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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各位老师、同学们,你们好!伴随着雄壮嘹亮的国歌和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我们迎来了新学期的第一天,开始了新学期紧张而有意义的工作和学习生活……”

高一第一学期的开学典礼,校长冗长无聊的讲话在本来就已经很昏热闷胀的空气里持续地响起来,不断重复着“新学期,新××,新××”的句子以及在“下面我讲两句话”的幌子下无限延伸下去的“第一大条第N小点”,像一首强力催眠曲催眠着全校一千多名师生的神经。叶婷的头慢慢晃向右边,打了个哈欠,又慢慢晃向左边,再打一个哈欠,最后猛地向下低过去,惊醒了过来。

叶婷不安地向左右望去,还好大部分人都像死鱼一样耷拉着脑袋,没有人留意到她刚才的失态。

校长还在演讲台上激昂地读着稿子,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递开来,可有可无地落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叶婷弄了弄刘海,又发了一会儿呆,一片云慢慢地遮过头顶的日光,叶婷抬起头望过去,却已经流走了,烈日毫无保留地照进瞳孔,于是又马上眯起了眼睛。

持续了四十五分钟的校长讲话终于在一声“谢谢”后收场,台下一千多名仿佛昨夜吸毒过度似的无精打采着的学生在听到这个词之后马上精神无比振奋,随之报以无比热烈的掌声把正从台上走下来的校长硬生生地吓了一跳,脚一崴就直接滚了下去。

不过学生们并不在意校长是否滚了下去,他们在意的是终于可以解散了。于是不等副校长宣布解散的话讲完,学生们就非常积极主动地原地解散回班。叶婷也往前走了几步,跟着几个军训时混熟的女生一起结伴回班,途中嘻嘻哈哈地说笑打闹着,无非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互损跟一些八卦笑料,如同所有穿着校服的普通学生一样,九月的阳光在头顶上照下来,仿佛一切都是很明媚的样子。

然后在经过杨宇身边的时候,身旁一直在细声细语地跟别人说着话的女生,突然爆发出一阵高声调的笑声,就在男生不明所以地侧过头来的时候,叶婷听见身旁的女生对自己说:“哎呀,太好笑了,你那笑话,逗死我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结交了新的朋友,跟她们一起说笑、八卦,一起去食堂,选修同一个体育项目,自由活动的时候分为一组;学习了新的科目,上课要记很多笔记,每一天有很多作业要做,隔两天就要买一本老师推荐的练习册,各门各科都有,在桌面上越堆越多。以前听别人说读书的日子都过得很慢很慢,像看云朵飘过天空那么漫长,叶婷想那自己这样的大概算是流云,每一天上课下课,复习温习,笑笑闹闹,然后熄灯睡觉,时间好像流云飞过,可回想起来的时候,那些回忆却没有了细节。

叶婷的脑子里偶尔会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这些想法导致了她会在跟人哈哈大笑之后突然沉默下来,会在说很多很多话之后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会在十字路口停下来,忘了应该要去的方向。叶婷知道这些想法都很矫情,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那种,并不适合她。她是个这样平凡的女孩,一头在狭窄的小理发店里修剪出来的难看的短发,乏味的五官,略微浮肿的身材,中等的成绩,平庸的性格,没有任何特长,她就像所有平凡的女孩一样,你看见她,然后就迅速地忘记了她,你想象不出来她身上可以有什么故事或者任何特质让你记住她,她适合去做的事情,也许只有乖乖地长大,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因为在你的视线里,她不过是一个诚诚恳恳地应和着各种各样的八卦,普通地笑,每一天出现在教室里,后来你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她的报道,从而回忆起她来,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任何关于她的细节。

在班里女生们的八卦圈里,在流行的新剧与明星这些离自己比较远的事物之外,被谈论得最多的,就是近在身边的那个几个人。比如杨宇,比如高晨,精于此道的女生可以抓住一个“帅”字臆想性地延伸出无数诸如温柔真诚善良可爱酷型正等等的特点,扯个三天三夜没完没了,但这些,都比不上她们谈论起黎露的劲头。

