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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把书页紧紧攥在手里,几乎将它撕烂,战战兢兢地在床沿坐下。

“艾丽丝三次”是我从未读完的故事。它听上去像个小孩游戏,像在关了灯的睡衣派对上,女生们对着镜子说出的话。多年前,当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手握外婆的书,我曾希望自己的名字来自书中的艾丽丝,我和她有某种关系。但现在我希望不是这样。

我的嘴里干得冒火。红发男子刚才一定在这儿,这一定是他干的。他有那本书。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找到了我。

我得离开。四面的墙像是越围越拢,在我头顶翻转倾轧。我将书页塞进包里,跑向电梯。

大厅门卫依然无影无踪,没法问他有没有见到母亲离开。不过反正他老是以“一个送比萨的,来了就赖下不走”的神情打量我,所以我应该也不会跟他打听。

我在大厅里兜着小圈,一边瞄向外面的大街。又给母亲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我埋怨自己没有她任何其他联系人的电话,比如她曾经工作的餐厅里的同事,虽然估计他们也没有联系了。打给哈罗德一次,也没有人接。

小时候,我害怕母亲在搬家时丢下我。恐惧到无法入睡,我就钻进车子把自己固定在乘客位上,这样如果她天亮前离开,也不会忘了我。我突然想到要去确认我们的汽车是否还泊在哈罗德的车库里。

哈罗德没有给母亲车库钥匙——大概是像我小时候一样,担心她会弃他而去吧——不过门卫有。我猫进他的桌子后面,抱着一丝能找到备用钥匙的希望。

桌子上有盒没吃完的外卖寿司,旁边就躺着一大串钥匙。我赶紧转身,生怕他会拿着筷子突然回来,但大厅依然空荡荡的。我把钥匙紧紧抱在胸前,免得它们发出声音,踮着脚尖走向车库电梯。

我以为哈罗德的车库全是大理石镶嵌的,但事实上,它跟我曾见过的其他车库一样:四面混凝土墙,汽车尾气带着寒意。通过打开的电梯门看去,我们的车就拘谨地挤在那些奔驰宝马间,后窗的灰尘上被某个混账有钱小子写着“鸡鸡”。

为了确保车子的的确确在那儿,我盯了很久,久到车库角落的阴影变得清晰,久到尝得出灰尘和铁皮的味道——霉运的味道。我退回电梯,狠戳到达大厅层的按钮,直到电梯门合上。

我走到外面,快五点了,正是纽约城自娱自乐的好时候。城市的天际线被夕阳染成金色,蜜糖桃酥的香味扑面而来,长得像莱昂纳多的男人小声打着电话闲闲散散地从身边走过——你会顿时忘了街角成堆的垃圾、二十美元的三明治、火车上的露阴癖男人。惠而不费的小把戏。

但这把戏今晚没有在我身上生效,我正在和飙升的肾上腺素做斗争,心里不断想象一个没有母亲的陌生新世界,我要怎么生存其间。我要疯了。时间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但房间里的信封和胃里翻腾的恐惧告诉我:惊慌不是没来由的。

那张目录页,是警告?邀请?提示?那人曾在我的房间,将信封放下之前,他的手曾掠过我的枕头。

也许是嘲讽:我看见你了,上锁的门和电梯钥匙阻挡不了我。但如果它是一个提示,如果那个故事里有些什么,也许是线索也许是信息,我一定要读到它。我只能想到一个地方,也许能找到一本《腹地故事》。

我没有打车,小跑起来,我需要释放体内流淌的洪荒之力。我知道埃勒里·芬奇的住处,因为他父亲是乔纳森·艾布拉姆斯-芬奇,富比上帝的人。他们的住宅两度登上《纽约时报》的时尚专栏,相形之下我们住的地方就是流浪汉收容所。我没有阅读富人生活的习惯,但奥德丽有,所有有关艾布拉姆斯-芬奇的消息都让她忍不住抱怨:万贯家财都浪费在其貌不扬的人身上了。

他们的门卫和我们的很像,只是年纪大些。看见我时,他蹙了蹙漂亮的灰白色八字胡。

我说:“我来找埃勒里·芬奇。”

他眯眼看我:“谁?”

我叹了口气,“埃勒里·贾恩……什么艾布拉姆斯-芬奇?”

门卫也朝我叹了口气,像是我通过了一场他以为我一定会失败的测试。“您的姓名?”

