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奇停止了讲述。餐厅里的窸窣声包围着我们,觥筹交错、餐盘叮当。我感到一阵刺痛,低头去看:右手食指指甲旁的死皮被我撕破,渗出血来。
我终于开口问道:“就这些?”
他的眼里充满担忧,向我身后看去。“不,只是——”他半站起身,复又坐下,“我以为我……没事,算了。”
“怎么了?”我的脑袋像是凌晨三点喝了黑咖啡一般嗡嗡作响,牙齿打着战,不得不靠托住下巴来抵制。我猛地转头向身后两边看去,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三个比我们年纪小的女生在喝咖啡,大晚上的也戴着墨镜;一桌穿工作服的老男人;一个黑发女人在咬一块方糖。
我悄声问:“你看见什么了?”
他一只手插进头发,挠了挠,“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紧张。”
我再看了看四周,没人回看我。
我说:“你记性真好。”
他又咬了一口三明治,一边机械地嚼着,一边飞快地四下张望。咀嚼间隙,他回应我:“如果我喜欢一本书,会一遍又一遍地看。”
“故事的结局呢?”
但是芬奇已经没有讲故事的心情了,他的眼神依然每隔几秒就望向我身后。“还能有什么,血之复仇呗。”
“复什么仇?”
“不就是那些,失职的母亲、有罪的父亲。故事有《千皮兽》[29]的影子,这样说你就明白了。”
“续咖啡吗?”侍应生端着一壶新鲜咖啡过来时,我和芬奇都吓了一跳。
侍应生离开后,我说:“现在你更紧张了。讲这个故事让你紧张。”
“我从来没有把那本书里任何故事讲出来过……我差点产生幻觉了。”他转过脖子留意我们后面那桌:一个大学生样子的男生和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两人都没说话。
我自己的神经已薄如蝉翼,吹弹可破,不能再让他崩溃。“好吧,那就不说故事了。只是……为什么你觉得我妈妈是根据这个故事给我取的名字?”
“也许她不是。不管是谁留下的书页,也许就是想惹毛你。我也说不清,也许她是根据《艾丽丝漫游奇境记》给你取的名字,也或许没什么依据。”
他喝下一大口咖啡,晃晃脖子。那个镇定、慵懒的芬奇又回来了,回到这副皮囊下。这让我心烦,他已经看见了我的脆弱;而我看见的,与他所展示给任何人的一样,只是一件糖衣外套。
“也许的确就是。”我任由故事在我脑海里盘桓。它跟我想象的不同,在我的头盖骨里阵阵发响,故事尚未完结。我曾以为外婆的故事会有很强的女性主义色彩、会有寓意、会有清晰的故事走向。最好能像安吉拉·卡特[30]的故事一样,再不济也得像一部有公主的《动物庄园》[31]。但这个故事和什么都不像,它曲折、怪诞,甚至不够血腥。没有英雄、没有婚礼。没有任何信息可寻。
“你知道我爸是谁吧?”芬奇将牡蛎饼掰碎丢进汤碗。
“嗯,算是吧。”我当然知道他爸爸是谁。
“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全名,是埃勒里·奥利弗·贾恩-纳尔逊-艾布拉姆斯-芬奇。”
“答题卡上写得下吗?”
“什么?”
“没什么。”很显然,芬奇读的充满爱心的小学肯定是不用答题卡的,他的中学大概同样也是以爱心和鲜花来评分。
“埃勒里是我爸爸的祖父的名字,但你猜奥利弗出自哪里。”
“《雾都孤儿》里的奥利弗·崔斯特?”
“不是。”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32]?”
“我倒想,可惜不是。”
“奥利弗……哈代[33]?”
