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说什么?!”比宁遥更快出声,问出和她心里一样的句子的,是在另一头的王子杨。
“‘王子杨活该’。我写的。”加重了语气的回答。
“……真搞笑,我招你惹你了……”拖着余音。口吻讥讽。
“啊哈?”男生似乎一时想不出更充足的理由,解释也毫无进展,“什么什么?”
圆不下去的谎。
“这话是你写的?你是谁啊你?我跟你有关系么?”不依不饶。
“……我啊……我不是刚被你拒绝吗?这就不认得啦?”像是突然反应出什么似的,能感到声音里如释重负的微笑,“那信。被退回来了的信。”
“你是……”王子杨一顿。
“三班的。记起来了么?”语调更吊儿郎当了些,“我可没面子到极点了啊小姐。”
“……这真是你写的?”指着墙上的字。
“不然你以为谁写的?”反击一般地回问道。
王子杨的沉默像是迅速上涨的潮水,飞快盖过了宁遥心里某个限位。有警报拉在深处。却没有声音。她无意识地拉过萧逸祺的衣角。男生回头瞥她一眼,看看粉笔字,又继续说道:
“当然,这举动是不太上道。”
“……你也知道不太上道啊,你这样做不觉得自己恶心么?”
越发变异的尖厉的声音,让宁遥的心在这里停了一秒。手指掐进掌心里。无休止地用力。再用力。等到手心逐渐觉察出钝实的痛感,才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最平静的话端。她抬眼看着萧逸祺。
“是啊,做这么恶心的事,你不害臊吗?”
吃过晚饭后,看半小时电视新闻,随后洗澡,接着做作业,有时还会同时一边偷偷地听下电台广播。广播台里有一个节目主持人话多得出奇,还有些自以为是的幽默,不可理解的是给她写信的人却依然不少。每放完一首歌,她便播读着听众各式各样的来信,替人“排解烦恼”。诸如女孩和男友吵架了之类,发现对方的心正在远离之类,想不清楚该选A还是选B之类。每个故事都很老套,并且主持人的开导也和十多年前的“白鸽姐姐热线”之类没有分别。但宁遥还是常常地听。漏过几段也没所谓地常常地听。听那些口气哀怨而颇无文采的诉说,“请主持人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有的写得冗长,有的写得激动。反反复复。
所以说,每天都有人不开心。
在广播的间隙,偶尔听见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一阵后没了下文,应该被妈妈接了下去。而隔上几分钟也没有动静,那就说明不是打给自己的电话。
不会再打给自己了。
整整一路。在路人和汽车拥挤下,傍晚的忙碌的混乱的路程,都在王子杨一路的静默中,化成黑白影片。强制性地,一格一格拖过宁遥的眼前。
那些在世界中喧腾的车流、那些压着天的电线、那些热腾腾起来的饭店厨房、那些在轮子中扬起的尘土,原来全都可以被硬性而粗暴地搅在一起,统统压缩进小小的放映器中,等到灯光全灭,它向黑暗中投出一笔黄色的光束——是烙在视网膜上的,女孩非常冷漠的僵硬的脸。持久不断。直到瞳孔被灼出一个小洞,有什么迅速地从中灌了下去。
……
对不起。
可这也都是你不对在先。
我一直都忍着。
是讨厌你。讨厌得要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你。
你别难过了。
难过什么劲儿呢?