“艾丽丝·克璐。不,等等,艾丽丝·普洛塞庇涅,告诉他是艾丽丝·普洛塞庇涅。”

门卫拿起老式转盘电话的听筒,按下一个键,用假模假式的英国腔跟对方说话。电话里他为我的到来致歉,当听到对方同意下来接我时,他的八字胡失望地向两边撇下去。

我的视线牢牢盯在电梯的艺术装饰上,它美得想让人切下来做手镯。表演课已远在天边,现在却又感觉悄然而至:芬奇的问题,我的回答。怪异的战栗、新奇的耻感。我的不期而至,他会怎么想?

我努力让自己面容平静如水,但电梯门打开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对一个溺水的人来说,芬奇那张熟悉的脸就像一座岛屿。

他瞪大了眼睛,上前一步,也许还用一只手臂绕住了我。我故作镇定,侧身先他一步走进电梯。

“谢谢你……嗯,我能上去吗?”

他说:“当然,你当然可以上去,艾丽丝。”

我留意到他喜欢叫人名字,或姓或名,或姓名一起叫。也许在现实生活中这表示友好,但在童话里,名字是危险的。我曾怀疑这就是外婆改了个古怪名字的原因,有华丽精美的表象在前,就没人会再去探究背后的东西。

我甩开童话的蛛网。这不是书里的故事,这是生活,我得收拾起乱糟糟的情绪。电梯门静静地关上了,将我俩封锁在一个华丽的小空间里。靠墙摆着一只路易十五风格的矮凳,头顶悬挂着枝形吊灯。一盏枝形吊灯,在电梯里。芬奇看到我的神情,先我大笑起来。

“我继母坚信‘一钻遮百丑’,俗语是这么说的吗?没有钻石的地方,她一定会添上去。”即使深陷在自怜和恐惧之中,我也看得出来,芬奇又紧张了。这让我对自己的不请自来感觉稍稍好了一丁点。

而且,他没有立即追问我为什么会跨进他家这扇古董电梯门。我和母亲曾经无数次擅自到访,母亲满脸堆笑,行李卑微地蜷在我们膝间,我已经很清楚别人不欢迎你时的表情。埃勒里·芬奇的脸上绝对没有那样的表情。

哈罗德的家曾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地方,而埃勒里的家则完全是另一回情形。它就像厚厚的英国小说中打野鸡时节的乡村庄园,你几乎可以想象达西先生[20]躲在角落里一脸恼火的样子。

芬奇说:“家里只有管家在。继母在健身房之类的地方,我爸一般都不在家,你知道,一个人打理血汗工厂帝国可真不容易。”

眼前所见令我震惊,但他说话时根本目不斜视。我跟着他涉过地毯,各处摆放的家具品味会让哈罗德嫉妒得要哭。芬奇一定习惯了带人四下参观,他直接将我引到观景台。抬眼看去,眼前不是阴雨绵绵的荒原,而是黄昏将至的中央公园,时空仿佛错乱。我忘了他刚才说的残酷血泪。

等我看了片刻,芬奇笑了。他又开始紧张,“你来了。”

“我来了。”

“来,看我,聚聚。”

哦,天啦。他在重复约我出去时说的话。“不!不,我只是……”

“我在开玩笑啦。抱歉,我知道自己不擅长打趣,但就是忍不住。”

他小心地等着我说话,我突然不想急着说明来由。我握着手机,来电铃声调高了,但哈罗德被人侵入过的公寓此时仿佛离我很远。母亲回我电话之前,我无处可去。我越早从芬奇这儿拿到想要的东西,就得越早离开,回到我的孤独中去。我冲口而出:“能给我一杯水吗?”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神情,随后融化成那副典型的芬奇式的温和,那是他的盔甲。“当然。你饿不饿?”

我说:“嗯,我饿坏了。”虽然并不是真的。

芬奇将我领进厨房。管家安娜看上去像退休的邦德女郎,听起来像在位的邦德对手。她六十岁左右,绕着芬奇一直唠叨,同时一个接一个不停地给我们做小巧的甜煎饼,配上酸酸的红果酱。我们没太交谈,煎锅里美好的咝咝声和她搅拌面糊时有趣的说笑免去了我的尴尬。看到我们的双手沾满果酱,她将洗指碗端上餐桌,对于放学后的一顿小吃来说,这未免也太隆重了点。七点钟,我们的手指干干净净,她的厨房一尘不染。她吻了吻芬奇的前额,抓起魔法保姆大包,飘然出门而去。

我们身处的豪宅打着呵欠,家电和财富在嗡嗡作响。

我开口道:“嗯,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来。”

“总不是为了煎饼。其实,我更好奇你为什么告诉门卫那个名字——普洛塞庇涅。”

“哦,是这样,我想找你帮个忙。”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芬奇注意到了,他专注而安静地等着。

“我需要看看我外婆写的那本书,我想你可能有一本。”

他眯起眼,似乎有几分失望。“难道,你从来没有看过那本书?”

