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驿站
齐文海把蓑衣挂在草檐下，也没在门槛上蹭蹭脚板的黄泥，就大步迈了进来。他随手把两条彩鳞鱼摔在灶间地上，活蹦乱跳的鱼儿甩了阿远一脸的水。
阿远停下手里劈柴的活计，抬眼瞪着他，可齐文海却丢下话，转身走了：“这次可要用陶缶来做，要是再糟蹋了，你便自己去捉！”
老庚摇头道：“你何苦又挤兑他。”
齐文海笑嘻嘻地不接茬，长长伸了个懒腰，站在窗边瞧着外头。他长大的身材本就显得屋里低矮逼仄，伸个懒腰也只能把胳膊朝前抻抻，若向上举起手来，只怕这屋子又要多两个漏雨的窟窿。
他突然扯长嗓门，怪声唱道：“这长——天——漫霖无休止，水色满庭冷衣襟。君不见，黑海倒悬——飞冻雨，屋漏床湿愁煞人……”
老庚坐在木墩上，手里慢慢搓着苫草，也瞧着门外淋漓的雨：“这雨若是下了一会儿便停，咱们这也不能叫烟岚山了。唉，烟岚烟岚，自然是要下上一段时日的，只是苦了咱们……”
齐文海抓着胸膛在老庚面前坐下，懒洋洋地拿起几片苫草也编了起来。这种苫草在阆风别处甚是经用，几十年也不会腐坏，是盖屋顶的好东西。可在烟岚山，屋顶苫草两个月便要换一回，山间湿气太重，屋顶霉烂是常有的事。二人一时都不做声，只听着雨声不绝，夹杂着阿远在灶间一声声劈柴的钝响。
二十三站居于山坳之中，四面草木葱茏，常年淋雨，早被潮气浸得透湿。昨晚柴扉边刚发的几茎白玉菇今日已变成硕大饱满的一团，鼓鼓地涨满了篱笆脚；窗沿上几条新藤蔓也将油亮的叶子钻进了板壁的缝隙。
“老庚，你在二十三站这些年，经过多少个站丁了？”齐文海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样子，那只因为刀伤而瞎掉的眼睛似乎也放着光。他与老庚一般无家无业，来这里刚满一年。
细长草叶窸窣作响，在老庚粗糙的指间轻轻打转。他眯起眼想了想，半晌才道：“总也有二十几个。”
齐文海嘿地一笑，心里只觉说不尽的苍凉。他垂头长叹道：“也不知咱们什么时候能闷疯……”
灶房的劈柴声突然停了。老庚从悲哀的茫然里回过神，指指灶间，朝齐文海使个眼色，示意他莫要再说这个了。
齐文海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干吗这么神神鬼鬼！他虽是新人，这种事也早晚会听说。你这老头倒还护着他！”
灶间沉默一刻，钝钝的劈柴声又响了起来，只是声音沉重，似是劈柴的人心中愤愤。
阴雨天总是黑得早。点起油灯，昏黄如豆的灯光蒙着水汽，在低矮的茅屋里弥漫开来。窗外雨声沥沥，窗内死气沉沉。齐文海打着呵欠，正琢磨着被子太潮，明日该好好地再用火烤上一烤，忽听门外有清脆的女孩儿声音叫道：“阿远！阿远，你出来！”
齐文海不由笑道：“哎呦，阿远，你的小情人儿来了！”
阿远立刻出现在灶房门口，脸上的羞赧在灯影下若隐若现。他瞥了眼老庚和一脸坏笑的齐文海，跑出了房门。
阿离站在雨里笑吟吟地抬头望着他，身上一件青色葛衣已被雨浇得透湿。虽知道她不怕潮湿，可瞧着她白生生的赤脚踩在泥水里，阿远还是心中一颤，道：“你进来吧，廊上说话。看都淋湿了。”
阿离摇摇头，只拿一双盈盈眼波瞧着阿远，阿远只觉得脸上渐渐烧了起来。
“那……你要做什么？”
阿离闻言收了笑意，正色道：“怎么你不高兴我来？”
“没有没有！”
阿远忙大声否认，反倒吓了自己一跳。他听见屋里齐文海压低的笑声，愈发觉得脸上热了。
阿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掩住嘴巴，纤细手腕上有一条金黄小蛇溜溜打转。她鬓边长发湿漉漉地垂着，在廊前灯笼照耀下，蒙蒙雨丝都在她身畔发着柔光。阿远一时看得呆了，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离忍着笑，递过手中的柳条篮子：“刚刚摘的夜荷藕呢。”阿远低头接过，看见牙白的藕段在篮子里齐齐整整地码着，就如阿离的手臂一般莹润。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憨憨一笑。