路人都在看。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各式各样的念头,在没有约束的放肆里几何级数地膨胀。横行肆虐,让全身的神经频频跳闸。哪里黑了,哪里还亮着?刺眼的黑,和暗淡的亮。就这样矛盾地并列。而宁遥终于发现,原来一直有两个自己在各执一词。一个郁闷着“是我不对”的自己,一个冷酷地评价“早知道今天会被你发现,应该改天来写就好了”的自己。这样鲜明而真实地存在着,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自私恶毒。无奈懊悔。水天相接处也会有痕迹。它们却能完全融合在一起。
分离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全都是真的。
从书店、二十四小时超市、外贸服装批发市场,到建筑中的大楼、围墙、树和花坛。两人的距离在沉默中变得如此微妙。
像失去了交通灯的十字路口。
所以说,每天,每处,每个人,他们的每个故事,都可能是不开心的。
二
读初二的时候,班上的男生开始风传着宁遥和她同桌的谣言。最后甚至“嫂”啊“嫂”地喊着开她的玩笑。宁遥起初窘迫,随后又渐渐地似乎有些享受谣言带来的甜蜜感。只是这种甜蜜无从诉说,只能强烈地忍在内心深处。有一件绯闻在身的人,不知为什么就总比普通女孩要引人注意一点儿。那些成为话题后的兴奋,已经成了捉摸不定的少女心情中获得一致肯定的定理。而与此同时,她与同桌的关系也变得奇特起来。那个看似特冷酷的男生,有时会突然问宁遥一句,“你还没吃饭啊,反正我要去楼下小卖部,要不要帮你带?”故作轻松的句意里,好像真的有些东西就要产生。毕竟无论什么,放在暧昧里泡一泡,都会带上异常美丽的色彩。
只不过随后,每次当有人再提起宁遥和男生的谣言时,王子杨总会站出来说“他们两个根本没有什么,你们别瞎说”,非常肯定的样子。宁遥在一边愣半天,动动嘴,只能跟着应和一句“是啊……你们不要乱讲”。三番两次的,这回事就逐渐烟消云散。
男生也不再与宁遥说话时微微红起脸。又变成了互相漠然无视的男女同学。
宁遥一直不想去回顾这件非常别扭的往事。因为她确定其中带有一线丑陋的污渍。从自己这里,延伸向王子杨。
究竟是出于好意的维护。还是为了捻灭这一点儿受人关注的话题?
在那些被人们提起的美丽的友谊中间,为什么总是存在着各种腐朽的可能性?
那么,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也许也可以被人理解吧。毕竟王子杨的个性已经让人非常难忍,非常难忍了啊。自己也不过是小小地发泄一下,难道不是一种自然的表现么?
谁说朋友非得两相契合到天衣无缝的地步?
用了整整一夜的胡思乱想去填补不安所带来的空洞后,宁遥几乎已经能够鼓起勇气面对第二天将会发生的一切了。
大不了就此决裂。也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损失。
就在她冷着脸走下楼梯正要推车的时候,看见了停在门前的王子杨。
血毫无预兆地直涌进大脑。碎在心里的玻璃碴被冲得精光。
宁遥赶紧跑过去,见王子杨一边捧着饭团一边冲自己点头,“走吧。”
她费了半天力,才终于操纵自己发出了两个音节,“啊!……好!……”
两人沿着昨日的马路慢慢地骑。不时说点儿无关紧要的话。别的什么也没有提。王子杨的脸上,也惯常如昔。
这么说,她应该是相信了萧逸祺撒的谎。
自己变成了无关者,从中侥幸逃脱。
该侥幸么?还是该对这侥幸抱以更大的不安?
数学课,宁遥继续以往走神的习惯。漫漫地盯着前面几排的王子杨。精心打理的长发总是吸引人的地方。非常柔美的肩膀线条。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家境良好,成绩也不错,被人提起来总会有一个“甜美”的评价。粗粗算下来,几乎没有什么缺陷。被那么多人暗恋,也不是没有道理。
也许是因为一直都过得很顺风顺水,记忆里几乎难得见王子杨哭过几次。反倒是看起来不那么娇贵的自己,总在号啕的时候有王子杨忙不迭的安慰。
所以虽然是两个对峙的自己。但其中的一个带着哭腔般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对”,不管另一个自己怎么冷酷地嘲讽着“是王子杨你活该”,这一个自己始终以近乎谢罪般的懊悔,反复说着“对不起”。
能够清晰听见的“对不起”。
毕竟再怎么讨厌,真实地具体地讨厌着,也只是一个不愿意被落实的意识,只在没有暴露前才有持续的可能。因而当它一旦被揭露,剧情演变成朋友一眼可见的悲伤无力,原本自己设计的精致的秘密就突然成了败坏的伤口,裸露在空气里,只有抽痛和丑陋,没有半点儿趣味。
思维被老师的提问猛不丁地打断。结果自然是尴尬地站着,脑袋里一片空白。这时,宁遥看见王子杨在前排偷偷写了个数字答案透露给自己。
字迹反光,投进眼里,微微刺目。
一阵悲伤而懊悔的情绪突然灭顶地漫上来。
对不起。
对不起。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宁遥主动去拉过王子杨的手,相视笑笑,排在长长的队伍里,不时聊上两句。王子杨还在对昨天晚上的娱乐新闻喋喋不休,宁遥不时插进两声“是吗”,“这样啊”,语气非常真切。一边伸手摘走王子杨脸上的一根小睫毛。
两人端着餐盘正找位子时,宁遥发现王子杨脸色兀地冷了下来,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径直地朝食堂一角走去。宁遥疑惑地跟在后面,近了,才发现正和对座的朋友聊得欢畅的男生,好像,是叫,萧、逸祺的样子……
手里微微一抖。
宁遥来不及出声,王子杨已经就着萧逸祺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又冲宁遥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就坐这儿吧。”
宁遥咽了咽喉咙。硬着头皮坐下去。
三
萧逸祺最初没有意识到,只感觉身边的位置被人坐走了,便顺手把放在外面的汤碗挪近了点儿。直到他在余光里看见斜对面的女孩有几分眼熟,瞥过去时,从那张有些紧绷而不自然的脸上认出了宁遥。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往自己身边看去,和王子杨冷漠的目光接个正着。
男生有一刻的发怔,随后自我解嘲似的笑着,又转过了头。
宁遥强装平静,一口饭和着一口菜,今天她没有点汤,吃太快了怕噎着。在埋下头去的时候,飞快地往对面两个当事人溜几眼,看着王子杨神色平静地细嚼慢咽,萧逸祺和他的朋友自顾自地聊天,局势依然无恙,心里才稍稍安定了点儿。
就在她夹起一块辣鱼片刚刚放进嘴里的时候,听见自己身边,萧逸祺的那位朋友开口问道:
“他们又替你写情书啦?”