“没有,我找过,太难找到了。”

“的确很难找。我有一本只是因为……因为家里一些破事。那是,就是一个光明节[21]我找我爸要的唯一一件礼物。他应该是让一个实习生飞去希腊取的。”

一阵释然抚慰过我的双眼。“所以你有一本?”

“曾经有过一本。被偷了。”

那些小巧的煎饼在我胃里翻江倒海。“什么?从你家被偷了?”

“不。从我手上被偷了。我有个开珍本书书店的朋友,他从没见过纸本的《腹地故事》。我也不傻,我知道这书很贵重,所以没有乘地铁,直接打了辆的士到他那儿。”

我心里嘀咕:“何况,这么有钱的人怎么可能乘地铁?”

“我把书放在无酸塑料套里,到了书店,我甚至没让我朋友单独翻阅——他是个老好人,我刚开始接触初版书时认识他的,但有的物品你得寸步不离。他戴着棉手套翻开书页,我们就像在《夺宝奇兵》[22]电影里一样,书中没准儿会释放出妖魔鬼怪,把藏书人吓个半死。”

“然后书店门被砰地推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生跑进来。为以防万一,我一把抓过书,倒没有真的认为小孩会来抢,他应该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个小王八蛋跳起来,朝我眼睛里喷了什么东西——不是毒气,像是清洗剂之类的——然后抢走了书。我太吃惊了,没有把书拿住。我追出去时已经太迟了,他跳上一辆早等在那儿的出租车,逃之夭夭。”

我睁大眼睛瞪着芬奇,“你扯淡。”

“很可惜,我没有。”

“他为什么想要那本书?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去珍本书店。”

“我猜是有人花钱唆使的。我曾一度怀疑是开书店的朋友策划的,但他毕竟是朋友,我不能太神经过敏了。然后我想到可能有人黑进了我们的邮件,说不定是有人专门在追踪有关《腹地故事》的邮件。”

“难道这样想就不是神经过敏了?”

“当然。我得说,我并不真的这样认为。只不过……是那本书。世界上许许多多书售罄绝版,但你总是能找到一些。图书馆、珍本书店、eBay,这些地方应该都能找得到,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要么是有人在囤货,要么……”他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要么是别的原因。你甚至在网上找不到扫描版。”

他说得没错。按常理,应该是能找到的,总有小说粉丝会把内容重新输入,扫描,进行二次加工创作。但毫无这些痕迹。

几乎没有。十四岁那年我在网上只找到过一小段故事内容。

* * *

当时我们住在艾奥瓦,对外婆的兴趣是我最大的秘密,我唯一的秘密。整整四年我在旧书店的书架上寻寻觅觅,在网上捕捉有关她的线索;整整四年我对母亲要我读的书嗤之以鼻,一心沉浸在童话故事里。从经典神话渐渐拓展开来:更怪诞、更黑暗,来自全世界的童话故事。我总是想,它们会带我靠近外婆。

但就在艾奥瓦,我的秘密渐渐泄露:我开始跟外婆的粉丝交流。

粉丝,母亲像吐樱桃核一样吐出这个词。这不无道理:我所遇到的尽是些口臭无比、没有自己生活的怪物疯子——我六年级的英语老师;刚到纽约时在超市跟我们搭讪的精神错乱的研究生;跟踪母亲、卑鄙地想通过我接近她的传记作者。

但在网络上不一样。我遇到了像我一样的粉丝:他们读这本书、爱这本书,或是虽然没能一睹为快但依然被外婆吸引。关于她的念头,像一闪而过的彗星的尾巴。母亲在酒吧打工的时候,我熬夜上网,迷失在浩瀚的比特海里,直到眼睛干涩、饥肠辘辘。每天深夜,当她带着浑身廉价啤酒和打火机油的气味回到家,我会猛地合上她的电脑本,假装无聊至极。

