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我去禄口机场接了蒋化臻。俗话说,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狗吃屎两次,他的遭遇让我想起来,当初栗寺出名的时候,我和蒋化臻也中了类似的招数。现在回过头来看,栗寺的第一部短片真叫一坨狗屎。但如果有名气了,那谁会在意他到底拍过什么烂片?
栗寺后来的那部短片倒有点意思,倒不是因为我自己参与了主要的情节架构和场景布置才这么说的。不过反响不错,放在网络上时,栗寺一时成了话题人物。
栗寺抓住了这个机会。没有像那些红了一些日子就销声匿迹的短片导演一样,他拍了一个导演评论——包括整个故事的构思和剧本解析的短视频。如果你想在上面找到我,应该是找不到的。这个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接下来,他又挑了一些剪掉的片段加进短片里,放在网络上,称作“未删减版”。于是,这件事用流行的话怎么说来着?
持续发酵。这件事持续发酵,一直到他第三部短片发布。栗寺开了发布会,邀请了诸多主流媒体。我听说他已经收到了十几家公司的赞助,只想让自己的牌子能在他的短片里露一面。更有电影公司已经找他筹备着拍电影。不过只是听说而已。我当时也没有看过他的最新短片。
他因为我而成名的事情我没有跟任何人说。但他后来陷入丑闻,也确实是因为这个。蒋化臻借此机会踹了他一脚,纯属因为私仇。
这样一说,栗寺其实是个地道的商人。商人喝酒都很厉害,他也确实比我能喝。拍第二部短片之前我们一起去喝酒。酒端上桌时,他就喝了一大口。
“他们是一帮浑蛋,自私自利。”因为喝得有些快,他打了个战,“你要么变得有名气,要么变得有名望。”他知道我不抽烟,就只自己点燃了一根,“区别就是生前你能得到钱,而身后,有名望的才能活得长久。”
“那你之前说的钱呢?”
“只要你肯干,饿死是不会发生的。至少不在你身上。”他叼着烟,说话时,语调极具说服力,就像他自己也把这种想法当了真。
“我说,有名气了你赚钱快得很。”
“你是说有名望的不会有钱?”
“看情况。”
“什么情况?”
“看你乐不乐意把自己变成有名气的人。”他吐着浓厚的烟圈,看上去还真有点导演的架子。
他想着出名干了很久了。这就是他为什么想要去当导演。他是个好导演,我认为他是好导演是因为一直以来,他没亏过我的工资。但他拍的真的是狗屎。要不是我和他有些私交,也不会去帮他。
第二部短片在网上点击量猛增时,我正和自己的女朋友闹一些小矛盾。一些本该注意到的细节,我压根儿没在意。
我把盘子推在一边,喝了一口茶水。这是饭店里常见的廉价茶,看上去像是茶,其实连味道都没有。我正怀疑店家用二手茶给我们喝的时候,栗寺对我说:“我们谈了这么长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我压根儿没有想他说的事情,但我还是说:“你要我怎么做?”我得坦诚,我现在有点醉。
他忍不住露出笑,然后说:“就知道你肯帮我的忙。帮我写一篇故事。我要这样写。”
“你要什么主题的东西?”
“伤感点的,但最终很好。”
“你要温馨点的结局。”
“对的。”他说,“还有……”
我打断他说:“你大爷。别他妈叫我写爱情。”
“我没有叫你写爱情。但是爱情为主,那是最好。”栗寺说。
我朝他竖了中指,然后说:“你真他妈的蠢。”
“你喝醉了。”他以为我醉了,但他有求于我,所以不会说别的。他以为我醉了,但骂他的这句话我真的是认真说的。因为这个想法真的是太天真了,恋爱这种事情,有一对算一对,不带重样的。如果想出名,最好写点类型电影,当然,除了爱情。
然后我说:“主题定了,就是恋爱,是不是?”我看他点头,然后我就又说了,“怎么写,结局怎么样,我来定,你自己找机器拍去。我心情好还会给你弄几张我想的场景构图。”
“你一个人能搞定?”
“就三十分钟的东西,你还能指望有多难?再说,我也不是没写过剧本。不是创意给他妈的抢了吗?这事儿我告诉过你。”
栗寺笑着对我说:“我要是不知道这件事情,我还来找你做什么?”