鱼片就这么突然顺着食管儿直接滑进了胃里。刺肺的麻辣从五官里爆出气来。眼泪鼻涕一起破堤而出。宁遥完全顾不得形象,张大着嘴直呼气。声音跟拉风箱似的响。
萧逸祺有些被这意外的局面震住了,呆呆地看着女生猛往嘴里扇风,又皱着眉连打喷嚏,像是卡通片里的动物角色那样有趣。等听到王子杨连声问“怎么了,辣着了?”的时候,醒悟过来,心里痒,几乎控制不住要笑。终究还是一点点忍下来。
宁遥只管苦着脸猛点头,刚想喝水救急,才发现自己今天没有点饮料。看向王子杨那边,居然是碗酸辣汤,喝下去,没得说,效果一定比火上浇油还要刺激。
“等等,我帮你去要碗凉水。”王子杨正要起身。
“给,这个我没喝过。”一个男声响起来。
宁遥傻瓜似的看看萧逸祺,又看看推到眼前的碗。特干净的冬瓜汤。顾不了其他,哑哑地说了声“谢谢”就端了过来。
喝完最后一口,身体里的烧灼度有了相当的降低。宁遥放下碗,前因后果在逐渐冷却的头脑里重放了一遍,才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脸。
王子杨早已忍不住地笑起来,一边找出面巾纸塞到宁遥手里。
“你啊,怎么搞的?急什么呀?”
宁遥恨不得挖个洞,硬着胳膊接过纸巾,看见两个男生交换了一下目光后同时的微笑,快哭了。
“昨天那比赛——”萧逸祺拖长了尾音,朝宁遥笑着看一眼后,换个话题又聊起来,“我看姚明只当得了老二了,双M策略摆明了就要崩盘。也许老二他还当不成。”
“你懂个屁,少乱说。”一句话,果然两个男生又开始投入他们的世界。宁遥被忽略在一边,却有些轻松的宽慰。见王子杨也吃得差不多了,赶紧提议“快走吧”。两人站起身时,宁遥又快速地冲萧逸祺说了句“谢谢”。男生冷不防被打断,冲她点点头,停了一秒,笑着说:“你是该谢谢我——”
宁遥一呆,低头便走了。
“你们是认识的么?”
“哎?”王子杨的问题非常突兀,刚转进楼梯的宁遥只觉得背上一抽。
“感觉你们像认识似的呢。”说得话意含糊。
“不认识啊!”宁遥急急地申辩着,“就是那天……还信,有照过一次面。”
“那这男生还挺热心的。”王子杨笑笑,又说,“下午什么课来着?”
“化学和地理……”宁遥努力地不去探究那个“热心”评价里的真实意义,“我地理作业都还没做,老曹到时候可别抽到我,那就死定了啊。”
“我借你咯。”
宁遥笑着扑过去,“你最好!”
王子杨一边拥着宁遥的脖子,一边说:“今天我不回家吃饭,晚上你先走吧,我爸会来接我。”
“啊?哦,好。”
在推着自行车走出车棚时,宁遥心里隐隐一动,逆着离校的人群,骑到了操场后。停在体育馆仓库前,站了良久,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堵墙上一小块的字迹。只是窄窄的一条,看不清具体写了些什么话。
要花多长时间才可以把所有的句子从墙上全部冲走?刮风下雨天,还有干燥的天气,把石灰一点点分解。在它们的作用下,一共要多久?