“我爸妈没那么酷。”
“好吧,我猜不出来。”
“我妈的哥哥。我出生前他在美国住了几年,当时我妈还在做模特儿。我年幼时他就搬回了加纳。我继母从不叫我埃勒里,她只叫我奥利弗。她喜欢装出一副我跟我爸完全没有关系的样子——因为我跟他长得不像,我像我妈,像我叔叔。她一直试图暗示我不是我爸亲生的,而是我叔叔的。”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她真的是那个意思?这种说法可真够恶心的。”
“她就是个恶心的女人。现在她起码有四十五了,还在想怀孩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像是终有一天她能说服我爸,我不是他亲生的,她自己的孩子就能继承所有财产。好像我想要这些财产似的。好像我会想要成为我爸一样的人似的。”
芬奇在微笑着,但慵懒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痛苦。咖啡杯被他抓得那么紧,好像会随时碎掉。我想都没想,伸手覆上他的手。
他坐直了一些,专注地凝视着我,淡然的笑又慢慢浮现在脸上。但是我已经看到了笑容背后的东西,我已经知道,这笑容并不完美。
“我妈妈以前会让我在喷泉池里游泳。”我边说边慢慢收回手,向后靠去。已经很多年不曾想起的往事忽然浮现出来。“任何比小水洼大的池子,我都想扑通跳进去,大部分妈妈绝不会允许,对吧?因为安全、细菌等等原因。但我妈妈会这么做:她戴上墨镜,稍微坐在远一点的地方,等我跳进喷泉池里,肆意尖叫笑闹直到引起别人注意,她才假装成生气的样子,但除非迫不得已,她都不会把我弄出来。这事我们在商场、院子、公园里都干过,帅呆了。”
“我妈曾揍过我继母。”
我呛了口水,“什么?在婚礼上吗?”
“老天,要是那样就更棒了。真希望是那样,但不是,是她刚刚发现那个女人和爸的事情时。老套得很,继母曾是父亲的私人秘书。我妈径直来到他的办公室,继母还在那儿假模假式地说‘您好,贾恩-纳尔逊-艾布拉姆斯-芬奇夫人’,她这套狗屁功夫漂亮得很,我妈突然上去一拳捶在她肚子上。”
“哇,她有没有告你妈?”
“没有,据我爸的生意伙伴说,她甚至装着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是说,一旦她恢复正常呼吸,就装得没事一样。她就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外表也要风风光光的那种人。”
“哇,你妈听上去真有种。”
我突然结巴着说不出话,意识到自己用错了时态。他知不知道我知道他妈妈已经去世了?但是还来不及内疚,芬奇身后的一个人让我眼前一黑。
是那个开出租车的男生,那个说要搭我一程的人。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后,我都几乎忘记他了。他靠在餐厅里面一张塑料凳上,手里握着咖啡杯,头戴破兮兮的平顶帽。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像是看到了我的样子,我一度怀疑起自己的多心来。
然后他稍稍侧身,朝我眨了眨眼,又把头转向侍应生。
我低声说:“芬奇,快走。赶紧。”他看着我的脸点点头,拿出几张钞票扔在桌上。戴帽子的男生正在续咖啡,我们趁机溜出去,回到79大街。
“里面有个人在跟踪我。”听上去很疯狂,但我无能为力。我们转了个急弯,穿过大群游人一路飞奔。这次我很感激游人带来的掩护。
“他长什么样?”
“大学年龄,但有点怀旧风的感觉。像是……我也不知道,像是禁酒令时期一个帅帅的出租司机。”
“帅?”
他的蠢问题半悬在空气里。我不停地回头看,好久才意识到我们在朝他家的方向走。哪儿能让我……什么呢?过夜吗?我突然很讨厌自己,要这样靠着一个自己几乎不了解的男生白吃白喝。这个男生有一双机警的眼睛,像阳光穿透可乐时闪烁的光芒,像充满了永远不眠不休的活力。
到达他家所在的街区时,我开始认真考虑去拉娜家了,或是去咸狗——我有把那儿的锁匙。我可以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当床,明天一早开门之前再溜出去。
“嘿,芬奇,你不用带我回你……”
“住嘴。”他的声音很严厉,我只得乖乖照做了。但他没有看我,而是抓住我外套的后襟,把我拽到中央公园的矮墙边。前面不远的街对面是他家。
“蹲下。”他嘘道,一边紧紧盯着前面遮阳棚下站在街灯里的一个身影。
起初我只看见一个一身黑的女生——黑裙、黑靴,中间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腿。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看得更清楚。她的黑发堆积如云,中间垂下一缕耀眼的白发。她的眼睛很亮,从我们蹲的地方都能看得见它们投射出的光芒,来回扫视着人行道,想着它们可能落到我身上,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她从阴影里稍稍侧身,我看见一道难看的疤痕,从她的右边太阳穴一直延伸下来,像手掌一样托着她的下巴。
芬奇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说:“去墙那边。”同时把我拖进公园。我们俯身贴在一丛刺柏的阴影里,舌尖上的空气有股树脂的味道。
“看见那个女生了吗?”芬奇的眼里透着怪异的神情,“那是死了两次的凯瑟琳。”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话,那是《腹地故事》里一个故事的题目。“你是说这个女生长得像她?”
