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明仔一下子翻过身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麦子黄。
此刻他们是躺在“你死我不活”的树根上,正在那儿望着天空发呆。
“你死我不活”是两棵树——两棵老得不能再老的树。一棵老榕树,一棵大洋槐。老榕树把大洋槐抱在怀里,紧紧地,亲密地,像它的娘,又像它的爹,还像它的哥哥。两棵树的根彼此缠绕着,树叶彼此纠结着,分不清你我。所以,村里人就给它们取了个名字:你死我不活。
老榕树都快一百岁了。两棵树形成巨大的浓荫,小孩子们最喜欢在它们的树根上捉迷藏,聊天儿,斗蛐蛐儿。
这两棵双生树是榕树村最著名的风景。那些到村里来拍摄“榕家班”演出的记者们,往往一到村头就被这两棵树迷住了。他们总会把这两棵树拍下来,作为榕树村的标志。外地人也知道,只要一看到“你死我不活”,就意味着榕树村到了。清泉叔曾经说过,如果要选榕树村的“LOGO”,那么就是“你死我不活”了。
麦子黄不作声。稀稀拉拉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黑黑的小肚皮上,花花绿绿的,像块鬼脸西瓜皮。
麦子秀没有来。一放学他们俩就逃之夭夭,硬是把那小丫头给甩掉了。这几天明仔心情不好,不想让阿秀那小尾巴跟着。
“喂,你说呀,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明仔胳肢着麦子黄,“说话呀!”
“吃了我。”麦子黄闭上眼嘎嘎地笑起来。
“你知道我现在不想吃荤。”明仔狠狠白了他一眼,“再猜。”
“行了行了,你都快变成神经病了。自从你从城里回来,就天天神经兮兮的,老问我这些不着调的问题。明仔,你妈没告诉过你吗?一个小孩子,没事千万别到处乱跑。你瞧你,一个暑假你就往城里跑了两趟,城里是什么?城里好可怕的,你不发疯才怪。”麦子黄睁开眼睛很老到地说。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磨磨叽叽说那么多。”明仔很不痛快,“我告诉你,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要彻底弄明白一个问题:我到底是谁?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还是东方明吗?我是不是还是过去那个我?”
“原来你有那么多无聊的问题啊!”麦子黄懒洋洋的。
“这哪是无聊呢?很有聊啊!”
“这还不无聊?都问到原始社会去了。”
“我都快急死了,作为我唯一的朋友,你还说我无聊?”
麦子黄不笑了,同情地,专心地望着他:“是啊是啊,你是该把这个问题弄个明白——别说你,连我都弄不明白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对不起,掌嘴——我的意思是说,你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问题弄清楚,不然,这些问题会把你弄疯的。把你弄疯也就算了,问题是我这么聪明、这么优秀的人才也得跟着你一块儿发疯,那就犯不着了……”
“还记得黄老师跟我们讲的那个故事吗?”明仔呆呆地望着远处,好像没有听到麦子黄在说些什么。
“什么故事?黄老师讲的故事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那个,就那个解差的故事!”
“解差?什么解差?不记得了,我哪有你记性好啊。黄老师说你那脑袋是100个G的移动硬盘,超大容量存储器。”
“就那个——从前,有一个解差,知道什么叫解差吗?也就是警察,古代管犯人的。有一次他接到一个任务,把一个犯了罪的和尚押解到京城去候审。但是这个古代警察记忆力特差——就像你一样。他老婆害怕他把东西弄掉了交不了差,就帮他编了一个顺口溜,让他背下来。这个顺口溜就是:‘文书、和尚、我,包裹、雨伞、枷。’有一天晚上那个解差喝了点酒,睡得很死,狡猾的和尚趁机逃跑了。跑就跑吧,他还拿走了那个解差一样特别要命的东西——头发!他把那个解差的头发剃了!还把枷锁套在那个解差的脖子上!第二天早上那个解差醒过来一看,哎哟,和尚不见了!他赶紧背口诀:‘文书、和尚、我,包裹、雨伞、枷’,几样东西都在,枷在脖子上套着,文书、雨伞、包裹丢在身边,可就是和尚不在了!他万分着急,到处找啊,找啊,最后摸到了自己的光头,马上高兴起来:原来和尚在这里!但是接下来那个解差就搞不清楚了:那么我呢?我到哪里去了?我在哪里?”
麦子黄哈哈大笑:“你在这里,你就是东方明。明仔,跑掉的那个是和尚!”
明仔更加困惑地摇头:“不对,我不在了——我是说,我不是东方明了,我现在是陈小明——或者,是齐浩然……总之,就不是我自己!我都弄不明白了,唉!”
“你怎么会是陈小明呢?怎么又成了齐浩然?你都跟我讲了,那些人跟你没关系呀!他们是他们,你是你,那两个人是谁我管不着,可你现在好好地待在榕树村,跟我在一起。我们俩昨天开的学,这学期我们上六年级了,在大青树小学六年级二班,你叫东方明,我叫麦子黄,有什么好怀疑的?”