而事实上,如果最初不写,如果不写那些字句,“讨厌”“不要脸”“不喜欢”“滚”“活该”,如果它们没有存在过,那么,根本不用费力地考虑要怎么去擦拭干净。
要挽回什么,总比要阻止什么更难。
“真没想到诶。”
听到声音,宁遥回过头去。
还是那个挽高了袖子,满身汗水的少年。
四
“你说什么?……什么没想到……”
“没想到你啊。”
“……你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大意思,就是挺惊讶你们女生的。不一般。”萧逸祺边说边撩过胳膊擦汗,好像这话就和“天真热”“几点了”一般含义简单。
宁遥沉默着。刚要开口,男生却笑嘻嘻冲她一咧嘴,“我钱包借人了啊。”
“啥?”
“打完球饿得要死。”
“……干什么?”
“你不想请我吃饭吗?”
“什么?!”
“不吃饭也行,外面有卖炒面。”男生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又回头冲宁遥笑,“你尝过吗?”
“你想干什么……”宁遥蹬过车追上去。
“就想让你谢谢我。”站住了,看着宁遥,不像当真,却又认真的眼神。
宁遥把话噎在喉咙下。
两人排在队伍里,香味是最具攻击性的武器,连宁遥都不可抑制地察觉到饥饿感,不自觉地揉过肚子。萧逸祺站在她身后,瞧在眼里,笑起来。
“你也饿了吧?”
“……不是。”
“又来了,口是心非老一套。”
察觉到男生意有所指,宁遥回过头去瞪他,“再乱说就不买了!”
“行行,对了,这家的牛肉炒面一级。”比出拇指。
“……你好烦啊……”眼见快排到自己,宁遥低头掏钱包,听得有三三两两的陌生人冲他打招呼,一边还嘲讽着“萧逸祺你又换女朋友了啊”,正气恼地想骂,却听见男生无比夸张地冲他们回应着:“正点吧?别忌妒啊!”
宁遥吓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开玩笑……你别生气哪。”男生低过头冲她特无辜地笑。
“……开你个头的玩笑啊!”
“排到了排到了,先点菜吧。”
“吃软饭还敢这么啰嗦!”
男生愣了愣,随后大声笑起来,又没有气恼的样子,反而伸手点过宁遥的额头,“就是啊,该你说了算的。”说完,又想起什么,“不过还是记得要牛肉炒面啊。”
宁遥挨到开票柜台前,回头恶狠狠看了看萧逸祺,朝服务员喊道:
“两碗……三鲜炒面!”
“喂,是牛肉啊。”
“是三鲜!”
“到底是什么?”服务生不耐烦地点着圆珠笔。
“牛肉!”伸过脖子冲年轻女服务生笑着,“这里的牛肉炒面最棒,是吧?”
“那是当然,我们的招牌。”骄傲地接话道。
“所以就是它了。”
宁遥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还没轮到自己插嘴,服务生已经开出两张牛肉炒面的单据喊着“下一个”了,等她被动地拿过纸片走开,才想起来自己的初衷已经被完全破坏。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你才是,好吃的不吃,吃什么三鲜,多奇怪。”男生抽过宁遥手里的纸,迈开长腿走远几步,又指指外头,“你等着,我去取面啊。”
“……混账。”
等到宁遥和萧逸祺一同站在店面的屋檐下跟旁人稀呼直响地吃起来时,她停下筷子看看男生鼓着腮帮朝自己一边微笑一边比着“谢谢你啦”的样子,才逐渐察觉到这个事件发展至今的逻辑异常。
都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就站在这里和他吃起炒面来了?!
萧逸祺却全然不知情,只不时停下来问宁遥一声,“怎么不吃呢?”宁遥露出一副“懒得理你”的神色算是回答。过一会儿,却感到男生的视线停在自己脸上,转眼一看,果然没错。
“干什么啊?看什么?”