她在一出现的时候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她是这样出众的女生,她高而瘦,如同海藻一样浓郁的长发,她的轮廓很深,又因为瘦,两颊几乎没有肉,眼窝深陷下去,露出凌厉的眼神,她走路的方式这样霸道,旁若无人,好似一只骄傲的雀。跟她一起走进来的还有一个男生,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像一潭平静的水,水面无波,微风习习,安然地走在她旁边,宛如一对璧人。后来她们都知道,那个男生的名字叫杨宇,而在开学以后的第一次测评性质的摸底考里,她的名字排在了第一名的杨宇后面,考了五科,她的分数是477,张扬地印在排名表上,三个到处都是棱角的数字,就像她的人一样。

你很难不去注意到这么一个人,她从开学的第一天开始就迟到,后来接二连三地旷课,她上课很少听课,多数是睡觉,或者是看书,有时还会听音乐,甚至吃东西,她喜欢吃所有新鲜爽朗的水果,听着果肉脆生生的声音灌满了耳膜。大多数老师都会容忍她在课堂上的出格行为,他们总习惯于宠溺那些成绩优秀的学生,有一次一个一向严肃的老师实在忍不下去了,委婉地指出了她的不是,可她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吃着,沉迷于果肉的声音。除此之外,在这所校风严谨的学校里,她总是拒绝着那些学校要求的“清爽的学生的样子”,她从来不把头发扎起来,任由长长的头发落在两边,她不会主动修剪指甲,学校要求每周一都要进行仪容仪表的检查,指甲是检查得最严的一项,每个人都必须得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可是黎露从来不这么做,她执意地留着长长的指甲,像要保留一把锋利的刀。说来也奇怪,很多人的指甲是软的,长长了就会很容易地断掉,可是她的指甲却很硬,玉一样延伸在她原本就修长的手上,像一件完好无缺的工艺品,于是每个星期一,她都会为了她的工艺品而跟来检查的老师对峙。她跟他们对峙,身体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随时都要射出利箭。叶婷总是看着她,她并不知道在成长的过程中她经历过什么,但是她好像并没有学会要怎么尊重人,没有学会妥协,也没有学会自己母亲经常挂在口边的很多“做人的常识”。

班上有一个很胖的女生,总是会遭到其他人的笑话。其实这些笑话很多都是没什么恶意的,纯粹为了好玩而说出来,像是说“你这么大只,帮我提一下啦,又不会死”,或者“你是吃什么能吃成这样的”“你壮得像头熊”“你的手臂比我大腿乘以二还粗”这些比较直接的,而更多的是一些惊异的,或者带着轻笑的目光,它们来自于陌生人、同学,甚至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有一次体检,大半天的体检下来最后要回班集合交表,等人齐的那段时间大家都比较闲,于是就聊了起来,有个人问了胖女生一句“为什么刚才检查到内科的时候你人就不见了啊,这么迟才回来,去干吗啦”,胖女生尴尬地说了几句借口来掩饰些什么,能掩饰些什么呢,聪明的女生一看就知道了,于是不动声色地迅速抢过胖女生的体检表,在体重的那一栏写着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让她忍不住惊叫了起来:“我的妈呀,这是真的吗?”她重复了一次那个数字,“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重的耶”。她说着又多次重复了那个数字,惊讶地边叫着边把体检表转给别人看,以此来表达自己对这个数字的震惊。黎露是在那个女生抢过体检表然后开始惊叫的时候站起来的,她很早就体检完了,回班坐在座位上听歌看书,叶婷记得黎露站起来的时候耳朵上还挂着耳机,她很快地走到正在惊叫的女生旁边,然后莫名其妙地一脚踢掉了女生的椅子,看着女生拿着体检表不明所以地跌坐在地上,黎露对着她说了三个字。

“吵死了。”

由此可见,她确实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她就像水藻一样,按着自己的方式草率而凌乱地成长,不懂得婉转地表达,也不懂得温和的方式,她的本质是这样激烈,接近于毁坏,边缘是尖锐的锯齿状,强硬地割伤了这个世界的表面,流出了黑色的虚伪的腐烂的汁液。她强烈、我行我素,她是坚硬的,这是她的壳。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很难不去注意到她。

可是有些注意是美好的艳羡,而有些注意是恶毒的药汁。对黎露投过去的关注的目光,大多数属于后者。

“老师写错个算式,瞎嚷嚷什么?好出风头,把自己当什么了?成绩好了不起啊?她以为她是谁呀!”

“她就是个骚货!别看她平时不声不响的,背地里勾引男人呢!你说她为什么老旷课?听说是因为晚上去上班来着。”

“呸!好脏!”

