服维克托相信,我爸其实很喜欢他,但是我突然想起两周前,我爸曾试图教他燧石制箭术(像美国原住民那样用岩石制作箭头的工艺)。一开始维克托表现惊人,不过后来他割伤了自己并且血流不止,我们甚至开始怀疑他伤到了动脉。“你确定要嫁给血友病患者吗?”我爸一边四处寻找可以用作止血带的东西,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那可是会遗传的。”也许我爸确实想杀死他。
在最后一次绝望的尝试中,维克托决定用一张现成的郊狼面皮与一只死乌龟亲手制作一只正宗的美国原住民的急救包并且配上皮革编成的带子,作为礼物送给我爸。在完成了这项令人毛骨悚然的工艺品后,他得意扬扬地将它举起来给我看,我盯着郊狼空洞洞的眼窝看了一会儿之后又低头继续看书。“是不是棒极了?”他(有点狂躁地)坚持道,我冷淡地耸耸肩,承认它看起来确实像是我爸会喜欢的东西。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我爸也会莫名其妙地喜欢将在路上被轧死的动物捡回家,用散骨头搭建出神话中的动物标本。由于我并未如他那般热情,维克托显得有些生气。他粗暴、轻蔑地摆手叫我走开,说我是“女孩”,因此无法理解用这样一件适合送给男性的礼物来赢得准岳父的好感是一种多么具有男子气概的努力。
“也许你说得对,”我承认,“我确实很难欣赏一个男人在为另一个男人制作钱包时所表现出来的纯粹的男子汉气概。”随后他(大声)澄清道:“这是一个急救包。”而我则回应说:“哦,这种东西我不懂。我从来没买过印有郊狼脸的钱包,因为我永远也不知道该穿什么鞋子来搭配。”维克托怒目圆睁,直说我不懂,我表示赞同并且将一切都推到我的阴道上,因为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就与它很像。维克托沮丧地叹了口气,吻吻我的前额,然后用一种很难令人信服的方式向我表示了歉意。我怀疑他之所以这样做,多半是因为害怕与我的阴道争吵,而不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心中存在性别歧视。对他而言,这是一个聪明的举动,因为我的阴道很狡猾。
不过,事实证明,我爸十分喜爱这个动物脸钱包,而且把它挂在了壁炉架上方的显眼之处,直到今天都未曾摘下来。维克托仅仅凭借一个由动物尸体制成的背包就赢得了我爸的尊敬。我很想知道自己能够尝试通过某种神秘的混合物让维克托的父母欣然接受我,也不是说他们不喜欢我,只不过他们在我面前总显得很不自在。他们善良、有礼,但却总令人困惑,就好像他们的儿子突然在脖子上文了“来一盘焗意面”的刺青。他们似乎有些惊愕、有些困惑,甚至有些痛心,但他们似乎也意识到,现在再横加阻拦为时已晚,因此他们迟疑地称赞了如同那个莫名其妙的颈部刺青般接受他求婚的女子。
婚礼前一天,当维克托将父母带到我父母的家中,以便双方家长可以见面拜访时,这种情况表现得最为明显。我和我妈已经说服我爸,在我有机会用少许酒精抚慰维克托的父母并使他们确信我们一家其实非常正常之前,请他留在标本店中不要出现。不幸的是,维克托开车载着父母过来的时候,我爸听见了动静并将他们都招呼到了标本商店后面的空地上,他在那里生了一堆烈火。火堆的中央摆着一只巨大的金属油桶,里面的液体正在汩汩冒泡。我爸正在用扫帚手柄不停地搅拌,银发随着滚滚热浪摆动。维克托本该摆摆手,假装没有听见,然后迅速将父母推进屋里,可是他却紧张地笑了笑,帮助母亲拔出因为躲避四处乱窜的鸡而陷入泥地中的优雅的脚跟。我爸的身量比维克托和他的父母高出一大截,带给人一种胁迫感,但是他却用自己的大嗓门由衷地欢迎他们的到来,即便他在说话时也没有停下搅动大锅的动作。我未来的婆婆试图与他闲聊几句。她冲着汩汩冒泡的奇怪液体扬扬眉毛,颤着声音问道:“呃,你在做什么菜?”她迟疑着向前探探身子,试图挤出一丝微笑,“是……炖菜吗?”
我爸和蔼地轻笑出声,一面像对待小孩一样屈尊、善意地微笑着,一面答道:“不是什么菜。我只是在煮头骨。”说着,他用扫帚挑起一颗依旧粘连着肉的牛头给她看,牛眼球滚落下来,它向他们滚去,最后停在我婆婆那双名牌女鞋前,仿佛想要近距离欣赏她的裙子。我未来的婆婆跌跌撞撞地冲回车上,很快便离开了。婚礼前,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咬紧牙关,勇敢地试着接纳我,因为他们带着极度的惶恐,以缓慢的动作踌躇地欢迎我进入他们的生活。他们既尊重我,又显得不安,似乎我的到来将会为他们的生活带来危险的不稳定性。不久之后,当我在婚礼那天走过通道时,才最终在维克托父母的眼中见到了恍然的神情并且迟钝地意识到,很久以前维克托的脸上曾流露出一模一样的神情。那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意外闯入屋内的山猫。我很清楚那该死的家伙当时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