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月上枝头，骤然降温带来的不仅有肆虐冷风，还有一丝丝冰冷难言的不安，如万千小蛇悄然爬上猴伯的心头，这种不适感让他既熟悉又恍惚，仿佛雨前地里泛出的泥土腥气，让人烦闷。
“猴伯，小十六可在？”客栈大门被大力推开，猴伯刚抬眼，朱暴烈那魁梧的身影便压下来，语气不善。
“朱大将，在楼上念书呢，你听，学的多认真。”猴伯无奈的送上笑脸。
“行，您老费心了，我这就接他回家。”朱暴烈匆匆听了一耳那稚嫩的读书声，嘴上泛起暖笑急急道。
“咦？着什么急？家中有事？”猴伯修行也不过百年，朱暴烈可是货真价实的二百年老妖精，听他称呼自己“您老”在他看来绝对是一种变相侮辱，不过他显然不能有所表现，只得继续“关心”道。
“哦，今个冒似.....要下大雨。”朱暴烈被他问的一愣，神色明显一慌。
“朱大将，您也感觉到啦！”谁料，猴伯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丝慌张，似找到了知心人，侯伯连忙凑身上前急切开口：“我昨日夜里就觉得睡不安稳，您知道我是练天地吐纳的，偏生昨日里吸了一肚子土腥气。”
“所以我觉得要下大雨了嘛。”朱暴烈翻了个白眼敷衍道。这个猴子不就是二十年前被吴顶登霄的仙人点拨了一二，学会个天地吐纳法，却惯爱显摆，搞得满山皆知，众妖不满。不过想到自己送儿子来还就是为了让他教这天地吐纳法，此刻也不好直接摆个臭脸。
“朱大将，那我给您备把伞。”谁知那猴伯也不是好欺负的，只见他挂着假笑怼了他一句，作势就要从柜台下拿把伞。
“得了吧，老猴子，既然觉得有异，就多留心点，最近皇城不太平，据说来了什么新国师满世界寻宝，前日你店里住进的官家客带着的可是吴顶登霄派的仙人，这异象说不定与此有关，你可多留心点吧。”朱暴烈向来勇武仗义，此刻也不会对儿子的老师藏私，低了头对猴伯嘱咐道。
“啥？国师换啦？不是那李真人啦？想我当年还和这位国师......”猴伯大惊。
“得得得！人确实是变了，得空了你重新结交去吧，你只要保证我家小十六安全就行，今个以后我早点接他。”朱暴烈不愿多与这满世界溜须拍马的猴伯多聊，免得引出自己的暴脾气。
可怜这抱月山妖怪虽然多，做人做的这么精通人情世故，关系网遍地的还就只猴伯一个，因为他攀附结交的外人多，在这闭塞的抱月山显得“博学多才”了许多，远远望着，朱暴烈还能多少生出些敬仰来，静距离一聊，对方那油腔滑调的做派就让他恼怒。
“好好好！放心吧您，您可是这抱月山一霸，我哪能亏待了贵公子。”猴伯讪笑一声。
“小十六，下楼来！”朱暴烈懒得理他阴阳怪气的马屁话，直接对着二楼运气大喝。
很快，小十六就收拾好书包跟在爹爹的身后回家去了。
“爹爹！爹爹！我跟你说个事。”小十六奶声奶气叫了一叠声“爹爹”，那是他撒娇的惯用伎俩。
“啥事？爹的乖宝。”别看朱暴烈是个野猪战将，对着老婆孩子是毫无脾气，家里现在还多出个刚化人的小女儿，更是让朱暴烈累并快乐着。
“妹妹咬你啦！”小十六的小手握在爹爹的大掌里，小身板惬意的晃荡着，眼尖的发现他爹后脖颈上一圈圈小牙印。
“哎！你娘舍不得送你妹妹上学，非要自己教，还收了隔壁的狼崽子给你妹做学伴儿，成天教的她咬人挠人！”
“那爹爹不如给娘找个帮手呢。”
“上哪儿找去，以前那狐狸窝的雪娘就挺好，附近的孩子都喜欢粘着她，若不是你娘害死了她，她一下看十来个娃也妥妥的。”朱暴烈只敢跟儿子小声抱怨。
“哼，你有本事跟我娘说去。”小十六可见惯了他爹那两面派的嘴脸，正是这立场不坚定的爹揍的自己化了人形。
“哎哎，你个臭小子。”朱暴烈无奈。
“爹，我们学堂里有个超好的姐姐说愿意来咱们家帮忙呢。”小十六顿了顿，又奶腻腻的撒起娇来。
“啥？人类小姐姐？那可不行！”朱暴烈断然拒绝。