她相信我,因为我们从不对对方撒谎——除了撒谎的时候。

我对艾奥瓦的记忆就像这个州的地理特征一样,一马平川、毫无惊喜:灰蒙蒙的春天、联谊会、丢弃在下水道里的少女的饰件——亮晶晶的懒人鞋、发带、粉色短裤。但有一个晚上与众不同,就在那个晚上,我浏览了一个又一个留言板,一个又一个博客,最后停留在一个艺术交流平台的页面上,那个页面装饰得像《圣经》一样,内容全是外婆写的故事的摘录。

我用手指抚过电脑屏幕。它们真美,自从阁楼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她的作品。我放大《海底地下室》的一页,心就要跳出来了。

我开始阅读。我喝了母亲时任男友在后院自制的劣质苹果酒,有一点微醺。独醉令人难过,那篇故事就像一个陪伴——像是经过千万次对外婆的追寻,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回应。

故事的开篇,是年轻的新娘长途跋涉去往新婚丈夫的家,到达时发现房子里灯火通明,却人去楼空。我读了几个段落——新娘、旅途、奢华却孤独的房子,然后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灯亮了。

我愣愣地盯了那只绿苹果般的眼睛两秒,啪地合上电脑。

屋里很静,耳朵里有一丝警告般的微弱耳鸣。我看看空荡荡的窗户,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不安和恐惧让我动弹不得。

我把电脑掀开一条缝,伸进拇指遮住摄像头,然后打开电脑。绿色的灯灭了,浏览器关掉了,网页历史记录被清除得一干二净。我冲进厨房,抓起一截黑胶带贴在摄像头上,拉好所有窗帘,开着灯,躺在床上等母亲回家。

那时我已经长大了些,知道外婆并没有真的关注着我。但从此我开始怀疑,关注我的另有其人。

母亲没有问起关于黑胶带的事。但一周后,我在看一篇外婆所写对数字命理学的运用的文章时睡着了,醒来发现母亲在我旁边喘着粗气,烟丝般的黑发垂到我脸上,她俯过身,一拳砸下来合上电脑。

“艾丽丝,搞什么名堂!”

母亲从不这样对我说话。她对酒吧里醉醺醺的大一新生这样说,对分手时态度变得恶劣的男友这样说,对总是在我们裹着浴袍时找借口进来的房东这样说。但她从不这样对我说话。

冲进我脑海的第一个愚蠢回应是“你从来没有说过我不能看”。但她根本不必说的。这个禁忌已深入我的骨髓,就在她不曾说出口的那些话里,在别人谈起外婆时,她像拳击手一般瑟缩的双肩和低垂的脑袋里。

此时此刻,我恨她,更糟的话脱口而出。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孤单?”藏在我心里数年的问题,我以为自己永远不敢问出来,“我们不是非孤单不可,但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母亲的双唇惊讶地微微张开,她慢慢坐下,像是骨头在痛。随后,在我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对我说了残忍的话。

她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你以为她想当你的外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盯着杂志上她的大房子发呆?你以为,嗬,她会叫我去和她住在一起?”她摇摇头,“绝不可能。你外婆并不想要你,所以别再用幻想来折磨自己了。这辈子,只有你,”她指指我,又狠狠地戳着自己的胸口,“和我。明白吗?”

我感觉被她剥光了。那一刻,连愤怒都抛弃了我。紧绷的气氛持续了很久,她哭着向我伸出手,但我挣脱开,跑进浴室。

为了和母亲分房而睡,我夸张而愚蠢地用毛巾在浴缸里铺了张床。但第二天早上,我下定决心:她是对的,我不想再为一个陌生人神魂颠倒了。

“我放弃了。”我只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她没有说“给我保证”或是“我怎么相信你”之类的话,她只是相信了我。而那个时刻,我没有撒谎。从此我像戒毒一样放下了外婆,一直到曾经拐带我的人拿着她的书出现在咖啡馆里。

* * *

“艾丽丝?”

我一惊,看向芬奇,“抱歉,你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那部电影的事,那部关于这个故事的电影。”

“我只知道《名利场》里登过的那些。死亡、外遇之类的。”

“好,那么导演在电影拍完不久就死了,这你知道吗?”