“你不懂……”
麦子黄拍拍他的头:“得了吧,这个问题我估计你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的。好了啦,我的办法是,想不清楚的事情,咱就不想它!对了,咱们该回家了。我请你吃冰淇淋怎么样?大中华他们家的小超市今天早上进了好多冰淇淋,我看见的!”
“冰淇淋?”明仔叹了口气,“麦子黄,你说,黄老师为什么就不回来了呢?”
麦子黄把压在头下的书包拿起来拍拍灰:“他是志愿者啊,志愿者一般都待不长的,总要回去的。我早就有思想准备了。”
“可我没准备。”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黄老师不是咱榕树村人,他是城里人,总归要走的。”
“麦子黄,你就不想黄老师吗?”明仔也怏怏地站起来,拿起自己的书包。
“想啊!可是那有什么用?我想天上那朵云彩停下来,可它停得下来吗?我还想树上那只画眉唱个歌儿给我听呢,可是它一眨眼就飞走了。得啦,黄老师不会回来啦,你就别瞎想了。”麦子黄把书包抛起来往头上扔去,“稀里哗啦”,书和笔掉了一地。他哎哟一声,赶紧跪下去捡。
明仔站着,懒得帮他的忙:“唉,我在城里听一个老爷爷说过,现在的事情就跟风一样,风吹过去,就什么都完了,什么都留不下来了。”
“老爷爷说得不错啊。老人家就是懂得多。你就当黄老师也是给风吹跑了吧。”
“可他说还要带我去参加围棋比赛。下个月选拔赛就开始了。麦子黄,我现在就是一个空口袋,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真的?那怎么办?你能让风不刮?你神仙?”麦子黄不理他,一个人踩着路边的小河沿儿往前走。
“我不是神仙。我只想像‘你死我不活’一样,它们俩一直都在一起,谁也不会离开谁,就像你和我一样,麦子黄,你会被风吹走吗?你会离开我吗?”明仔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我想离开你也不成啊,我还得上学呢,上学我们俩就得在一起。”
“就是。麦子黄,我可不想到城里去。”
“没人让你去呀。”
“可是……”明仔停住了,“可是麦子黄,我不想回家。”
“又来了,你别跟我爸学,我爸才不想回家,他都几年没回来了。”
“不是,你不知道——我不想看见我爸。”
“谁呀?”
“我爸……”明仔期期艾艾地说。
麦子黄瞅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那也不成啊,你总不能再来一次离家出走吧?”
“唉!”明仔也叹气,“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我就怕回去看见我爸那张苦瓜脸……他不骂我,可我宁可他骂我……麦子黄,要是当时我听你的话就对了。”
“真的?”麦子黄高兴极了,“你终于明白我的重要性啦?”
“如果我听了你的话,就不会去城里;不去城里,就不会认识那个人;不认识那个人,就不会有现在的事儿……”
“是,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瞧瞧,现在多麻烦。”
“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呢,麦子黄,跟你说个事儿,我好害怕,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
“什么感?”
“我想,那个人会来的,一定会再来的……”
“谁呀?”
“就那个人啊……我老觉得他会来……”
“谁呀?”
“就那个人呀……我怎么跟我爸说?怎么说?”明仔的脸色越来越白了。
“到底是谁呀?瞧你拉不出屎的样儿……你在城里干坏事啦?有人要来抓你?”
“不是,是那个人……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警察叔叔……傻瓜!”
“什么?!警察叔叔?就是那个——你城里那个爸爸?”
“嗯。”明仔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真的?!”
“可不。”
“也就是说,你爸爸要来看你了?合着你家里还有一个爸爸?”
“就是。所以,我害怕。”
“瞧你,两爸爸——你这都什么事儿啊!”麦子黄使劲叹气。
“可不!”
“乱了套了。全乱套了!”麦子黄呆望着他。
“就是。”明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用手撑着下颌,很茫然。
“哦!”麦子黄不吭气了,同情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别瞎琢磨,你不相信——这下报应来了吗?如果你当时不要想着有个警察当爸爸,那也不会真的就来了个警察爸爸……我们不是读过那篇课文吗,《叶公好龙》,叶公喜欢龙,天天想念龙,后来龙真的下来了,倒把他吓死了……你怎么成了叶公了?”
“真的?想什么来什么?”明仔目瞪口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谁让你不听老人言?”
明仔哭丧着脸:“我完啦!完了啦!我咋这么命苦呢!”
“再怎么着,你还是得回家呀,说不定你那个城里爸爸已经来了!”
正说着,一个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哥,明仔哥!”
“秀,什么事呀?”麦子黄站起来,跑过来的正是他的妹妹麦子秀。
麦子秀跑到明仔面前,呼呼地喘着气:“明仔哥,你爸爸来了,快回去吧!”
“什么?!”明仔下意识地站起来,“我爸爸来了?哪个爸爸?”
麦子秀指指他:“是城里那个爸,快回去吧,你家里都快被挤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