“那我走啦。”
“嗯。”
两人说着，却谁也不动，还是站在簌簌雨里。齐文海在屋内又嘿嘿笑起来了。阿远忽地想起了什么，抬头对阿离道：“你等等！”他返身跑进屋子，在自己枕席下摸了摸，又跑出来，向阿离手里一塞。
阿离摊开手，却是一枚小小的彩鳞梳。彩鳞鱼在山外的市集里有价无市，原因除了味道鲜美、珍稀难得，还有便是鱼身上极美的三片七彩鳞。若是做了饰品，可比玳瑁珍珠还要受阆风女子的欢迎。
阿离睁大了眼睛，显是极为喜欢。她低低地唤道：“阿远……”
“啊？”
少女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金色腕蛇沿着她手臂游走到肩膀，又消失在衣襟领口里。她悄声道：“我走啦。”说着转身离去了。
阿远张望着她的身影在夜雨里消失，才慢慢地磨蹭回屋。
齐文海劈手从篮子里捞了个藕出来，咔嚓咔嚓吃得响亮。他一边吃一边笑道：“果真爽脆！嘿嘿，多少次在千尺涧下面打鱼，远远望见大泽也不敢过去；再加上夜荷藕这东西暮生朝死，咱们只有听着传说流口水的份，今天可要好好尝尝了！对了，听说九幽大泽的长生芰也不赖，下次要那小娘子带来些。”
老庚在一旁道：“夜荷藕也就罢了，长生芰哪里是咱们能吃到的？那是生在大泽深处的东西！”
“生在大泽深处，你又怎么知道？”齐文海纳闷地问了一句，却不待老庚回答，又去取笑阿远，“再说大泽深处又怎样？那小娘子喜欢他嘛，向她讨准成的。都说魑人性子多情，专门喜欢挑俊美的人来勾引，也难怪，你这小子生得……”
“请问，我们从鸿门来，天色已晚，可否在这里叨扰一夜？”
这时却听有人在门外曼声问道。声音虽不大，却清亮有力，清清楚楚穿过雨声传进这小小的驿站。三人一齐回头，不禁都呆住了。
驿站朽烂发黑的木头门外，站着两个人。
（二）访客
西南驿道曾是阆风赫赫有名的一条驿道。
鸿夷各族叛乱之时，先帝澹台烈亲率四十万靖边军出兵鸿门。大军绕过阆风人谈之色变的九幽大泽，取道烟岚山小径，在这终年雨雾缭绕的深山里辟出了驿道。从内陆官道要冲松风渡一路向西南，至鸿门而止，共设了三十七个驿站。
鸿门一战拖了三年有余，驿道上车马不休，军情要务雪片般在鸿门与澹都间飞传。当时决胜于狼溪峪一战的快报仅用十余日便传入澹都，先帝赞其快捷，亲赐御笔“奏捷之驿”，金字绿地的匾额现在还悬在松风渡头驿的门楣上。
老庚说起这些，常叹着气用一句话结尾：“唉，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让他心中甚是不平的是，平鸿门乱后不久，在自古无舟可渡的阆风沿海“白银海”，一支船队偶然穿过海上遍布的漩涡和乱流，发现了一条风向与水流都极顺畅的海路。这条海路可从鸿门海边直通海港大城光明州，而从光明州溯河而上不过一百八十里，即可抵达松风渡。
这条海路便是今日阆风六大通衢之一的“鸿夷朝贡道”，而兴起不过数年的西南驿道很快如年华老去的美人一般渐渐沉寂，几乎成了一条死路，被人遗忘了。
驿站里上次有客来是何时，老庚已完全记不起，阿远更是呆头鹅一般站在门口。他当站丁才三个月，还从未见过有人投宿。
齐文海突然丢下手里的夜荷藕，两步就跳进院中泥水，大声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他跑出大门，无比热情地牵过那两人的马，“请！请进来说话！”
为首的年轻人笑了笑，抬脚进了驿站。他身后的灰衣人脸上遮着面巾，先站在门口四下打量一番，才慢慢走进，也不进屋，只站在草檐之下。
