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红苕好得出奇，陇厢都胀爆了。安富贵估计老苕窖储存不下，想挖口新苕窖，就让大惠来帮忙。大惠是个干活的好手，动作麻利，肯使气力。没几个中午，苕窖就挖成了。
收工活儿是在一天傍晚进行的，安富贵请人从街上带了肉回来。知道晚上要请干爹吃饭，安文在下午上学的时候就给四惠说了，放学后带着她一起回了家。吃饭的时候安富贵让大惠也喝点，秦丰泰不让，说酒这东西刺激性大，还是等他找了老婆以后再喝吧。
秦丰泰和安富贵喝得很慢，话也没往日多，闷了好多心事似的。
大惠吃完饭，帮杨素华把猪喂了，还跳进猪圈把猪粪收拾干净，这才背着已经睡着了的四惠回家。杨素华忍不住在秦丰泰跟前夸奖起大惠来，说这娃儿这么勤快，以后肯定能找个好老婆。秦丰泰却叹气，说大惠的脑壳有时候有些木，遇到事情总是转不过弯来，而且是个愣头，干啥事不会先在脑壳里滤一遍，将来免不了要吃大亏。
秦丰泰吃得很少，却不住打嗝。安富贵问怎么了，现在饭量怎么这么差。秦丰泰说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肠胃一直不舒服，有时候脑壳还痛。
照惯例，秦丰泰回家，安富贵是要送一截的，这也是礼数。
送了好长一截路，秦丰泰还不叫安富贵回去，安富贵只好跟在后头。到了个小桥边，秦丰泰在桥栏上坐下，摸出烟来，递给安富贵一支，自己叼一支，仰头看看天空，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老弟，你最近看出来冯兰芳有啥不对头没有？”
“没有啊。她啥不对头了？”
“你没见她又怀上了么？都出怀了。”
“看出来啦。咋个啦？”
“我怀疑不是我的。”秦丰泰说完，不停吸烟，吸得那烟头都快燃起明火了。
安富贵的胸口就像被谁打了一拳，差点出不过来气，随即感到浑身哆嗦，两腿发软。好在夜色遮掩了这一切，使得安富贵得以缓过劲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咳嗽两声，呵呵一笑，“亲家，你在开啥子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那东西不是感染了么？到现在都没碰过她。”
“之前你也没碰过么？”
“还是做结扎的头天晚上碰了的。”
“你都碰了咋还乱说呢？亲家母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晓得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就觉得不对嘛。做那个事情，就跟种庄稼样，啥时候出苗子庄稼把式心头会没数？我觉得……”
“亲家呢，你不要疑神疑鬼的了。你要实在搁在心头难受，还不如问问亲家母，把事情讲明白……”
“我咋个能问她呢？从嫁给我那一天起，她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跟我吃苦受累，我还去问她那个……我问不出来。”秦丰泰丢了烟头，呻唤一声，“算毬了，就算她真的有啥，我也不计较了。再说，娃娃总要出娘胎的，啥脸盘子啥眉眼，到时候一眼就瞧个心知肚明了。”
最后这句话听得安富贵肚子里一阵阵抽搐，像纠缠了几盘毒蛇。
安富贵是怎么回到家的，自己都不知道。进了门也跟掉了魂一样，杨素华给他打了洗脚水，他穿着鞋子就踩了进去。杨素华惊乍乍地吆喝道，“你咋个了呢？酒醉瓜了哇？”一看安富贵的额头上全是汗水，脸死白死白的，坐立不稳，赶忙扶住他，摸他的额头，冰凉，以为他真的喝多了酒，蹴下去给他洗了脚，扶他上了床。