“芬奇,你知道得比我多。直说好了。”

他有些腼腆,“抱歉,我钻牛角尖了。嗯,是这样,七十年代,他翻了车,死了。他的东西全部被拍卖了,包括那部电影的原始胶片。买胶片的富豪藏家只在私人放映时展示过这部电影,富豪去世时,把胶片捐赠给美国电影学院,但再也没有出现过。”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些胶片再也没有出现过。它们可能失踪了,可能损坏了,可能依然尘封在某个地方,但没人知道它们在哪儿。这是那个年代极少数几部真正失踪的影片之一。”

我问:“说回到书,你有没有拍照?有没有留下复印件?”

“我当然想过。但觉得那样不对,那样去分享,会是一种亵渎。”

“对谁的亵渎?阿尔蒂亚?”

他说:“对那些故事。读这本书的人之间有一种……约定。你要么自己找到它、拥有它;要么找不到,也不能拥有。”

他脸上的神情那么严肃庄重,让我想扇他一巴掌。“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你的有钱老爸会帮你买到它,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话激怒了他,我从他放在桌沿上紧攒的双手看得出来。但他笑了,听上去很轻松地笑了。

“听着,丢失那本书是我这辈子最难过的事。但至少失去之前我读了无数遍那些故事。”

“所以你记得里面的情节?”

“当然啦,书被抢后,我径直回家把那些故事的名字写了下来,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了。你要我讲给你听吗?”

我脱口而出:“艾丽丝三次,那是什么意思?是关于什么的?”

“哦,那是个诡异的故事。”说着他皱了皱眉,“等等,你妈妈是不是因为这个故事给你取的名?”

我的目光扫向桌上安静的手机,没有她的消息,没有任何人的消息。“我曾经以为不是,但现在我也不确定了。”

芬奇突然又害羞起来,“我能给你看样东西吗?是,唔,这样东西我早就想给你看了。只是……”

“只是你一说起阿尔蒂亚,我就变成了刺头。”

芬奇笑了,没有否认。“你现在想看吗?是关于她的。”

“当然啦。”

“来吧,在楼上我的房间里。”

我们走螺旋梯来到三楼,芬奇的楼层。蓝色的地毯透过脚下的袜子,传来不可思议的厚实感,一切闻上去都比我想象中一个男生的房间好闻。公平地说,这是一个男生的套房。第一个房间里有张台球桌和一套家庭影院,装饰着发亮的啤酒标牌——我打赌一百万这是某个室内设计师对“高中男生”房间的定义,而不是芬奇自己的主意。

“请假装没看见这些百威标牌。”他几乎是押着我穿了过去。

下一个房间才处处透着埃勒里·芬奇的品味。这是一间有着高高天花板的书房,柔和的隐藏光照系统,一排宽敞的窗户。一张漂亮的巨大书桌摆在正中央,桌上有书、笔记本电脑、一盏像是台球室拿来的绿罩台灯。除此之外,房间几乎是空的,要不是三面无窗的墙全部摆满了书,这几乎像一间修道院的房子。

芬奇说:“这些书不全是我的。这间屋曾是一个怪异的假藏书室,那些皮面装订的参考书都是随意批量买进的。但我好些年来一直在以真换假。”

我想把他推出去,锁上房门,在里面住上一个月。“批量买进?真怪。”

“是啊。那是有钱人想要装样子,又不想真正读书的解决办法。老天不让我的有钱老爸读书。”他顿了顿,用指尖碰了碰嘴唇,“大多是些老皇历或普查之类的,但偶尔也有些好东西,我想让你看的就是这种。”

屋对面有一扇门,微微开着,我打赌那是他的卧室门,我几乎想要告诉他我不看了。我问自己,无非是电影《恐怖情人节》[23]的怀旧老海报、未铺的床、安德伍德牌老打字机,有什么可看?

芬奇从书墙上轻轻抽下一本书,绿色的封面让我心跳加速。但它的开本比《腹地故事》大,皮面被挤压开裂了,显得愈发诱人。他小心地把书放在桌上。

封面上印着“我的好莱坞故事”几个花式字体。“来看看这个。”芬奇边说边翻到目录页。一个贵族范儿的黑白头像照片,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们,头发油亮光泽。他画的眼线,比奥德丽在猫眼狂欢派对时画的还浓。