齐文海喜欢热闹，平时闷得发霉，此时见到有客，已是乐得神魂颠倒。他一边回头打量客人，一边牵马在前引路，却忘了院子泥泞不平，冒冒失失地一脚踩进水坑，“哎呦”一声滑倒在地。那两匹高大的瀚海马亦步亦趋跟着他，竟也栽了下去。
若是平常地面，马匹跃出小水沟自是轻而易举。可如今院子里满是滑溜溜的泥水，桃花马的后腿在黄泥窝里打了滑，又撞上旁边那匹黑马，两匹马眼看就要伤了脚踝，再把齐文海也砸在里头。
年轻客人未曾想会出这个岔子，不由一愣。他身边的灰衣人纵身上前便要去救，正紧要之时，只听那两匹马高声嘶鸣，硕大马蹄踩得泥水四溅，竟慢慢站直了身子。
是阿远蹲在黑马下面，用肩膀顶住马身，将两匹大马都扶了起来。
这膘肥体壮的两匹马加起来只怕十个人的重量也不止，可阿远却丝毫未显吃力。他擦了把脸上的泥水，道：“我把它们牵到马厩去。”说着拿过缰绳，径自去了。
年轻人笑道：“小兄弟好神力！
齐文海也被方才一幕吓了一跳，此时回过神来，讪笑道：“这小子原是打铁的，倒有几把子力气！来来，咱们进去说话。”
驿站久已沉寂，客房早就满是霉味，虽推开门窗通风，涌进来的也只有潮气。窗外的雨大了些，绵长的雨线无休无止地下落，刷刷作响。
“在下楚清策，是鸿门行商。这是我的随从兰陵。”
年轻人落落大方地脱去黑色斗篷，坐在老庚常坐的木墩子上，靠着茅屋发黑的土墙，越发显得他气质清贵，而这屋子破败不堪。
阿远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做什么。齐文海踢了他一脚，道：“去上茶！”忙又转过身，笑嘻嘻地看着那灰衣随从，“兰兄弟也里面坐！”
不想那灰衣人瞧也不瞧齐文海一眼，依旧站在茅屋门口，脸朝大门一动不动，就如一尊会喘气的门神一般。
楚清策微笑道：“站丁大哥不必客气，他那样就好。”
齐文海不明所以，道：“那也进来坐坐嘛，赶了一天路，为什么还站着？”
楚清策一笑，并不答言。
来了客人，老庚也甚是喜悦。此刻见情势有些尴尬古怪，他咳了一声寒暄道：“楚公子从鸿门来，又逢着雨季，路可是不好走的！”
“还好，我本就是行商出身，赶长路早就习惯了。”
鸿门盛产香料与玉石，鸿夷朝贡道的海路上常有商人驾着海船来往。老庚见他气质举止不俗，身上衣饰更是华贵，想来是鸿门极阔气的富商，便问道：“俗话说的好，西南道，烟岚山，三季雨，一季烟！此时正是雨季，山路最不好走，像公子这般贵人，怎么反倒在雨季来烟岚山呢？”
楚清策淡淡道：“海路颠簸太久，坐船也腻烦。一向听说烟岚山和九幽大泽景色奇绝，这次来看看，也算是游历见识一下。”
齐文海听了，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摇头道：“唉，这荒山僻壤有什么可看的！不过就是些山峰石头树，再就是下雨没完没了。那九幽大泽，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楚清策点头道：“我知道九幽大泽险恶无比。本想着烟岚山下临大泽，总可以找个高崖峭壁这样的观景处，远远望望也好。可这一路走来，并未找到可以俯瞰大泽的地方。”
齐文海一拍桌子，道：“那容易呀！我告诉你啊兄弟，西南路三十七个驿站，烟岚山里有十一个，就只我们这里离千尺涧最近。站在涧上头，整个大泽都看得真真的！”
阿远端了茶上来，听见齐文海吹牛，忍不住道：“九幽大泽方圆近千里，你什么样的眼睛，能瞧见整个的大泽？”
齐文海被阿远说得一怔，讪讪地道：“你这小子，又来揭短！我不过是那么一说嘛。”
老庚笑道：“大齐说得也不算错。烟岚山里观九幽大泽最佳之处，就是千尺涧。”
楚清策目光一凛，问道：“果真？”
“那是当然啊！”齐文海大手一挥，“千尺涧瀑布前面极为开阔，就如同烟岚山对着九幽大泽开了一道门一般，涧水从这里出去不远，就流进大泽去了。这地势就是常说的‘放龙归海处’啊！”
楚清策端起茶杯，垂下眼帘轻轻吹着茶水上的浮沫，道：“看来我来你这驿站，还真是来对了。”