这个夜晚安富贵跟杨素华都睡不着。安富贵睡不着是因为惊慌害怕。杨素华睡不着是因为兴奋。辗转反侧许久，到了后半夜，杨素华拉亮灯泡，翻身过去伏在安富贵身上，关切地问他好点没有。安富贵紧闭双眼，点点头。杨素华凑在他耳朵边，“我可能有娃娃了。”
安富贵一个筋斗翻起来，就像杨素华拿了根棒子要扙他，两眼惊惶地看着她。
“咋个嘛？”杨素华眉眼一低一扬，扑哧一笑，“死鬼，认不到人家了嗦！”
第二天早上起来杨素华非要去医院检查，要安富贵去请假，陪她一道。安富贵说如果真有娃娃了，肚皮自然会大，还去医院干啥。杨素华不依，说红苕吃多了，得胀气病，肚子也要大呢。
安富贵只好去跟毛圣万请假。
李贵珍正在做饭，听见人喊，从一团浓烟里走出来，先诅咒了毛圣万几句，什么挨炮去了啊，滚大崖去了……然后才问安富贵有啥事。
李贵珍招毛圣万上门，是想再继续生儿子。毛圣万口头上一直应承得热闹，也肯在李贵珍身上使劲，可是李贵珍的肚皮就是鼓不起来，直到有一天看见毛圣万在偷偷吃中药面子，抢过来一看，一闻，才晓得他竟然一直在吃“绝药”……
毛圣万给李贵珍说了实话，他跟李贵珍伙家，只想她暖被窝，从没想要她给自己生娃儿，——更何况万一生下来的又是跁子呢？李贵珍也没闹。那阵子到处都在闹计划生育，大队妇女主任专门找到李贵珍打了招呼，要她管住自己的肚皮，老实点，不然就弄去办学习班。当上头要求做结扎时，毛圣万第一个报了名。现今李贵珍老实了，毛圣万却开始花心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逗惹女人，“我是骟了的，你怕啥嘛！”
听说杨素华可能怀上了，准备去医院检查，李贵珍一个劲地道喜，叫他们两口子只管去，说生娃儿是大事，毛圣万胆敢扣他们的工分，她就跟他“唱对台”。
安富贵回到家中，杨素华问他跟李贵珍都扯了些啥，咋去这么久。安富贵说起毛圣万彻夜未归的事，杨素华说你总没看出来吧，毛圣万会是那么个货。安富贵问啥没看出来。杨素华问安富贵是装傻还是怎么的，一个生产队的人差不多都晓得了。安富贵说他真不知道。杨素华说毛圣万跟张家湾一个寡妇勾搭上了，那个寡妇和张主任沾点亲，毛圣万把啥东西都往寡妇家里送……
到了医院，医生只是摸了摸杨素华的脉搏，就要安富贵去给大家买糖。
回家的路上杨素华要安富贵给她肚皮里的娃娃起名字。安富贵说名字他已经起好了，放在肚皮里，就等娃儿出来。
进了村子，正往家里走，听见身后有人叫唤他们，扭头一看，是二惠。二惠快步追上来，气喘吁吁。安富贵问她去哪里了。二惠说去请医生了，他爸爸不好，也不知道是凉惙还是咋回事，一身疼痛，起不得床。安富贵皱起眉头来，让杨素华先回家去，他去看看咋回事。
秦丰泰躺在床上呻唤，脸色苍白，浑身像被化肥渍了的青蛙一样直哆嗦，带着床都在打战。见了安富贵，秦丰泰拍拍床舷，让他坐，口中的哼哼声小了点，“回来啦老弟……”
“亲家，病不轻啊。”
“嗯哼……”秦丰泰用鼻子应道。
冯兰芳端了碗加了黄糖的开水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晚上在你们家把酒喝多了，回来就说有点不舒服，去大队拿了感冒药，吃了两道没效应不说，反倒加重了。现在吆喝肚子里不舒服，痛。”冯兰芳上前把秦丰泰搀扶起来，喝了一小口尝尝水温，递到秦丰泰嘴边，秦丰泰哆嗦着嘴唇喝了两小口，就摇头不要了。
“不舒服嘛就往公社送嘛，咋个还挨到现在呢？”安富贵吆喝了两声大惠，大惠从外面快步跑进来，“你跑快点过去跟你干妈说一声，我这里去大队上要拖拉机，亲家母你收拾一下，拖拉机来了我们就走。”
但是秦丰泰却说不急，要先请医疗站的医生给他开个病情证明，证明他自从做了结扎手术后，就一直害病，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秦丰泰的说法，公社卫生院根本就不认同。秦丰泰把事情扯到公社领导那里，领导很冒火——
“你的情况，你们的大队干部已经跟我反映了，你的做派我也懒得计较。有病你就医病！只是我警告你，现在形势变了，不要再撑着虎皮当大旗啰！”