……

空穴来风的恶毒言语,从刚开始的寥寥几句,变成每一天都能够参与到的热门讨论,叫做黎露的女生,仿佛成为了全民公敌一般。其实仔细想想,她也不是真做过什么坏事,自己也没必要参与进这些话题来,但当所有人都向着同一个方向的时候,如果你走向另一个方向,哪怕只是停下来,你都会变成不正常的,奇怪的,理应被排挤被攻击的人,叶婷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所以在所有人都说着黎露有多不好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边点着头一边说:“是啊,上次我跟她在走廊上碰见了,招呼都没打个,没礼貌,没家教!”

就在叶婷说出这句话的第二天上午,对黎露的冷言冷语的沉默攻击升级成了实际行动,上午第二节数学课的时候,一本作业本在班里女生的手上一个接一个地传了下去,几乎每个人都发挥了自己最离奇的想象力在本子上用各种形式各种图案表达了“贱货”“傻×”“别侮辱了狗”之类的意思,传到叶婷手上的时候,她认出了这是下节课就要交的英语作业本,作业本的封面上写上黎露的名字。

“婷婷你要写什么呀?”旁边的女生凑过头来。

“……不写了,我想不到写什么……”

“为什么呀?别呀,写点什么吧,不难想的啊,怎么狠就怎么写吧,啊?……你写啊,全班女生都写了的,你不写是不是想告密什么的?还是说你站在她那边么?”

讲台上的老师在叨叨了一大堆函数定义之后,在黑板上写出了一道题让下面的同学开始做,原本还有点悄悄话的吵声的教室马上变得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纸笔间的声音轻轻响动着。叶婷看着黑板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手边的签字笔,在作业本上写下了一行斜斜的字。

“去死吧。”

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童话故事,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他被关在他漂亮的城堡里,城堡里有最美味的食物、最漂亮的花园、最温柔的侍女跟最温暖的床铺,可这个王子却一点都不快乐,他每天都透过窗口望向外面的世界,可是他的花园实在是太大了,怎么望也望不到外面。于是他就每天在城堡的最顶层大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从小时候一直喊到成年。

后来,王子的坚持终于感动了精灵,精灵飞到王子面前,她跟王子说,王子啊王子,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王子说,我要出去,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

精灵答应了他,然后打开了锁住的城门,放王子离开了他的城堡。

第三节课一上课的时候,老师就叫把作业从后面传上来,然后逐排逐排地点收,轮到黎露那一排的时候,众人明显都屏息静气了起来,她们看着老师点完作业本后皱了皱眉,然后望向黎露。

“黎露,你的作业本呢?”

这个夏天在叶婷眼里是漫长的,仿佛跨越了很多很多个光年一样。在这个漫长的夏天里,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梦。她梦见自己拿着高分的成绩单回家,妈妈看到后眉开眼笑的样子。她梦见自己成为那种让人羡慕的,跟谁都玩得来的女生。她梦见自己小时候闯了祸,打破了邻居家的玻璃,然后一边笑着一边跑开,她跑啊跑,笑声如同连绵的山谷,头顶是蓝得一触即碎的天空。

而最近,她开始频繁地梦见中考的那一天,她梦见那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她往自己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就被飞速驶过的机车撞倒,在那个炎热得出奇的夏天里,肉体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一次又一次,鲜血染红了整个梦境,一次又一次,像一句诗,或者一首歌。

那个梦境在后来的重复下变得越来越模糊,像隔了一层雾,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微不可闻,但感觉却变得切肤般清晰。叶婷觉得,当那个女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身体中的某一个部分也跟随着一同死去了。

那次事件以出乎意料地轻描淡写地结束了,策划起这次事件的女生,甚至怀疑是不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本写满了恶毒言语的作业本并没有被黎露本人看到,才致使她可以如此从容不惊地一笔带过。

“我觉得可能还不够狠,应该来点更狠的!”

“要怎么做?”