“不是呢，是个猫怪姐姐，她说自己是人怪。”
“人怪，呵呵，那就更不行了。”
“为什么？”
“人怪不过是人生的怪物，连人都不如，哪里配得上伺候你娘和妹妹。”
“可是，她被人买了，超级可怜。买他的那个人超级胖，超级丑，超级讨厌！”
“打她了？”
“没有，说要和她生娃娃，然后再卖娃娃，然后靠卖娃娃就能变有钱人，然后再生娃娃，再卖娃娃。”小十六费力的解释道。难为喵亲想的周到，为了哄小十六救自己，居然照着王近云嘴里的野段子编了这么个凄惨的身世骗小孩儿。
“这么惨！”朱暴烈惊倒了，山外人怪的买卖他多少是知道的，只是这么惨的人怪经历他还是头一遭听说。
外头的人买人怪无非为了美貌，里面的妖精买人怪也无非为了当半个人吃了提升功力，左右不过一刀的事，哪里有小十六嘴里的这么惨，居然要养起来专门卖孩子！想到自己和老婆先前一窝一窝的猪怪孩子，朱暴烈心底升起恻隐之心。
无论是妖怪和妖怪，还是妖怪和人结合，都是天地难容的，生的孩子无论是小兽模样，还是人怪模样，都是可怜的怪物，既不被人类接受，也无力对抗其他妖怪。若没有父母庇佑，与山中不开智的懵懂野兽下场一样。
可是野兽是无知的，那些孩子却是天生开智的，他们能说会唱，乖巧懂事，怎能随意宰杀贩卖！
想他朱暴烈和同为野猪妖的妻子花喃喃，在炼出人形，结为夫妇五十年，先后孕育了十胎普通小猪仔和能吐人言的小猪怪后，才迎来了小十六这个能化人的孩子。
而小十六之所以改名叫小十六，是因为他曾有一个排行十六的猪哥哥。
十六是个贼俊俏的小猪仔，不到三岁就能熟读三字经，五岁就能吟诗作赋，在抱月山练手的仙人抱着它小猪仔的身子直夸他可爱聪明，还说等他化人后破例收上仙山，那时候仙派们刚在玄英的带领下，开了收妖徒的先例，他们夫妇二人不知有多高兴。
谁知道，十六十岁的那年，还是不可避免的沦为了一个没有法力的小猪怪。
他永远记得那个早晨，他叫醒儿子，一如既往的教他练习妖术，却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小的蹄子里再发不出一丝妖气，他就知道，他的十六跟前面几窝的几十个猪兄姐一样，彻底沦为了猪怪，只不过他们到死也只会叫叫爸爸妈妈，说点“救命”“快跑”之类的，他的十六却会吟诗作赋，熟读圣贤。
当他听到十六骄傲的说道：“爹爹，不能习妖术有什么可惜，我将来要考取功名，出仕拜相，孝敬爹娘的。”他隐忍不发的泪水瞬间决堤，高大的身躯颤抖委地，嚎啕大哭。
没人知道他夫妻二人对十六的心结，那是他们与人类社会最真诚的一次交流，像个真正的人类父母一样，悉心培养孩子成才，跟着小十六的诗和词，感受人类社会“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母爱描述，遥想“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赞同“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的伦理，学习“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气节，他们带着十六，虔诚的走入人间文明，却在最幸福时被一棒打落：他们是妖，是人世难容的妖魔，是人仙诛杀的角色，是天地混乱的遗祸，即便挣扎一生再入轮回，依旧是投胎走兽，谈何为人！
他宁愿相信现在手里牵着的小十六，就是那个乖巧的十六回来了。只不过这次他修炼出了孩童的身体，未来将被仙门收下，就像玄英宣传的那样，渡化天地妖气，成为真正的人！
“十六啊！如果你想救那人怪，爹爹就帮你，只要，你开心。”沉默了一路，小十六突然感到爹爹温暖的大掌一紧，如此说道。
语气里的宠溺让小十六又甜甜的撒起娇道：“就知道爹爹最好啦！”
“乖宝......”朱暴烈幸福的叹息着。
......