秦丰泰被这话噎得出不来气，蹲在地上直哼哼。人家也懒得理会他，就好像他是泡只要看一眼就会溅到鼻子头上的稀屎，都躲得远远的。
等缓过来气，秦丰泰还是只有去卫生院。卫生院的人也没有好脸色，说你不是能得很嘛，还找我们干啥呢？去告啊！
秦丰泰气得就差没吐血了，说就算死了，也不再进土镇卫生院。见他话说得这么硬，安富贵只好带他去爱城。爱城的医生里外检查了一番，说他病太杂，像一团乱麻，用西医的话，只怕住院也得三五个月才可能理得清楚，考虑到秦丰泰的情况，建议他回去找个经验老到的草药先生，抓些中药吃，慢慢调理，可能更好些。
听说毛家场国药铺子有个专门抓药的司药先生，是个下放派，汤头灵验得很。安富贵带着秦丰泰，找到那个司药先生。司药先生给秦丰泰把把脉，说是肝郁化火、肝胃不和、气血虚弱，叫他好好歇息，不要吃生冷油腻，不要动气。
连着吃了十多服药后，秦丰泰的病情大为好转，他开始编筐编筲箕，手脚不空。如果不是安富贵劝着，他还想去上工呢。
眼见病就要好了，秦丰泰的脸上却没有喜色，就像是闷了一肚子的麻烦，愁眉不展。安富贵注意到了，只要秦丰泰的眼睛从冯兰芳的肚皮上挪开，那眼神马上就变了，变得阴郁沉沉。安富贵晓得，他还在为冯兰芳肚皮里的那个娃娃想不开。心事归心事，秦丰泰面上却跟冯兰芳很亲热，说说笑笑，掸她身上的灰尘，理她额头上的乱发，叮嘱她这里小心那里注意，一副恩爱体贴的样子。
从秦丰泰偷偷看冯兰芳的眼神里，安富贵感觉到他像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安富贵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往下细想。
“我想装傻啊，可是我装不下去了……”有一天秦丰泰突然跟安富贵说。
“啥子嘛？”安富贵看着秦丰泰，“你在胡思乱想啥子嘛？”
“我在想她的肚皮……里头究竟装了个啥子秘密。”秦丰泰神色黯淡地说。
安富贵长叹一声，警告道，“亲家呢，你要长脑壳哦，‘蛇咬一口有药医，人咬一口莫药医’，要是亲家母知道你一天到晚对她疑神疑鬼，恐怕就太让人寒心啰！”
秦丰泰点点头。
“亲家母跟你这么多年了，她啥品行你还不知道啊？”安富贵见秦丰泰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更紧一步劝告说，“就说你得病这些日子嘛，亲家母咋个待你的呢？如果她真的有点啥，还会对你那样？”
“我没乱说。我还是藏着心思的。”秦丰泰说，“到时候我会搞清楚的，事实总得要摆在那里的。”
“啥子事实嘛？”安富贵气咻咻地说，“你咋个还往牛角尖里钻呢？”
“我说事实就是事实，我没钻牛角尖，我脑壳清醒得很。”秦丰泰冷笑一声，“我知道，光是看脸盘子不准确。到时候我悄悄带娃娃去验验血，一个筛子好多个眼眼，还怕不清楚？”秦丰泰再次冷笑一声，安富贵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不禁浑身一颤。
不知道秦丰泰是药吃多了，还是病得久了，安富贵觉得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神神道道，喜怒无常。
没人的时候，秦丰泰肯定会和他交谈对冯兰芳的猜疑，——他越发得寸进尺了，先前还对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渐渐的猜疑变成了肯定，变成了怨恨……安富贵估计，可能等不到冯兰芳生产，他就会摊牌。而有人的时候，秦丰泰就会谈他的地震，谈自己在地震预测方面积累的经验，具备的才干，还说地震预报肯定会恢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