“在她书上涂辣椒水。”

“把她的书包扔了,看她什么表情。”

“整死她,呵呵。”

放学路上,几个女生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再次整治黎露的方法,叶婷跟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才各自乘车散开。叶婷所搭乘的公交车班次比较少,等了20分钟才来到,每天这个时候,公交车上都很挤,而车外,则到处都在堵车,叶婷表情僵硬地扶着旁边的栏杆站在车里,看着窗外的车流如同蜗牛般缓慢地爬行,混浊的空气滞留在车里,仿佛时间连同整个世界都停顿了下来。叶婷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梦。

在这个炎热多梦的季节里,天空的颜色迟迟不愿暗下来,叶婷站在人挤人的公交车上,恍惚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多年前那个童话的结尾,在那个美丽的童话中,王子终于走出了城堡的大门,可只是那么一秒,疯狂的管家跟侍女们冲出来拦住了王子的去路,他们杀死了精灵,把王子捉回了城堡。在童话中明媚的阳光下,叶婷看着城门在王子面前缓缓关闭,他伸出手,可捉到的只有空气。

十月底,炎热的夏天迎来了它的终结,在第二次月考之后,班里按分数排名进行了座位重组,重组好的座位表被贴在黑板旁边,下课的时候一堆人冲上前去看,叶婷也是其中一个,她逐行逐行地扫寻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最后一排的倒数第二行里,看到了她跟黎露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高晨并没有去参加开学典礼。当校长在讲台上激情四射地致辞而台下集体昏睡着的时候,高晨正坐在市初级人民法院某个法庭的旁听席上听着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

他看着萧澈,后者沉默不言地坐在被告席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件过于宽松的黄色褂衫穿在身上,下身是一条灰色的棉布裤子,整个人跟半个月之前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脸上有还未消去的淡淡的淤青痕迹,估计是来自于看守所的某一次“例行公事”。

察觉到高晨的目光,萧澈侧过脸来望着他,像一株沉默的白杨,可只是那么一个瞬间,站在侧面的警卫稍稍向前走了一步,跟对面的人说了句什么,就挡在了高晨跟萧澈中间。

庭审还在继续着,合议庭上坐着三个人,书记员宣读完法庭纪律之后,审判长就开始按着程序确认着身份成员权利义务等等,原被告律师分别坐在左右两侧,沉默地翻着案上的卷宗,旁听席上零落地坐着三五个人,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小声的讨论掺夹在审判长的声音里,高晨看着眼前这个略显肃穆的场景,恍恍然看到了一年前的夏天。

好像也是这么个夏天,持续不断的蝉鸣声隔挡在层层高墙之外,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法庭里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争辩的声音,法槌敲击桌面的声音,甚至是尖厉的叫声,在屋外不断攀升的气温里,仿佛要爆炸一样。他清楚地记得关于那个夏天的全部细节。

那一次他没有让萧澈有事,这一次也绝对不会。

无论如何。

萧澈跟在带组的警察后面,穿过了几道铁门,又回到了监室里。

监室里的人看见萧澈回来了,都有些吃惊,有点相熟的就走上来问几句庭审的情况,也无非是“为什么回来了”“判了没有”“要等二审吗”之类的问题,在得到“还有些证据没办法当庭认证”“等二审吧”这样的回答之后,人们就逐渐四散开去,继续坐在龙板上。

监室在一阵小小的骚乱之后又恢复到平静,大多数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龙板上,偶尔有人起身到厕所,或者小声地说几句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坐在龙板上等着吃饭看电视。

萧澈坐在龙板上,太阳在过午之后呈着一个越来越倾斜的角度照进来,他看着明暗两条弧线的变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监室里传来一阵响动,他抬起头,原来是来了个新人,监室里的人都沉默地坐在龙板上看着新人,然后很有默契地等警察一走开几个人就冲上去一顿穿心捶肺的暴打,暴打过后继续回到龙板上呆坐着。萧澈看着新人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心里面并没有太大的想法。就如同这单调而乏味的看守所生活一样,连对新人的暴打整搞也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的程序,嬉笑过后,萧澈有时会恍惚地看到,有一片灰色的空气无声地落下来,郁结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然而他们只是用笑表示着不介意。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警察进来发信,在每个监室的铁门前喊着谁谁谁有信,谁谁谁有包裹,被叫到的人就小跑着前去拿。这似乎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间,能够收到外面的家人或者恋人给自己寄来的东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这都与他无关,他知道不会有人寄东西给自己,高晨会把钱存进看守所的折子里,因为不允许探视,会让律师把话带给自己,也会为了自己这件事四处奔走想办法,但他不会寄信过来,信是一种奇怪的表达方式,属于那些他并没有拥有过的,叫做亲情,又或者是爱情的东西。

萧澈默不作声地坐在龙板上,看着对面铺那个不知道进来了多久的人笑着打开了一封信,然后咬着牙慢慢地流出了眼泪。

“喂,你也没有收到东西?”旁边相熟的林力推了推他的手肘。

“没有。”萧澈说。

“我也没有收到东西,我根本不可能收到东西。”林力说着笑了笑。

“嗯。”

“喂,你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吧。”

“我也不清楚。”

“放心吧,交通事故不是什么大罪,很快就能出去了。”林力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欸,外面有人在等你吗?”