“面,脸上。”萧逸祺指指宁遥,又指指自己的脸。
“啊?……”宁遥抬手去摸。
“不对,上面。”说罢就伸过手。
只是几个触点,却因为男生指间的暖热,在神经里被突兀地放大。等到宁遥从他收回手指的动作中回神,已经来不及了——以刚才被碰到的皮肤为开端,脸一瞬红透彻底红透。
“……多管闲事。”
“呵呵。”萧逸祺缩过脖子笑笑,把最后一口面扫荡完,跑远几步将塑料餐盒丢进垃圾筒后,折回来骑过他的自行车,拍拍宁遥的肩,“谢谢你啦。”
“我是被你勒索的啊……”有些恼羞成怒。
“算是吧。不过,我也算发现了。”眉毛舒展。
“什么?……”心情居然忐忑起来。
“你还蛮可爱的。”说罢,笑着蹬过自行车,又挥挥手,“再见。”
宁遥忍不住要把手里剩余的炒面朝他头上扔过去。
转念一想,“不行,牛肉炒面味道太好了,不能扔。”
妈妈很有些不满宁遥在吃晚饭前已经填饱了肚子的行径,一直唠叨着“正经饭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没少过”,宁遥意兴阑珊地喝两口汤,看爸爸两眼,似乎寻求不到支持的样子,也就自知理亏,不同妈妈争执。
“对了。”收拾碗筷时妈妈才想起来,“刚才有电话打来找你。”递上来,宁遥看见谢莛芮的名字。
“你找我?”宁遥在电话里声音忍不住地亢奋。
“嗯对!游乐场里有个演出,但现在缺少人手,你能来帮忙么?”
“啊?是吗?”
“对,我学校社团的演出,可后勤的人太少。虽然也找了陈谧——就是上次那个,你见过的。”
“啊,嗯……”
“把你那个女生朋友也一起叫来行么?有空的话。时间是下下个星期六。”
对方话说得很快,以至于宁遥在第一时间错过了否决的机会,她当然不那么乐意和王子杨搭档,但拒绝只会显得古怪,“好……行我问一下。”
“如果还能帮我抓几个劳力就好啦。有很多东西要搬,女生力气不够呢。你有人选吗?”
“没……哦,”突然莫名地吊过一根神经,颤颤地扯着,“大概,有吧。”
五
“撒谎可不好。”萧逸祺一脸恼怒的样子。
“我哪有。”宁遥装傻。
“我可是因为你说有泳装表演才跟来的呀!”仿佛受了委屈。
“……你自己先把自己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清理吧。”宁遥一边翻着眼睛一边把一箱的服装交给他,“都什么人哪!”
“你把你的时薪分一半给我做补偿。”蹲下身示意宁遥来搬这箱,自己走去抬过一箱矿泉水。
“呸!这都是义务的。”眯着眼看远远在舞台另一头忙活的王子杨和陈谧,因为穿着一样的工作人员T恤,猛一看会觉得是情侣装。虽然明明是个不快的念头,宁遥还是强迫自己往“那我也穿一样的T恤,不也是情侣装吗”上去想,努力地不要再去迁怒王子杨。而眼神依然在各个间隙中扫向对面的男生。
你好么?
有几天没见了。
好几天没见。
你好么?
这是非常说不透的一种关系,拿“朋友”去衡量一下,也许还及不到那个长度,却又想不出更确切的定义。
那天晚上看日本拍摄的一部电影,高中生男主角有些沉默的孤僻,甚至是迟钝,但他走路的每一节动作,零零地拆开后的每个角度、每个落点,都与脑海里已经逐渐模糊的陈谧对应起来。宁遥在黑暗里静静地看那个中等个头的瘦削男生垂着脑袋在电车上睡着了,电车带动他身体的摇晃,像一个持续的低沉的音符。
那一刻她的心突然无限酸胀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电影里这样的男生和一个细小的温柔,还是因为纯粹被自己臆想在脑海里的有相同走路姿势的陈谧。
因为生疏的距离。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如同电影般地遥不可及。
他走路。他点打火机。他在湖面上。
他的说话声。他的肩线。他的笑没有不笑好看。
他如果在电车上,睡着后变得静谧的脸。
乒乓落在自己心里的杂音,像雨那样,积起深深的河。
宁遥扶着一架铝梯,在那个梯形的方框里慢慢定格男生的每个动作。咔嚓。咔嚓。
咔嚓。
咔嚓。
“你今天有点儿不太对。”
“啊。啊?”宁遥莫名地看着萧逸祺有所探究般的戏谑眼神。
“怪怪的,很紧张。”说罢,居然动手戳了戳宁遥的肩,“真的很僵硬。”
“你——”正要对他还手,舞台那边发出了一阵巨响和紧随而至的尖叫声。宁遥跟其他人一起回过头,只看见陈谧飞快跳下台去的一个剪影。
等众人急急地赶过去,陈谧已经扶着受伤的女生从地上站了起来。宁遥一眼就看见王子杨腿上划开的血线,分成三条细细的支流,染红了她的白色袜子。
谁也没曾料想过的突发意外,让整个布置工作暂停,谢莛芮很利索地为王子杨暂时止血,又转而对陈谧说:“你先载她回去吧。”
宁遥收拾着一堆染红了的布,正在茫然之际,看看男生有些严肃的应允的脸,正要退到一边。
“我没什么,宁遥带我回去就好。”迎着宁遥的视线,征询地问着,“好么?”