芬奇说:“文森特·卡莱斯,法国演员,四十年代拍过一些美国电影。他曾跟玛娜·洛伊[24]搭档,演过一次她的男朋友,还挺酷的。他写的东西真的棒极了,但我是电影史白痴,所以略过这些没看。”他打开书中间的照片部分,“这是在一个派对上,可怜的老文森特站在安妮塔·艾克伯格[25]旁边……哦,这儿,你看得见他假发的网兜……但是看看这个。”

我倚靠在书旁。年老的文森特坐在餐厅桌边,脸上挂着得意的坏笑,看上去肥腻、暴晒过度。他一侧的金发女郎,每一根睫毛、每一寸胸部都在对着镜头微笑。另一侧的男人比文森特年轻,烫着卷发,有着拳击手的体魄,眼睛像是长出了漫画里的箭头,伸向金发女郎的胸。这人的旁边,像是完全从另一张照片剪接过来的,坐着我的外婆。

我的目光扫过照片的文字说明,“从左至右:无名氏、卡莱斯、泰迪·夏普、阿尔蒂亚·普洛塞庇涅,1971年。”

外婆那时应该是二十八岁,写完那本书一年之后。她的脸明媚可爱,像藏着一个秘密,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想要捕捉那秘密。那拧起的眉,嘴唇上的疤痕,像是她小时候滑旱冰摔跤留下的印迹。她身穿一件无袖花纹罩衫,顶着微卷的短发,深色刘海覆在前额。右手手指心不在焉地摸着下巴,食指上戴着跟《名利场》刊登的照片里同样的玛瑙戒指,无名指上盘着一条金属小蛇。

芬奇说:“你长得像她。”

差得远呢。如果我是只家猫,她就是只猞猁。“我的疤痕在下巴上,不在嘴唇上。”我边说边摸着下巴上某次霉运带来的那块白色凹陷。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是眼睛像。你的眼神像是藏了无数心事,而且不会说出来。”

我讨厌不请自来的恭维,如果这是恭维的话,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婆。“里面有关于她的内容吗?”

“没有。事实上,我是通过这张照片知道她的。我读了整个七十年代的内容,希望有关于她的部分。”芬奇若有所思地用手掌揉着下巴,“就是……她的脸,你知道吗?她看起来像是我应该认识的某个人。还有那个名字,像是有很多内容。最后我上网搜索,知道了那本书。但完全找不到它,连再版都没有,只有一些旧文章之类的,除了《名利场》那篇,其他的都不长。我着了迷一样想要读到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求之不得。”

“好看吗?”

“那本书?”他想了片刻,“好看这个词不准确,它将你带进一个奇异的世界。当我读到它时,我正在经历一些家庭变故,生活一团糟。这本书正是我那个时候所需要的。它让我觉得像是……”他停下来,眯眼看着我,“你别笑,它让我觉得像是恋爱时听到的情歌。只不过是以一种乱糟糟的方式,因为当时我脑子里就是乱糟糟的。书里有很多黑暗的内容,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有多少黑暗的部分是书里的,有多少是我自己的。不管怎样我都很喜欢。再也读不到这些故事,太遗憾了。”

“我也是。”

他一定听出了我声音里的颤抖,因为他的声音也变严肃了,“为什么是现在?你不像是……你不像是很有兴趣谈她,你的外婆。是什么改变了?”

我张开嘴,所有困惑倾轧而来:红发男子、恶臭、空房子。

我开始说道:“今天我放学回家……”

芬奇等着。我们在藏书室温暖的灯光中凝视着对方。他褐色的眼睛坦荡无疑。

“我回到家,那里之前有人……有人闯进去过。屋里有一股怪味,我就是知道。”

“怪味?就……就只是这个?”

“不,不是。不管是谁,他留了件东西给我。在我床上。”

我说到床时,他跳起来,“哦天啦!是什么?”

我拿出信封,将里面的目录页在桌上铺平。他平静下来,伸出手,像轻触一件珍贵遗迹,深吸了口气,“这不可能。”

“还有我妈妈。”潜意识里我不愿大声说话,好像大声说出来,它们就会变成真的,“她不在家。我找不到她,找不到他们任何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怪异的事不断在发生,如果我说出来,一定会显得很蠢……”

芬奇的眼神定在书页上,像是想把它碾成粉末吸进去。

“芬奇?”

他抬头看我,我看到他眼里的变化,从一个钻牛角尖的呆子变回朋友,我想是这样。“等等,等等。”他温柔地拉起我的手。他并不比我高很多,我们的眼睛几乎是平视对方。“有人闯进了你们家,在你房间留下一件很不寻常,或者说很怪异的东西,现在你找不到你妈妈。也许她在警察局填报告单呢?真抱歉在你身上发生了这些事,但我想你不用慌。你有没有想过给你外婆打电话?万一呢?”