“有个朋友。”

“朋友啊……朋友也好。不像我,我就是一个人,没有人等我,不过这倒也干净,不用连累人。”

“……嗯。”

“过几天我也要开庭啦,不过我的案子不像你,我是铁板钉钉的,现场被逮,没得拖,应该会判个十年吧,判完直接上山估计就没时间跟兄弟你道别了,来一口?”

萧澈接过烟,沉默了一阵。

“有没想过出来之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坐完出来,你现在才十五吧,过个十年了不起就二十五,表现好点减个几年的也许才二十出头。”萧澈说。

“开什么玩笑呢……我不知道,坐完出来人生也就完了吧,你做了错事,在那种地方待个几年,出来别人看你的眼光都不一样,我认识个人在里面坐了几年,出来找不到工作,于是再犯个事进去坐多几年……哈哈——”林力笑了很久,然后低下头继续吸烟。

下午三点多钟的监室里,阳光顺着高窗投射进来,空气中浮动着无数粉尘,扩成灰蒙蒙的一片,每一个监室里,穿着黄马褂灰棉裤的犯人们音量或高或低地说着话,巡视的警察拿着警棍在过道上走过,偶尔敲击几下旁边的铁栏杆,发出“咣咣”的声音。

而在一个消失了声音的角落里,林力手上的烟燃到了尽头,没有熄尽的余火烫到了手指上。

“你觉得……人做了错事之后,真的能够重新来过吗?”隔了很久,林力突然这样说道。

一审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二审前一天的晚上,从晚饭过后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差不多十点的时候有人来关掉了电视,监室里的人吵了一阵,然后准备熄灯睡觉,萧澈一边想着明天二审的事,一边躺了下来,没察觉带组的警察走了过来。

“喂,你,跟我来一下。”

萧澈跟在警察后面走,看守所里已经熄了灯,只有过道上的长明灯昏暗地照着,他不知道警察在熄灯之后要带他去哪里,直到警察打开了探视室的门,萧澈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了里面的人,他愣了一下,喉咙里翻滚着无数个音节,最终低低地说了一声:

“是你。”

探望室的铁门砰一声关上,带萧澈进来的警察面无表情地站到角落里。萧澈看着对面的岑晴晴笑了笑,然后坐在了椅子上,她的声音隔了一层防弹玻璃,也隔着将近一年的时间,再听起来,仿佛有些不真切。

“没有想到是我?”

“不是。”

“哦?”她挑眉。“你早就知道是我啦?”

“我记得我以前都把东西放在你那里的。”

“嗯,因为你总是会漏东西,去考试也不记得带学生证。”

“……晴晴,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哦?你不知道,是吗?”岑晴晴笑了,“你虽然说记性不好,但我想你总不至于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事吧?”

“我记得。”

“那你也应该记得我想你去死。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死。”

“去死吧。”

黎露翻开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练习本,上面三个斗大的字,叠在各种颜色的字迹上,站在门边的杨宇朝自己这边招呼着,她应了一声,把练习本连同其他书笔一起收进书包里,然后走到杨宇身边。

“走吧。”

搭过五站公车,再走过两个街口,在交叉路口上跟杨宇道别了之后,黎露就拐进了路边一间保健药房里,买了一瓶含有水飞蓟的保肝药。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她知道父亲在机关里老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酒是局局必有的,推也推不掉,喝酒伤肝,最近父亲老说身体不舒服,肝痛什么的,所以就一直寻思着买点护肝的药给他。

买完药的路上,黎露特意去礼品店里买了个礼品袋,把药装了进去,然后一路小跑着回家,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忽然想起礼物拿在手上会不会太显眼,于是匆忙把包装好的礼品盒塞进书包里,然后推开了家门。

叶婷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快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叶婷应了一声,把书包放在一边,洗个手就坐到饭桌旁边。桌上摆着番薯叶小米粥等一般人家很少出现的菜色,因为妈妈是个注重健康,追求完美生活的人,前些年还特地考了个营养师的证,虽然这对她的工作没有什么帮助,但并不影响她把学到的东西身体力行地在家里实施并且推广到所有她能够碰见的亲戚朋友身上。

“多吃点绿色的东西对身体有好处……别老夹肉!”妈妈拍了一下叶婷的手,“对了,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还好吧。”

“嗯。”

“同学还不错吧?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请来家里玩玩嘛!”