我写过一部剧本,想兜售给电影公司。他们派人来和我洽谈这件事。那个一副电视剧里“特派员”长相的人西装革履,坐在我对面和我商讨了剧本的每一个细节,最终和我握了握手,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电影公司没跟我说下一步什么打算,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看见一部和我写的剧本极其相似的电视剧上映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他妈的上当了。而且我和蒋化臻一样,后来又被同样的方法骗了一次。
听了这事情,谈思甫对我说了一句:“哑巴吃黄连。”别无他话。
现在栗寺笑的那个样子,我还真觉着他是嘲笑我。我憋着话没有说,静静地喝了一口酒,想看他说些什么。
驶进停车场,我看见蒋化臻就倚在栏杆上等我,手里扶着黑色行李箱。穿着一身黑色轻便羽绒服和黑色运动裤,还戴着一副墨镜,手腕上闪闪发亮的飞亚达在冬日的阳光里闪烁着。
上车之后,我说:“你怎么胖成这样?”
“胖点好啊,防寒保暖。”
“哎哟哟!别高兴得太早!”我说,“你可得注意点,最近流感爆发,就穿这么点,不怕出点鼻涕啊?”
“等晚上吃过饭洗个澡就好了。”
“随你。”车驶出了停车场,开进了高速。
蒋化臻说:“老常,听我说。”
“我不听。”我笑道。
“版权的事儿,你可真得帮帮我。”
“你说话怎么一股子京腔味道了?”
“我知道你,这样子,肯定不是钱的问题。”蒋化臻从前面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涕。
“我说吧?感冒了。”
“别扯犊子!”蒋化臻急道,“我想你也知道我现在身陷困境,也是迫不得已才来找你的。他们拿我的这儿做要挟,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瞅了一眼他的下半身,说:“我又不是没瞧过。”蒋化臻已经急得脸色发白。我皱眉说:“行了!急赤白脸的做什么!‘京联文娱’想要拿我的版权,我不给,跟你什么相干?你自己当时跟那个谁睡觉之前就该把事情都公布出来,何必发展到现在?”
蒋化臻叹了口气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舆论是可以导向的。”我说,“后面这么多资方在顶着呢,有什么浪花也给你拍下去了。你怕个鸡毛。自己别糊涂了!给别人当枪使,自己落得个炮灰的下场。”
蒋化臻沉默了一会儿,说:“‘京联文娱’就是我们最大的资方,这事儿是他们一手操控的。”
我听了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那么你更不用急了。”
“为什么?”
“因为你这张牌已经打完了,丑闻已经爆出来,这如果是他们自己爆的,那么他们也会自己收。毕竟这是他们投资的剧,难不成做亏本买卖?放心好了。安心在这儿休假吧,过两天就过年了,你还是回趟家里,给拜个年。”
“后面会怎么样?”
“你办不成的事情,会有人替你来办的。倒霉的是我,我能怎么办?”
“你倒是不急啊。”
“谁叫我的名字是‘季常’呢?‘四季如常’,平平淡淡的就好,既然老头子对我有这个要求,我就照做罢了。你不也是吗?‘讲话真’。”
冬日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换上了墨镜,然后从兜里拿出一包利群烟,递给蒋化臻,他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燃了,递来我嘴边,我含住了,他又点了一根。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放这个权。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蒋化臻不理解地问道。
“在我来说,如果说这小说很好,我无所谓这电影或者电视剧谁拍。但如果只不过是小众的朋友喜欢看,就这样让你们去拍,我丢不起这个人。我还想继续写下去。”我说着打开窗,车里的烟顺着缝隙钻出去,温度也降了,“如果我不能写小说了,我会去拍电影。但是我觉得我还能写。”
“版权给我们,你也能挣不少。别总跟钱过不去啊。”
“我不缺钱,慢慢挣就好了。”我说,“只不过,我不知道‘京联文娱’接下去会怎么样。”
“还能怎样?明的不行,来暗的呗。”他经验丰富地说。
我把蒋化臻送去了酒店。他放下行李,跟着我出来到附近的酒馆吃饭。栗寺和蒋化臻都在背后捅过我刀子,但不一样的是,栗寺捅刀子是没有必要,蒋化臻捅刀子是思虑再三之后再做的,他有他的角度,我也能理解。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打电话,我还会去接他。
酒馆里坐定,蒋化臻叫来两瓶酒。
“我不喝。”
“我喝。”蒋化臻说罢,点燃一支烟,“你现在公司怎么样了?”
