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莳湘院。
最大的一个雅厅。
乐声盈耳。声声动人。
厅里坐满了客人。
有当朝重臣,有纨绔子弟,有富商大贾,有西北使臣。
编钟、琵琶、二胡、长笛、玉笙所奏出的天籁相互应和、配合得天衣无缝,乐声激荡,漾出跌宕起伏的波澜壮阔。
扣人心弦。
所有的看客只叹得一句。
气势恢宏。
可是这些只是厅堂一角的景象。
纵观全厅,大部分人的目光,还是都集中在厅堂正中那个持剑而舞的女子身上。
紫色纱衣流畅的勾勒出她婷婷袅袅的身形;晶莹剔透如白玉的腕上是个紫色的镯子,泛着淡淡的寒光;耳上的坠子、凌虚髻上的簪子颜色浓腻得就要滴下来,紫的发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千金难求的寒紫玉;纤纤素手间的那把剑,舞得滴水不漏,寒光凛凛。
虽然只是个舞姬,可是她的装扮上却带着睥睨天下的华贵和霸气。
舞姬纤腰欲折,一举一动间分明带着刚烈的杀意,刚柔并济的剑舞,一时间竟让精湛的舞曲黯然失色。
所有看官的注意力都被台上的舞姬吸引,没人注意到,一个衣着低调的公子抱着琴,从角门走到了奏乐者之中。
然后他毫不在意的放下古琴,开始自顾自的弹奏。
原本奏曲的琴姬们都愣在了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们和不了这么激荡的琴音。
琴声激荡,如最凶险的海洋里最汹涌的波涛,滔天汹涌,跌宕起伏。
第一个音一出,便知此人不凡,此去不返。
金戈铁马之声,不绝于耳。
厅里观舞之人,一时间抛下那舞姬不管,惊愕的看向正在演奏的年轻公子——和他的琴。
“号钟!”
“真的吗?是号钟!早已不知所踪的周琴号钟!”
“琴是真的吗?别是仿品吧。”
“绝对是号钟!仿品不可能有这么壮烈的声音。”
台上的舞姬也愣住了,手持宝剑无所适从。
她从来没有想过,能再听到他为自己伴奏这首《西河剑器》。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凝听,目光转到他身边的佩剑,剑还是那把溯游剑,剑鞘还是以前的那一个,剑穗还是自己编的那一个。
剑穗编的很好,是一个同心结,只是当年被她生生剪断,勉力拼凑起来也终究能看得出那一刀的果断和狠厉。
她不再看那个剑穗,转开目光。
然后她看到了他衣袍袖口上的一圈龙纹。
没来由的,她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对啊,她怎么忘了呢。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为她弃了战神之名、弃了自己身份爵位的王爷了。
他早就辅佐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人,并且为这个国家的安定和统一立下了汗马功劳。
她看向他的脸,一如记忆里的俊美清秀,眼神里含着淡漠澄澈的笑意,比以前少了几分随意和风流,多了几分专注和认真。他的唇色明显更加的浅淡,脸色也带着不正常的苍白。
已不似当年对天下、对兵权志在必得时的意气风发。
他们都变了。
她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冷不防与他视线相对。
他没有丝毫惊讶,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自顾自的弹下去。
她闭上眼睛,痛苦的摇头。
真是薄情啊,自己帮了他那么多次,做了那么多害人的事情,到头来利用完了就直接抛弃,让她还乡。
她如何有地方去!
不过是替他自己找一个杀她的借口罢了。
她不想再去回忆过去的一切。
他,对自己,是好也罢,不好也罢,是利用也罢,是赏识也罢,是算计也罢,是憎恶也罢……
她都不在意了。
她从没有看透过他吧。一门心思把他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向上爬,却没想到他要做的事做完了,她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就把她一脚踢开。
她自嘲的想,自己拼死拼活的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到完美,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把他对自己的逢场作戏当成是爱,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傻子吧,没看出来他与她暧昧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在他身上吊死罢了。
她手持溯洄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去,离他越紧,剑柄就攥得越紧,汉从手心涔涔渗出,顺着剑身滴落。
“你来干什么。”她没料到自己的嗓音竟然可以这么平静,没带一点点情绪。
“来玩。”他低着头抚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来看你。”
她没料到他竟会这么直白地说出目的,愣了一下后反唇相讥:“来看我——干什么。看看我还有什么能让你利用的价值吗?还是来让我看看,你在没了我的钳制下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做的有多好?”
“两者兼之。”
“……”
她一时无话可说。
“我有什么可以让你利用的?不是在很久以前就被你榨干了吗。”她伸手按住他的琴弦,迫使他的琴音生生停住。
“那这么多年,你也有了新的人脉关系,我也有了可以利用的人员名单。”他终于很认真的看向她,“你倒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呵,好啊。咱们比一场吧,你赢了,我就任你利用。
“利用完了,要杀要剐也随便你。
“拔剑!”
“不可能。”他的嗓音清淡如水,此刻终于染上了色彩,“凭你,你根本就不可能会是我的对手。而且,我又不是一定要利用你。”
“不是说我没有长进吗?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不。”
“拔剑!”
“我不。”
“我让你拔剑!”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对你拔剑。”
说话的同时,他起身,伸手向她手腕,咔嚓一声卸了她的手腕,把剑夺下横在她颈边。
“我赢了。”
却没想到她开始笑,伸出左手放到右手手腕上,把脱臼的关节硬生生复位。
眉头都没皱一下。
然后她说:“我这辈子,都不会输给你。”
左手手腕上的镯子此刻突然伸开,与她心有灵犀。
那是条蛇,此刻脖子弓起,嘴巴大张,瞄准了他的脖子。
“我们非要这样吗?”他终于用颤抖着的声线问。
“是。”她不带任何犹豫,“现在这样,是你欠我的,是整个朝廷欠我的,是整个紫宸欠我的。”
“是你自己非要搅进来的!”
她不回答,收回左手,右手却猛地把横在颈间的剑一按。
“我不会输。”她栽倒在地上,笑得虚弱,喷涌的鲜血染红了她的鲛绡,显得万分诡异,“但你也不会赢。”
这句话耗尽了她的力气。
然后她的眼皮沉沉地合上。
从此再也看不到他。
她最后感受到的,是他眼角的泪,滴落在了自己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