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安富贵准备再次去五道河找朱老太婆的时候,他被几个陌生人堵在了家门口。那几个陌生人是张主任带来的,跟在一起的还有黄连长。他们指着安富贵跟那几个人说这就是安富贵,然后告诉安富贵,那几个人是爱城的公安。
安富贵害怕了,不知道这几个人找他啥事。他扭头看张主任和黄连长,他们也茫然地看着他,指望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里?”安富贵浑身冒虚汗。
领头的瘦子沙哑着声音说:“去了就知道了。”
他们像押解犯人一样将安富贵带到大队部的一间屋子里,说有些事情要调查,叫张主任和黄连长都回避一下。
调查什么?那个馍馍的事?馍馍都还没来得及做啊……照这个情形来看,事不小。咳,杨素华带安文去了秦丰泰家送月礼,幸好是他们不在家,如果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杨素华那个急性子,还不急死啊。
那间屋子里有一张床,床前是一张书桌,书桌往前就是墙了,墙上有一堵窗户。一个高个上前把窗户关住,挪过一个凳子放在窗户下。瘦子指着凳子,示意安富贵坐过去。安富贵动作慢了一点,就被搡了一把。
“知道我们为啥找你吗?”瘦子问。
安富贵摇摇头,“不知道。”
瘦子摸出盒烟,取出一支,在划着火柴埋头点烟的时候,瞟眼看着安富贵,“装傻还是真不知道?”
安富贵说他真不知道。
“你还是老实说吧。”瘦子轻轻吐着烟雾,沙哑的声音像烟雾那样轻,那样飘,他的样子叫安富贵感觉到一切都在此人的掌握中,自己不过是他手心里的小蚂蚱子。
安富贵知道自己是迈不过这道坎了。他开始交代,讲了拣到馍馍的事,说馍馍还搁在那里,并没打算按照纸上说的那么去办。
瘦子分明对此不感兴趣,但是对于安富贵的配合,他还是满意的。他摸了支烟抛给安富贵。烟掉在地上,安富贵捡起来,卡在耳朵上。瘦子又把火柴抛过来,示意他抽。安富贵点着烟,起身把火柴放回到桌子上,挤出笑容,接连道了几声谢。
“就没别的了么?”瘦子也现出了笑容。
安富贵吃了几口烟,又说了张主任的寡母掉沼气池的事,说那纯属意外,与他亲家秦丰泰无关,是大跁子被蜈蚣虫叮了……
“不说这个。”瘦子干枯的指头敲着桌子,“说别的,别的……”
安富贵吸口烟,说了去五道河村找朱老太婆的事。瘦子就是为这事来的,因为他们开始动笔记录了,盘问安富贵都看到了什么,都听到了什么,他们要安富贵讲慢一点,讲清楚一点——
“回忆一下,再回忆一下……”
半夜的时候,他们开了门,说结束了。
“我可以回家了?”安富贵问。
“还不行。”瘦子把安富贵带到大队部的防震棚,这个棚子是才搭建好的,很敞亮,顶上先是盖了层晒簟,再盖的茅扇,地下铺的是青砖,四周的壁板全是木头的,上面还开的有窗户。除秦村革命委员会办公室,医疗站和供销社的代销店也都设在里面。
一张桌子摆满了大碗小盘,正中是个大盆子,盛得满满的。张主任给瘦子介绍,说那是秦村的名菜,辣子烧鸡公。
瘦子见安富贵站得远远的,向他招招手,“来,跟我坐。”
不光是安富贵感到意外,张主任也感到意外。而作陪的代销店的代销员和医疗站的医生更是感到意外。他们都已经知道安富贵在被审讯,但是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被审讯的人竟然成了座上宾。在场的还有很多看热闹的,都为安富贵坐在上席吃惊。
安富贵坐在瘦子身旁,屁股下的宽板凳变得比刀刃还窄。他本来没想喝酒,但是瘦子已经将酒碗递到了他跟前,安富贵只得端起来喝。两口酒下肚,身子暖和了,手脚也利落了,更关键的是胆子也大了点,都敢把筷子伸向盆子里的鸡肉了。
瘦子喝酒很豪爽,一碗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他不跟别人说,只跟安富贵讲,还不时拍打安富贵的肩膀,好似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你得跟我好好喝半碗!”瘦子说,“我有个战友,长得特别像你。”
安富贵听话地一仰脖子,把酒干了。瘦子很满意,呵呵笑两声,拍打着安富贵的肩膀,“你一直在跟我装怂,其实我知道,你要上了战场,肯定也敢刺刀见红的!”
安富贵不敢答话。
“我那战友啊,河北人,比你高两头,因为个子高,一上去就被削了脑袋。”瘦子说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哼唱起了京剧,“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那天晚上前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半都是冲安富贵来的。那几个公安在搞哪样?安富贵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酒席上?猜测多得就像蚊虫,嗡嗡地绕着灯泡乱飞。安富贵最后喝多了,歪倒在桌子底下。瘦子要张主任找几个社员把安富贵安安全全地送回家。几个人把安富贵架起来,瘦子上前拍了拍安富贵的脸颊,开玩笑说,“嗨,你喝这么多酒回去,你老婆该不会叫你跪床舷吧。”
安富贵伸手摸摸瘦子的脸,嘿嘿一笑,“我想跪,要我跪得住啊……”
“这家伙没醉……”瘦子呵呵笑道。
一路上那几个社员不停地跟安富贵打听那几个公安来干什么。
“都是国家机密,泄露了就得挨炮!”安富贵哼哼两声。
回到防震棚子,杨素华正为找不着他干着急。安富贵叹口气,俯身看着熟睡中的安文,眼泪直往下掉。
“你咋个了?去哪里灌这么多猫尿?”杨素华问。
安富贵刚要回答,听见外头有人喊他。
是秦丰泰。
秦丰泰去大队部买烟,听说几个公安请安富贵喝酒,就忙撵过来,担心他出问题。
“你以为他们真是请我喝酒啊?审讯我呢!”安富贵抻长脑袋,比了个手枪的样子在脑袋上戳了一下,“一句话整错,就是这下场……”
这可把杨素华和秦丰泰都吓了一跳。
“那阵仗,骇得人脑壳冒烟,腿杆打闪。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我老实交代。我交代啥呢?除了当年跟我亲家偷了人家十几斤花生米,没干啥坏事啊……”安富贵眨巴着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瞟了一下秦丰泰。
“你真跟他们说了偷花生米的事?那也不是偷啊,顶多算是顺手牵羊……”
见秦丰泰急了,安富贵哈哈大笑起来,秦丰泰这才知道他是故意开自己玩笑,捶了他一拳,笑骂道,“你个龟儿子……”
安富贵笑够了,抹抹眼角的泪水,叹口气,“他们是为朱老太婆来找我的,看样子里头水还深得很,估计藏的有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