“嗯嗯,有机会。”

“学习还跟得上啊?……欸,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你英语,我跟你说啊,这英语就是要多背单词,你不背单词……”

“妈,吃饭能不能不要说话。”

“你怎么说话的?那你平时倒是跟我说说话啊,每次跟你说话都一副要死不活的咸鱼样,除了吃饭的时候还有什么机会跟你说话?我真是……你考得不好,考到一间烂高中我也没有怪你了,现在问几句都不行吗?”

“我吃饱了。”叶婷放下碗筷,走回房间里,锁上了门。

门外传来父母争执的声音。

“我怎么了,我又怎么了,这还是我的错啊?”母亲有点抑不住愤怒。

“你也不要这么说孩子。”

“我说她什么了,我不是一直跟她说考差了没关系考差了没关系,只要尽力就好了,我没有怪她,我没有给她压力!可你看她那是什么脸!”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你都不知道亲戚朋友问我‘你女儿考上了哪间高中’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们说,你知道吗?她自己考得不好,丢尽了我的脸,现在还摆脸色给我看!”

“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养女儿养女儿吧,养什么女儿啊,当初就不应该把她生下来!打掉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叶婷从书包里拿出练习册跟笔袋,坐到了书桌旁边。她翻到了今晚要做的那一页,然后拿起笔慢慢地写了起来。屋外的争执声混合着渐渐响起的雨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日光灯照在手上,在纸笔间形成了一个倾斜的阴影,叶婷看着习题上的条件跟设问,一步一步地罗列解答下去,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再也看不清楚纸上的字。

——黎露,难过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房门外传来了一阵响动,黎露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于是急急忙忙地从书包里拿出礼物,藏在身后,准备等他进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当父亲打开房门的时候,黎露有点忍不住喜悦地叫了一声“爸——”,可还没等她把“生日快乐”这个四字说出来,父亲就突然扬起了手,一个巴掌重重地掴了下来。

“你干吗半夜跑去打你阿姨!你什么心态你!她还怀着孩子!她一个孕妇经得起你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还有没有人性!”

黎露仰着头定定地看着父亲,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地响起来。

——我会笑。

泡澡泡到一半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高晨伸手拿过手机,是李律师打来的电话,说的是明天二审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虽然他的学生证是出现在现场,但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作证的话,警局之前也没有足够的证据签下逮捕令的是吗?”

“对的对的。”电话那边说,“而且这个案子啊,挺复杂。交通肇事倒是钱就能够解决的,但现在是肇事逃逸,撞到那个人又在医院里昏迷了几个月,也不知道会不会死,如果我们的不在场证明被他们那边的证人推翻的话,弄不好要坐个几年啊。”

“……那萧澈知不知道这个情况。”

“他知道,我跟他说啦。”

“他有没有说是谁陷害他的。”

“这倒没有啊……他说不知道。”

“不知道……”高晨从浴缸里站起来,裹了件睡袍就摸着黑走到客厅里,“那好,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欸?那……”

“总之你明天就好好辩护吧,我会处理好证人的事。”高晨挂掉了电话,再迅速地拨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响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如果这个时候客厅里亮起了一盏灯,又或者是天空中划过一道闪雷,我们就能够看到高晨此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刻的怨毒的表情。

“爸,你马上帮我办一件事。”

——因为我知道,在很多很多的痛苦都过去了之后,幸福就一定会到来。

——为了迎接幸福,此刻的我,必须保持微笑。

岑晴晴是冒着雨回到家里的,之前出门的时候还没有雨,一时大意也就没有带伞,哪知后来雨突然下个不停。

“倒霉!”岑晴晴嘟囔着,扯过一条毛巾擦掉身上的雨水,“沈威,沈威我回来了!那个车祸的事啊,我帮你搞定了,百分百搞定了,只要过了明天就万事OK了,喂沈威?你在哪?沈威?”岑晴晴一边叫着男友的名字,一边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沈威一动不动地,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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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去了,母亲走了,奶奶一巴常将我打了回来,但已找不到来时路,稀里糊涂的进到的另一个王国,开启自己另外的一生。
  • 虚损启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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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唐门小卒