不知不觉，朱暴烈牵着小十六回到了家。
一个宽阔的洞穴从密林后渐渐露出，一段长长的篱笆围着洞穴圈出一个小院。
小院里种着一颗粗壮的梧桐树，树下石桌石凳上，坐着一个肥胖的妇人，正在一勺一勺喂一个粉白漂亮的小姑娘吃饭。
胖妇人听着动静回过头来瞅了眼父子俩。只见那粉白的面盘上，修眉俊眼，红唇翘鼻，娇媚无双，若是身材再瘦些，活脱脱一个人间绝色。
妇人转回脸去，继续专注的喂女儿吃饭。
小十六乖乖的将书包放回房间里，整理练字本子，开始复习功课。
耳边传来爸爸妈妈的闲话声。
“他爹，地底的地鼠精又抱窝了，这次，它那娘子居然将隔壁的小菜蛇的皮扒了，裁了十件蛇皮小衣。”
“小菜蛇不是一心修炼，闭关去了吗？”
“是啊，可惜，它早就沦为怪物却不肯认命，非要不吃不喝闭关重修，这下好了，今年春就死在自己洞里了，若不是地鼠娘子抱了窝想找它借东西，谁也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大半年了，只剩一把骨头和一张蛇皮，那地鼠娘子便将皮拿了回来裁袄子。”
“这地鼠一家真是贪得无厌。”朱暴烈对这样的血腥行径十分不满。
“不许这么说，咱十六还是它们救的呢。那公地鼠也是个能干的，每次都能从猴伯的店里顺回些好东西。今个他还对我说，同归客栈来了仙人，问他蛇王阵的事，叫他给唬了一把。”胖妇人花喃喃说到此，露出调皮的笑容。
朱暴烈凑着水缸，摸了把脸，继续听着。
“你还别说，这地鼠精确实精明能干，怪不得她老婆敢一窝一窝生孩子，人家养的起啊。”
“......”朱暴烈无语，以沉默对抗妻子的啰嗦：居然将一只不入流的地鼠怪和他野猪大将比，也不知道他娘子的脑子是不是坏了，真是郁闷。
“他今个找你干嘛？”朱暴烈没好气的问。
“当然是借东西呗，我给了他一只破碗做窝。”
“.......”朱暴烈再次以沉默对抗妻子的“善举”。
这地鼠精确实聪明，在妖魔出没的抱月山，它们靠着救过野猪妖朱暴烈一家珍爱的十六子，而寻得了庇佑，在朱暴烈家洞穴底下做窝，成为了“邻居”。
打从十六沦为猪怪后，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再不能天真无邪的喊一句“做妖怪有什么好”，更不能天真的做梦“我将来要考取功名”。
成年后的十六抑郁了，整日的不说话，像个普通野猪一样满山游荡。有一日，居然被猴伯误猎回店里。
它也不像小时候一样，奶声奶气的叫一声“猴爷爷”来表明身份，愣头愣脑的等着被宰。
关键时刻，有一只地鼠怪得了信，匆匆向朱暴烈夫妇报信，这才救下可怜的十六。
几年后，十六老死在花喃喃怀里，临死前终于肯开口，说了句“妈妈，我要投胎做人去了。”
......
一阵晚风吹起梧桐树凋零的树叶。
“十六，吃饭啦！”花喃喃对着屋子里喊道。
小十六蹦蹦跳跳的出来，奔向饭桌。
花喃喃张开怀抱，将爱子搂入怀中，不停的亲吻磨蹭，直到小十六的笑脸垮塌，求救的看着身后的朱暴烈。
“乖宝，爹的乖宝。”二米高的壮汉笨拙的弯了腰，凑到妻子跟前，将小十六蹭成了一块夹心饼干。
小十六无奈的翻着眼睛，看着一旁的妹妹将饭粒弄的满脸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