我猛地抽回手,“我没法打给她。她死了。”

他惊讶地后退一步,“什么?不可能,否则我会听说的。”

“为什么你会听说?”

“因为有网络啊,她又是名人。起码曾经是吧。人死都会有讣告的。她不可能死。”

我就快要爆发了,“芬奇,我不用你现在来告诉我,我死了的外婆还没有死。找不到比这更荒诞的争论话题了。”

“该死。你是对的,我的话太蠢了。这事真的真的太奇怪了。”他看了我一分钟,像在计算什么,“好了,好了,你妈妈会没事的,我相信这一切都可以解释。”

“不,你不相信。”

“唔,不管他们在哪儿,你都不能单独回去。我和你一起去吧——也许他们已经回去了,也许,我能看到些你没留意到的东西。”

就在那儿,在他温柔的关怀后面,有着昭然若揭的好奇,和欲望。我对母亲许诺会远离外婆的粉丝,但那并不表示,他们也会远离我。

我突然站起来,“算了。”我笨拙地离开桌子,背起书包。

“怎么了?”

“我不跟她的粉丝说话。”

我以为自己声音里的冰霜会激怒他,会让他叫我滚蛋——“我不过是在帮你!”但他没有,他看起来只是很困惑,“为什么?”

我张开嘴,又合上。如果跟粉丝说话是背叛,那么背叛已然发生,想收回已经太迟了。

我终于说道:“我不知道。”

“那不如忘了它?我想你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他语气温柔,但羞耻感依然像针一样刺着我。

“你错了,我可以去我朋友拉娜家。”我也许可以,但拉娜在运河边的公寓里已经塞满了东西,和她同住的还有另外两个搞雕塑的家伙,和半个犹太乐队。

芬奇说:“但你没有去找拉娜,你来找的我。”

那一刻,我不禁疑惑,上一次与除母亲之外的人有这般长久的眼神接触是什么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不需要他,但要独自重回城里,那份荒凉冷落扑面而来。此时在我心里,哈罗德的公寓就像外星,某个不属于此地的东西刚刚经过。我无法带着这样的感觉独自回去。

我讨厌这样:向别人索取,却无以为报。要知道,我的成长经历让我习惯如此。

“好吧,”我试着放松下来,“抱歉今晚的功课会很重。”

芬奇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超级蠢的话——我想是吧,但这话有效——他冲向卧室门溜了进去,像是不想让我看见里面。我不禁猜想,里面藏着什么,坐在法拉利跑车上的比基尼辣妹?成堆可疑的卷成团的袜子?

哦等等,那些是青春喜剧片里的坏小子,不是在手臂上文着冯内古特[26]名言的纽约富家公子。

我得承认,我喜欢芬奇的文身。

几分钟后,他穿着蓝色拉链开衫出来了,手上有个我在学校见他背过的旧旧的皮书包。“好了吗?”

“我宁愿你听上去别这么激动。”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了。

“我听上去激动吗?”

“对,是的。”我数了三下,吸入平静、呼出愤怒,自从我在幼儿园一个女生面前掰断了一根棍子,母亲就一直教我这么做。还是有用的,有一丁点儿用。“这不是冒险,明白吗?这不是关于阿尔蒂亚·普洛塞庇涅的事。我妈妈可能失踪了。”

他垂下眼睑,“哦,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激动。我只是很高兴和你在一起。”

你是认真的吗?——我想这样问他,但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阻止了我。我还没有失控。

我们沿我来时的路回到哈罗德的住所,前台依然没有人。

“还有件事——我从今天早上起就没见着门卫了,很奇怪吧?”

芬奇嘀咕道:“确实很怪。”他不停地四下张望大厅。进入大楼后他就一直走在我前面,同时把一只手伸到背后,像是防备有人拿箭射我们。

“你能让我……老兄,我得开电梯门。”

他腼腆地让开,我拿出电梯钥匙。我忍不住想:与芬奇家的电梯相比,哈罗德的电梯就是一个加油站的洗手间。

我们在尴尬的沉默中上了楼。电梯门一开,我全身立即紧绷起来。我已经准备好尖叫或喘不过气,或看见母亲,我已经准备好冲她大吼为什么要让我担心。但楼层空空如也。

芬奇低声说:“天啦,这气味。”

接着我看见一样东西,几乎让我飞奔过去:哈罗德的行李箱,躺在入口大厅的桌上。

刹那间,一阵眩晕般的如释重负直击我的胸膛,同时涌上的还有将芬奇牵扯进来的巨大尴尬。我大喊:“喂?妈妈?哈罗德?”