“是她。这个女生就是死了两次的凯瑟琳。”他注视我的神情像极了地铁里的传教士,狂热、激情。
“什么?说得好像你以前见过她似的。这里是纽约,她就是无数个时尚女孩中的一个。”
“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没有读过那个故事。你看她的疤痕,她的头发。还有——哦,天啦,看见她手上的东西了吗?”
我眯起眼睛去看她抱在胸前的东西,但是看不清。
“是个鸟笼。就是死了两次的凯瑟琳拿的鸟笼。就是这里。”芬奇极小声地说,“这里就是腹地。”
我正要回应,那个女生做了件极其奇怪而可怕的事,让我俩半天说不出话。
一个穿深灰色大衣的男人,边抽烟边讲电话,向她的方向走去。经过她的时候,也许是注意到她脸上的疤痕,稍微多瞄了两眼。他还没有走远,她打开了鸟笼。
笼子里飞出的东西形似金丝雀,但并不是。它很小,像冲破阴暗一样疾驰而来。它的双翅渐渐展开,直到如鹰一般大。
然后它冲向那个男人。就在我和芬奇紧拉着手,像两个胆小鬼一样缩在公园里时,它袭击了男人的脖子。那人毫无声息地倒下了,禽类重重地落在他胸膛上。它展开的双翅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看不出它究竟在做什么。我转头看向那女孩,压抑住一声尖叫,死死地捏住芬奇的手。
她黑白的头发变成了冲冠的红发,苍白的皮肤变成了粉色,嘴唇卷起,就连脸上的疤痕也鼓起来,变成了光滑的皮肤。但她的表情变得极为可怕,那是一种……自得的狂喜。
鸟禽离开那人,重新缩回成一个小小的噩梦,向笼子飞去。女孩扣好鸟笼,退回到树篱旁深深的阴影里。
“他死了吗?”我轻声问,声音像一片薄脆的枯叶。
地上的男人摇摇晃晃站起来,大衣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他头发灰白,像僵尸一样在人行道上蹒跚而行。
“跑。”芬奇一声令下,我们噔噔地穿过公园,街灯在头顶晃动,枯叶追随着我们的脚踝。空气清冽,有一丝腐烂的气味,冷风刺激得我眼睛流泪。在一条长凳上停下歇息时,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后背。
我声音嘶哑地说:“简直……简直不可思议。”
芬奇的瞳孔放大了,他看上去几近虚脱,“那就是腹地,操。”
我无法回应。这是我对腹地第一次的惊鸿一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证明,外婆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背后,有着一些可怕而真实的存在。我应该震惊不已的。
但我忍不住揣想,这也许并不是第一次。从小到大我总以为噩运会幻化成各种形式来追踪我们:坏天气、灾祸、不可抗力、奇怪的人类恶行。但事实上,也许一直以来,我们是在被腹地追踪。
我问:“她对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在故事里也是这样吗?”
芬奇张着嘴呼吸了几次,又靠回长凳上。“我想象的不是这样,但没错,这让她保持年轻,或者,也许这能让她活着。这也是她的复仇。”
“向杀了她的人复仇?”
“是的,甚至更糟。”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我该打个电话给我爸,确保他在家;要是他不在家的话,就让他暂时别回来。”但是他没有拿起手机。
我开口道:“芬奇,你觉得……”
“凯瑟琳不会伤害你妈妈。”他轻轻看向我的眼睛,“她不会伤害女性。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找个地方休息,睡一觉,再计划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表情映射出我的感受——遭遇创伤之后,吸取疲惫的黑洞罢工了。当身边一切变得不可思议,你头冒金星,脑子乱成一团,你的身体极其需要自我欺骗,好让你免于发疯。
我当前的情形实在是很难。无家可归,找不到母亲,被超出我理解范畴的东西追踪。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要不是芬奇,我更是孤立无援。“谢谢”太过渺小,“抱歉”太过轻率且让我畏怯。
我说道:“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