“这……”不知该说什么。
“宁遥的车低,你坐着不方便,还是让陈谧带你走吧。”谢莛芮想要说服她。
“不了……一点点破皮而已,也没骨折。宁遥又熟我家。”
几个人都征求意见似的看向宁遥。
“你别硬撑了……”她咽了咽唾沫,“我带你没准儿两人一起摔趴下,还是跟陈谧回去吧。”
男生拍过王子杨的肩,说着:“那就这样吧。”才算是有了一个了结。
等女生在车后座上坐稳后,男生才骑了出去,王子杨一边冲宁遥笑笑,一边伸手抓住陈谧的外套。宁遥也露出“你去吧”的神色,又喊了一句“到家后小心啊”。
两个人的影子在日光中渐渐融化消失。
忙完一阵,吃的是盒饭。宁遥坐到一边的台阶上,又热又渴,高高挽过裤腿,眯眼看太阳,晕晕乎乎的情绪蔓延迁徙,身体里像有某部分要飞出去,顺着云霄飞车,一猛子扎进云里。然后又悠悠地掉下来。
“象腿!”
没有多想就朝对方踢去,男生轻松避开,也顺势在宁遥身边坐了下来。
“累得我魂魄飞天。”
“唔,看见了,就是那个白色垃圾袋吧。”宁遥抬起手指朝天上点了点。
“太不值了,被你骗一顿。”
“唔。”
“不吃么?不饿?”
“唔。减肥嘛。”
“你真有些不对劲儿。”
“……嗯?”宁遥坐直身。
“刚才还硬邦邦的,现在又软得像块泥。”
“……我累啊!”
“我不吃豆芽,给你啊。”
“不要!”
“不会白给你的,跟你的可乐换。”
“……你给我放下!”宁遥哭笑不得。
“要不这样吧。我们来赌。”
“啊?”
“你猜我扔个硬币过去,它能不能打进马嘴里?”
“你省省吧,捐给灾区行不行。”
“试试嘛。”
“神经病,人家好好一匹马招惹你了吗?”
“看它也是闲着。”男生下巴冲着远处正冒冷汗的旋转木马。
“你打进了怎样?”
“再说。”
“……神经病。”
六
“管理员会不会来捉拿我们啊?”
“捉你干什么?说你虐待动物啊?瞧它们笑得挺开心嘛。”
宁遥彻底无语,但手里居然也攥着全副家当的一角硬币,“你知道国外经常有这种许愿池,朝里投钱,投进了的话就能保一生好运之类。”
“我要投进了才不会许这么没品的愿望。”
“那你想什么?”
“保佑我下礼拜考试作弊成功。”萧逸祺一扬手,硬币带出隐形的弧线。
“……你真是……”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啦,投没投中都不知道。”
“呵,好像吧。”
成了单纯的投掷游戏,没有所谓目标的存在,一条条弧线,松扯了四周的气息。
“我说。”宁遥开口。
“嗯?”
“……”
“怎么?”
“我说……”宁遥动了动脑袋,感觉到男生以一个半俯视的角度看着自己。
“你觉得我这人奇怪吗?差劲吗?”
“什么呀……”
宁遥攥着手里的硬币,“其实我觉得自己很奇怪,很差劲。一直都觉得。”
“……哦。”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男生动了动嘴唇,正要开口,被宁遥打断了。
“诶?我好像投中了?”
“不可能!我去瞧瞧。”男生迈开腿跑出几步又回过头,“那边在发饮料诶!”
“知道啦!没你的份儿!”宁遥回到人群,已经被掏空的纸箱里果然只剩下一瓶。她得意地冲萧逸祺喊,“还真没你的份儿!”
男生远远地对她扮哭脸。
宁遥跟着呵呵地笑,时间很长,一直没有褪,像朵百日的花。
他们都说过去是甜蜜而怅然的夜河,带着不能再踏入的遗憾以完美的姿态流向往昔。那么在自己头脑内生成的这些又是什么?那些穿透了自己的骨头和淋巴,穿透了每一个细胞和皮肤,无形地生长出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