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我在县医院办公室工作。2006年,我院对口帮扶特困村——板栗乡的板栗村。听村干部介绍说,村里最穷的是一户姓关的人家,男主人又聋又哑,女主人又呆又傻,年年要吃国家救济才能维生。最主要的原因,是关哑巴的傻老婆常年害病,肩不能挑,背不能扛,使他家长期处于困境。我院决定无偿地将关哑巴老婆的病治好,并派我去将他们接来。
这本是许多特困户救之不得的好事,哪知这户人家却百般阻挠。
百般阻挠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0月28日,上午,我与村委会主任、副主任、妇女主任一道,从山腰公路尽头出发,向上攀登一座直刺青天的高峰。漫山遍野都是棕红色的板栗,我们捡着,吃着,接近中午时分爬上山顶,肚里再也吃不下,口袋中也装了不少。我们又沿山脊走了两个多钟头,才走到关家。我出身于本县农村,知道贫困农民的难处,但走进关家,还是震惊了。在一圈垒起尺多高的新土墙边,有一栋歪斜的木架房,只有一面装上了整齐的木板,其余三面都由一人高的玉米梗围住。玉米梗上面一截空着,根本不能遮风挡雨。屋里木椅比较充足,其它的家俱则少得不能再少,连一张简易的餐桌都没有。倒是有一个柴火燃烧得很旺的火塘。火塘边围坐3人——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一个傻里傻气的中年妇女,很瘦,一脸病容;一个大约2岁的男孩,灰土灰脸,连裤子也没得穿,赤条条地站在老婆婆怀里,上唇挂两条绿鼻涕……
老婆婆告诉我们,她是傻女人的母亲,她女婿关哑巴正在地里干活。我们坐下来,向傻女人说明有关情况,说接她到县里去治病。她竟然说她的病很重,肯定要做大手术,而她怕疼,因此不去。我说,手术前要打麻醉药,不会疼。傻女人想想,说,新墙没垒好,冬天会挨冻。村主任表态说,村里会组织劳力来帮忙把墙垒好。傻女人又说麦子还没种完。村副主任表态说,村里会组织劳力来帮着把麦种上。傻女人又说做了手术,就不是“完人”了,哑巴丈夫肯定看不惯,会打她。村妇女主任一下就火了,大声呵斥傻女人:“医院白给你治病,你还不去!你家这样穷,就是因为你的病害的!你四两力都没有,不穷才怪!如果你不赶快治好病,你家就没指望了!”
傻女人不说话了,低头看火苗,不怒也不笑。村干部告诉我,傻女人能这样连续几天沉默不语。他们怀疑她是否真傻。
老婆婆说话了:“如果你们做通了哑巴的工作,让她去,她就去!”这招很损。对于一个又聋又哑的残疾人,能做通工作吗?显然,这是老婆婆故意刁难我们。来这之前,我就听说,关家的真正主人是这位70多岁的老婆婆,看来果然不假。也不知这个老婆婆是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的,有这样的好事,她竟然也象傻女儿一样不干。
怎么办呢?就这样放弃吗?我不知道。
柳暗花明
我正感到不知所措时,一个中年男人从外面归来,背着粪筐,脸色凶恶,双手使劲向后划动,口里呀呀直叫。显然,他就是关哑巴。他是在要我们“快滚”!老婆婆的脸皮中隐隐现出幸灾乐祸的的笑意。我们非常尴尬,但都没有“滚开”。哑巴见状,放下粪筐,在我们身旁坐下,警觉地盯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板栗,递给小男孩。小男孩先犹疑一下,接着就一把抓过去,迫不及待地剥着吃起来。哑巴笑了。显然,我的爱心打动了他。他捡起一根细树枝,在火坑的灰上认真写了一个“姓”字,又在后面写上“?”,然后指指我,口里“呀呀”连声。
我惊呆了,愣一下,猛然明白了——哑巴正在问我“姓什么”。我灵机一动,也拿起一根小树枝,在灰上写了一个“谢”字。哑巴认真看完,连连点头,又笑了。原来,他竟能读书写字!村主任介绍说,哑巴一般都很聪明,关哑巴尤其心灵手巧,不但识文断字,还会刻图章和一些木工,家里的木椅就是他做的。看来有戏,我不禁大喜,当即取出随身备用的纸笔,写道:“关同志——”
哑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看来,他很喜欢“同志”这个平等亲切的称呼。后来我才知道,虽然村干部对哑巴一家怀有好意,但态度比较粗暴,以至他刚才对我们没有好脸色。我又写:“不需出钱,还给营养费,让你陪妻子去县医院治病,好吗?”