沉默,接着是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哈罗德从转角处冲出来,他剃过的头泛着青光。我从没想过,再见到他自己会如此高兴。

“哈罗德!我妈——”

话在我喉头戛然而止。哈罗德拿着一把枪,动作僵硬,像拿着一个玩具,枪口正对着我的胸膛。芬奇发出嗓子被捏住一般的声音,猛地将我拉到他身后。

我喘着气:“搞什么鬼哈罗德,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他的声音很高亢,说完嘴唇紧闭,绷得双唇周围一圈发白。我站在原地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和恶心的汗味。

我的心在狂跳,像一台坏掉的马达。“哈罗德,哈罗德,我妈妈在哪儿?”

他说:“你把我当怪物看。”

“什么?”我口干舌燥得厉害。

“都是真的吗?埃拉——她真的……”他哽咽了。

我平生所遇到的所有霉运此时都凝聚在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上。“求你了,求你,你对她做了什么?她在哪里?”

“我对她做了什么?我尽了一切努力让她过得快乐——而你,你对我的态度就像我不该属于我自己的家,就像我不该有权利碰她。”他的手臂似乎瘫软了,握枪的手在下垂。

我心想:“你就是不该。”但只是在心里微弱地回应。枪还在他手上,一旦他扣下扳机,我的膝盖就会挨枪子。

他说:“现在又是这码事。你们把这种事带进我的生活。我女儿差点被害死。”

“害死?”我想起奥德丽丢在床上的手机,“她们受伤了吗?妈妈和奥德丽?”

“你真的关心吗?我信吗?”他走上前,一只手粗暴地捏着我的肩头,另一只手依然拎着枪。我僵住了。上次哈罗德碰我,还是在他们的婚礼上,我们为了让母亲开心而拥抱了对方。哈罗德低头用他悲伤的蓝眼睛看着我时,我感觉到芬奇紧张起来。哈罗德摇晃着我,像是检查一只漏水的容器。

“别碰我。”我喘着气挣脱开,同时芬奇抓住了哈罗德的手。

“别碰她。”他咬着牙说。

哈罗德发出痛苦的一声,又抬起了枪。芬奇和我连连后退。“我爱她,我那么爱她,她却天天对我撒谎。”

“先生,”芬奇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把枪放下。我们现在就转身离开,请把枪放下。”

“我们哪儿也不去,”我的声音像船上的甲板一样颠簸,“他不告诉我妈妈在哪里,我就不走!”

地板上传来鞋跟的踢踏声,奥德丽抱着一个塞满东西的旅行袋来到他父亲身后,浓妆下的脸憔悴不堪。

“爸,”她听起来疲倦极了,平日声音里的尖笑怒骂、插科打诨荡然无存,“把那东西放下。”

哈罗德一时像是没有听见女儿的话,随后他用力把枪砸在桌上,声响震得我牙槽发疼。

“你妈妈被带走了。”奥德丽继续用呆滞的声音说,“他们也抓了我们,但又把我们放了。我们只是回来收拾些东西,不会留在这儿,如果他们问起,你可以告诉他们。还有,别来找我们。”

“谁抓了她?谁?”

奥德丽的瞳孔放大了,我看得出,那是恐惧的创伤。她说:“腹地,他们说他们是腹地。”

我几乎要崩溃跌倒。枪口带来的紧张感退去,四肢虚脱一般无力。而那个词——腹地。又是外婆。

“他们长什么样?”

哈罗德把手放在枪上,“滚蛋!”

我想他不至于真的朝我开枪,“他们把她带去哪里了?告诉我我就走,求你们。”

“滚他妈的蛋!”

芬奇已经抓住我的手臂,托住我的腰,将我领向电梯。随着清脆的一声响,电梯门开了。芬奇轻声说:“有必要的话,我们带着警察一起回来,或是带上我爸保安团队里的人。”

我死死盯着哈罗德的眼睛,电梯门在我们之间缓缓关上。

“不,我们不回来了,我再也不回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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