    唐门小卒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招生死一招魂……国足U20的少年唐笑笑在明朝嘉靖年间的种种传奇故事,入室唐门,遭同门陷害,蒙受冤屈,亡命天涯,战锦衣卫,勇平海倭,扶桑反间,智斗奸相的传奇经历…
  • 屋内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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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北两条山脉像两列由东向西并行的驼队,夹出弯曲狭长的杨家沟来。春雨里的土屋就像刚脱出的泥坯,湿漉漉地沿着沟口向沟里延伸着。走到杨子江家大门口,整个村子也就到头了。我抓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儿甩到地上:“杨子江!快给我弄碗水来。”迎接我的不是杨子江,而是一条大狼狗。就在这个凶狠的家伙快要扑到我身上时,杨子江在院子里的桃树下说话了,消停点,乱叫啥?大狼狗先是急刹车,而后一转身回到屋门口趴下了。它走开了,我的脑袋也转过弯儿了,杨子江这是一语双关啊。
  • 重生之全能神妻

    重生之全能神妻

    前世,她是军情六处王牌特工,辉煌已久,被人陷害,一枪毙命。重活一世,意外获得上古神玉,从此,人生如开挂!但是……没有好的开头怎么破?!且看她带领神玉走天下!秦安宁说:活了一辈子,这辈子要体验新鲜的活法!新鲜的活法?!比如:外人看来她是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女演员,史上最年轻影后!可背地里,她又是商界的传奇,玉石届新锐,医学界天才,股市里的小能手,更是……嗯,某人的宝贝疙瘩!秦安宁说:“啊呸!神马宝贝疙瘩?!”别的男人送女人都是怎么贵重怎么来!而那货……见过送女朋友一块破石头吗?苏大少:凡事不要只看表面,要注重内涵!见过送女朋友一本破书吗?苏大少:切莫以貌取人!物品也一样!*婚礼上,有人问:“听传言说,少夫人在上,您在下!”一向高冷淡漠的少夫人瞬间涨红了脸!倒是苏大少面不改色地说:“所有一切当然是老婆至上。”少夫人:“……”艹众人:“……”聪明如你,真的不理解我们说的神马意思吗?!……深夜男人滚烫气息喷洒她耳侧,声音魅惑蛊人:“散布谣言害我出丑,嗯?”女人双手抵他胸前,脸色绯红:“你不也没出丑!”男人一个用力,两人翻滚,位置对换,印证白天传言。*①简介无能,以正文为主!②文文架空,有心者,请勿考究!③男强+女强+双处+结局美满=必须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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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离奇失踪,她遭尽欺负。八个月后,她在手术台上被告知诞下的孩子是个死胎。四年后,在她的结婚典礼上,突然出现了一名小包子喊她妈妈,更让她错愕的是孩子的生父竟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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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父母离开,我们才真正长大成人。一部帮助成年孤儿找到归属的心灵读本!近20年口碑流传经典,美国《图书馆杂志》特别推荐。“我不再是谁的小孩了……”当那一刻来临,为什么要坚强以对?为什么不敢放声哭泣?剥去成年的外壳,我们只不过是没有了爸爸、妈妈……的孤儿。成年丧亲,其实是极普遍的现象,那种失去归属的感觉,需要受重视、受疼惜,却往往被社会避而不谈,更被我们自己刻意视而不见。可是,如何为失亲之痛找到出口,面对身边关系的转变,并重新定位自我,每一个人都必须学习:“失去了爸/妈,我要如何自处?悲伤,又能如何面对?不去想,它会自己消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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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时,我们,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主角,遗憾过,苦恼过,伤心心过,但庆幸的是在那个即将逝去的青春里,你世界的男主随着四季辗转在你身旁,陪你笑,陪你哭……终有一天,你发现他只是喜欢你身边的那个人而已…“你知道的,我喜欢她哎。”“没事…”至少我的青春,你来过就好。
  • 龙与少年游:江南随笔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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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江南写作12年来首部集结出品的叙事散文集,讲述江南本人所见多年来的身边故事。一个作者哪能写尽世上的所有人呢?写来写去,写的还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无论孤独还是野心,都有自己人生某个侧面的写照。这是我的局限和浅薄,但也是我的真诚。——by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