齐文海见楚清策言语随和，心中更是高兴，大咧咧地说道：“一看公子就是那种有钱找罪受的！”
“此话怎讲？”
“明摆着嘛！莫说九幽大泽那魑人的地盘，就是烟岚山也不是什么游玩的好去处，这都是穷山恶水，寻常人他是不来的！只有你这样的富贵公子，吃饱穿暖了想找新奇乐子。可是富贵公子什么新奇乐子没见过呢？只有受苦遭罪他没见过啊！于是你不就来了？哈哈哈哈……”
齐文海本就是个话痨，做站丁又偏偏遇见老庚和阿远这两个沉默寡言的，平日里憋闷得要死，这时终于有了话头，放开嗓门说个没完没了。
楚清策一边微笑着听他胡扯，一边打量这间小小的驿站。他的目光与站在一旁的阿远相遇，阿远看见他眼中似有火花一闪。
“烟岚山驿站确实是个受苦遭罪的地方。不知几位站丁大哥，怎么会来这里的？”楚清策问道。
齐文海抓着脑袋一笑，脸上带着一丝愧色：“嗐，好人谁来这地方？像我，便是犯了军纪嘛！”
他从前在金川当兵守铁场，因为贪嘴，把当地铁民的驴子偷来吃了，被铁民一状告到兵营里。正值伏虎山匪乱吃紧，上头笼络着铁民们采矿炼铁还来不及，哪里容得了这种事情？长官二话不说把齐文海捆了丢进地方衙门大牢，关了一个月，流配了烟岚山。
老庚叹气道：“西南驿道算是败落啦！早些年做站丁的都是家世清白的精壮后生，我便是这般兴兴头头地来的，却在这湿气里呆了大半辈子。现如今，添补进来的也尽都是些流犯和残兵了。公子您是见过世面的人，也该心里有数：犯罪该当惩处，可是送到这种雨水连年的鬼地方，倒还不如杀头来得干净痛快呢！”
“果真辛苦。” 楚清策点头附和，把目光转向阿远，“这位小兄弟小小年纪，怎么也是戴罪之身么？”
阿远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三）阿远
少年站在街口，手里攥着剑。
街上的人早已躲得老远，空荡荡的青石街道反射着热辣日光。他的衣衫被汗浸透，塌在脊背上，现出瘦削的肩胛。剑上的血黏腻粘手，他微微松了下手指，又紧紧握住。
疤刀一头撞翻了街边胭脂摊子，瓶瓶罐罐的胭脂水粉扑洒出来，腾起老高的白色烟雾。他就在这缭绕的香雾里翻腾惨叫，血在石板地上抹了老远。
“救命——别——别杀我啊——”
他居然有这般又高又尖的嗓门……少年用迟滞的眼睛看着疤刀，神情恍惚，似乎并不清楚面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但是一道雪亮闪光射入他的眼睛，他猛地醒过神，看见手中天碧纹理闪耀，暗绿剑身上金色纹理跃动如水。
少年全身一颤，泪水沿着脏污的脸颊直流下来。他走上前，一脚踢翻地上爬着的人，挥剑划出一道森森寒光。疤刀的惨呼立时高了一阶，听不出字句，只有悠长嘶哑的干号。天碧穿过他右肋，血流如注。
街边店铺里传出压抑的惊呼，有关门窗板的声音噼啪作响。
一种奇异的镇定与冷酷从剑身攀爬而上，沿着手臂渗入身体。少年意识到自己在杀人，又讶异地察觉自己竟毫不手软。他嘴角挂起狞笑，用力拔出剑，温热的血溅了一身。
疤刀粗重地喘着，在地上踢着腿。少年再上前一步，用剑对准了他的脖子。
杀了他。
三个字缓缓划过少年内心，清晰冷静，不带一丝犹疑。
天碧再次落下，却没有斩断疤刀的脖颈。少年觉得肩上一沉，几只手臂乱七八糟地抱住了他的身子。铁链声哗啦啦响起，少年双臂一紧，已被一根铁链紧紧勒住。
“捉住了！快！快！”
有粗重的呼吸扑上少年的后颈，他被向前推倒，头重重磕在石板地上，被迫与躺在旁边的疤刀死死对视。
他瞧见疤刀张大了嘴抽着气，脸上满是眼泪和油汗，但眼里却露出了分明的庆幸和喜悦——这恶棍还是没死！
怒火在一瞬间爆发，少年大吼一声硬撑起来，身后几个强悍的汉子竟无法按住他。手中天碧转腕一划，“咔”的一声截断了三指粗的铁链，少年矮身而出，碧绿剑尖流出一脉电光，斩截利落，一剑将疤刀钉牢在地上。
（四）彩鳞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