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在童话里长大的,而我是在高速公路上。我最初的童年记忆是炎热马路的气息和天窗外像河水一样流过的蓝色天空。母亲说怎么可能——我们的车根本没有天窗。但我闭上眼睛,那些景象历历在目,所以我至今坚信不疑。
我们开着小破车,在这个国家来来回回无数遍了。自从我把奇妙仙子的唇膏塞进暖气通风片里,车里就散发出一股薯条、陈旧咖啡和塑胶草莓的混合气味。我们跟许许多多人混杂停留过许许多多地方,以至于我从来没有提防陌生人的意识。
所以,六岁那年,我坐上一辆蓝色老别克,跟一个素未谋面的红发男人径直开了十四个小时——外加中途两次上洗手间、一次买松饼。直到一个女招待听到收音机里的警报,认出我,报了警,警察将我们拦截住。
然后我才知道那个男人并不像他自己说的,是我外婆阿尔蒂亚的朋友,要带我去见她。我从未见过外婆,那时候她已经在她的大宅子里过起了隐居生活。她没有朋友,只有粉丝。母亲说那个男人就是外婆的粉丝,他想利用我接近外婆。
后来他们确定我没有受到侵犯,红发男人是个流浪汉,别克车是他从距我们所在的犹他州几英里外偷来的。母亲决定再也不提这事。我告诉她那个男人很和善,他给我讲故事,笑起来很温暖,在六岁的我的内心深处,我相信他其实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来认我了——但母亲并不想听这些。她在警察局里透过双向镜看了看那个男人,向警察起誓说她从未见过这人。
有好几年,我都坚信他是我父亲。他被捕后,母亲带我离开犹他州,在坦佩城外一个艺术家的隐庐住过几个月。我很担心他找不到我。
他再也没有找到过我。九岁时,我终于明白,自己坚信的秘密其实是一个孩子的白日梦。我将这个白日梦折起收好,就像对待其他我不再需要的物事——旧玩偶、梦里打怪的枕边魔具、穿不下的衣服。我和母亲像游民一样,有时住在朋友家,直到人家再也不欢迎我们;有时睡在充满危险的地方,一站接着一站。乡愁是件奢侈的事,而我们居无定所。直到我十七岁那年,外婆在榛树林去世。
母亲埃拉收到那封信时,还没打开信封,全身就抖成了筛子。奶油绿的信封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和我们当下的地址。我们头一晚才搬来,很奇怪信居然会寄到这里。
母亲从旁边桌上拿起一把象牙拆信刀——这次我们寄宿的人家喜欢收集被猎杀的大象的各种零碎做摆设。她双手颤抖着,参差不齐地划开信封口,鲜红的指甲油看上去像手指被割伤后流出的血。
信纸抖落,借着光,我能透过纸背看到黑色的文字,却读不到内容。
母亲发出一声奇怪的喘息,那情绪复杂的痛苦抽气让我忘了呼吸。她将信纸拿得那么近,脸都印上了一层淡淡的菜绿色。她嘴唇嚅动,一遍一遍反复读着来信。最后,她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纽约上西区寸土寸金的公寓里,弥漫着昂贵的法国香皂和湿漉漉的约克夏狗的气味。按说这样的房间里是不能吸烟的,但母亲仍然抽出一支烟,用水晶古董打火机点燃,将烟雾像奶昔一样吞吸进肺里,一只手的指头轻叩着挂在颈脖处沉甸甸的玉石。
“我母亲死了。”她呼出一口气,说完就咳嗽起来。
这消息像一枚深水炸弹袭击了我,身体里的疼痛蔓延开来。但事实上,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外婆了,我本不该难过的。
母亲在我面前蹲下,将双手放在我膝上。她的眼睛明亮但干涩。“这不……原谅我,但这并不是坏消息。不是坏消息。这能改变我们的处境,能……”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她将头靠在我的膝上,啜泣起来。那悲凉的哭声应该属于别处,属于沉沉黑路和枯枝腐叶,而不是这灯火辉煌的城市中央灯火通明的奢华公寓。
我亲吻母亲的发髻,餐馆咖啡和香烟的气味还纠缠在上面。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抬头注视着我。
“你知道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我看看她,又看看我们身处的房间——豪华的、乏味的、别人的房间,“等等,这意味着,我们拥有榛树林了?”
我只在照片上见过外婆的房产,那仿佛是位于平行空间里我想象中的童年的某个处所。我在那里骑马、露营,当我厌倦了无止境的高速公路、新学校、陌生房子的气味,那是我遁身匿迹的一场白日梦。我会把自己沉浸在那个遥远的世界——喷泉、树篱、冷饮,还有波光粼粼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的泳池。
但母亲枯瘦的手抓着我的手腕,将我从榛树林绚丽多彩的草坪拽回现实,“天啦,不,完全不对。这意味着——我们自由了。”
我傻乎乎地问:“什么自由?”她没有回答,起身将吸了半截的香烟扔进垃圾桶,正好丢在揉皱的信上,然后挺直腰背走出房间,仿佛有什么事在等着她。
母亲走后,我用冷咖啡浇灭垃圾桶里的火苗,拿出湿掉的信纸。一部分已经被烧掉了,我将浸湿的另一部分在膝上展平。信上文字的间隔密集而古怪,像老电报一样。
信似乎不是新写的,闻上去甚至像是寄自遥远的过去,我都可以想象得出,某人在一台老式打字机上敲打的情景,就像那张总被我贴在每个暂住床头的弗朗索瓦丝·萨冈[1]明信片。我闻着灰烬和香粉的气息,双眼扫过那些未被烧掉的字迹。能辨认的已不多:致以我们的哀悼,请尽快赶来。
在一片烧焦的纸上,孤零零地剩着一个词:艾丽丝。我的名字。上下文都已不在,可读的其余地方也没有提及我。几片濡湿无用的狼藉,我丢回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