哑巴写道:“治病要开刀,开刀就把人治坏了!”
我看了,终于明白这才是这家人不让傻女人去治病的根源,就微微一笑,写道:“前年我得了大病,还做过大手术,开过刀。看,我这样胖。原来我也象你爱人一样,很瘦,就是开刀手术后才变胖的。如果你爱人治好病,就会象我一样,变得强壮起来。”哑巴看过,笑意满脸,竟点头答应了!
爱心战胜了麻木,科学战胜了愚昧,智慧战胜了困难。在文化的伟力下,最大的难题解决了,后面的问题自会迎刃而解。过一会,我们带上关哑巴夫妇,向板栗乡的小集镇进发。
第二天中午,关哑巴夫妇来到县城,对街上的一切都感到很新奇。原来,他们以往很少走出家门,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板栗乡小集镇。下午,傻女人在县医院做了检查,果然查出不少疾病,接着做了手术,将病根彻底铲除。她住院期间,关哑巴只要有空闲,就往街上跑,回来时总是显得很兴奋,笑嘻嘻的,好象捡了宝似的,往往还带回来数十粒从水果摊上买的炒板栗送给我。我明白,这是因我受单位指派,一直联系他们在医院的一切,故对我表示一点心意,也就坦然地收下,并散发给同事们享用。他见我给人送过名片,就在他妻子出院后我送他们坐车回板栗乡时,也向我讨了一张去。
没想到,更让我惊喜的事儿,还在后头。
意外之喜
晃一晃,就到了现在。一天,我从邮局收到一个包裹单,看看寄件人地址栏,发现是从板栗乡寄来的,落款处有“蔫板栗购销公司缄”字样,心中不禁感到疑惑:“自从关哑巴夫妇出院后,我就没去过板栗乡,更不知道什么‘蔫板栗营销公司’,谁会给我寄东西呢?”
带着疑问,我急急到邮局取到包裹——是沉沉的一袋板栗,颗颗都半干了,却不硬,也没被虫蛀,板栗肉软乎乎的、脆生生的、甜津津的——正是我们县农村俗称的“蔫板栗”。小时候,我们农家喜欢把刚成熟的板栗放在筛篮内,搁在炕架子上,常常搅动,或是装在棕口袋内,挂在木板壁上,时常摇动。这样,板栗既不会生虫,也不会发霉变质,过一段时间,就能制成这种清甜可口的“蔫板栗”。
但,这是谁寄来的呢?我不知道。好在下午,当我打开电脑,就知道了答案。我的电子信箱里面有一封信——竟是关哑巴寄来的。原来,那次他在我院陪老婆治病时,到县城街上逛了一段时间,发现许多水果摊上都卖板栗,而且都是才从林中捡回不久的,如果顾客不善于制作“蔫板栗”,买回后要么赶快生吃,要么炒着吃,否则不宜久放,因此水果摊大都把板栗炒了卖。他灵机一动,回去后,做好准备,第二年就和已完全能干体力活了的妻子大量收购板栗,并精心制作成“蔫板栗”,或者从乡亲们手中直接收购蔫板栗,边宣传边购销,边购销边宣传,竟然越做越大,发了财,前不久把家从深山老林中搬到了板栗乡的小集镇上,成立了自己的“蔫板栗营销公司”,前几天家中购置了电脑,上了网,预备通过网络销售蔫板栗,刚学会打字和发电子邮件,就给我寄来他精选的蔫板栗,并按我名片上的电子信箱写信报喜。
想到关哑巴与人谈生意用笔而不用嘴,我就感到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