“我基本上不管了,很多事情都交给手下人去做。不过有件事挺有趣的。”
“什么事情?”
“我还在国外准备回国的时候,公司来了消息,说有一个人打电话到公司投诉,投诉的对象是我。说我那篇得奖的小说涉嫌抄袭。”
蒋化臻忽地正襟危坐:“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调查了吗?”
“我对这个消息当时还挺紧张的。”我手里抓起筷子,吃起桌上的花生,边嚼边说,“那时候我回邮件给公司,说这件事情等我回国了处理。但事后想想也没那个必要,如果他有证据说明我抄了,那就打官司呗。但事实是我没有抄,那么就没有什么可以追究的了。”
“你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
“我没有必要想得复杂。”
“这种事情你不管,就和当时栗寺把我们搞死是一样的道理。”蒋化臻说,“你不适合做生意,想得太简单,不走心。”
“是这样的。”我承认道,“更何况在澳大利亚的时候,我在写一部小说,也没那么多工夫去管。”
“我没想到你开始重操旧业了。”烟雾缭绕着。
“是啊。”
“小说的主题是什么?”
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没有人会看,看的人都是冲着你的名气来的。这个是别人不能给到你的,我知道你是名人,是个名作家,就够了,我不需要知道你有什么作品,也不需要知道你的作品需要表达什么,因为有人会给你写书评,有人会帮你送去参选,有人会让你获奖。那些人都是你还没遇见的。”
“你不能这么看。如果你的书足够好,还是有人会去看的。”
“听着,很多人都靠着笔杆子活,但你不是。如果公司因为这件事情名声没了,你的名声也就没了。像那些所谓的出版社,到时候都会跟你分道扬镳。”服务生把菜端了上来,我问他要的苏打水也一并端了上来,里面放了冰块,玻璃杯外渗出了水珠。我从旁边的台子上拿了一块杯垫,把苏打水放在上面。蒋化臻没有再说什么了。
“那你年三十回不回家?”我问他说,“你要不回,来我家过年。”
“不用。”
“听说你很久没有回家过年了。娱乐圈的都这么忙?”
“那是啊,混了这么多年,我也知道要不停地踩水,免得让自己淹死。更重要的是要顺着流向去游,不然自己迟早被吞进去。所以我才给你这个忠告,别把自己的事业给放弃了,这不是顾此失彼吗?这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吗?干这种刻舟求剑的事情有什么好?”
“你应该去演讲。”我笑道,“什么是西瓜?什么是芝麻?我担心你现在已经分不清了。”
“不需要分清,西瓜和芝麻都能卖了挣钱。你得看你怎么卖。西瓜3块5一斤,但是你榨成汁就能卖15块一杯;芝麻也一样,磨成芝麻糊拿去卖也是价格不错的。”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但你不能只拿着苦瓜去卖,没人吃苦瓜。不赚钱的事情不要干。”
“不赚钱你来找我要版权?”他没有答话,又点了一支烟。我接着说:“不喝酒吗?说那么一大堆,你不口干?”说完我端起苏打水和他喝了一口。
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电话号码我并没有留存,递过去给蒋化臻看了看:“这个号码你认识吗?”
“你怎么会觉得我认识的?”
“有预感。”我说。蒋化臻接过电话,眉头一皱,直接挂了电话递过来,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光了。
“怎么?”我问了好一会子,他才憋出来:“是栗寺的电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出所料,还是打来了。”
“你怎么就不能换个电话号码?”
“现在怎么办?”我笑道,“这回是你捅出的娄子,别想让我给你填上。”
“我就应该想到他会找你。”
“你觉得,我是会帮他,还是不会帮他?”
蒋化臻没说话,他现在脑子里思绪很乱。我看得出来,公私不分让他现在变得相当被动。
“算了,过完年再说吧。”他说,“喝酒。”但没有举起杯子。
“抽烟不好。”他拿出第三支烟的时候,我跟他说。
“你少来这套,自己还不是烟鬼一个?”
“今天少喝点,明天去我家吃饭吧?”我提议道。
“不麻烦你家,我回家过年去了。”
这个年过得不是很好。亲戚没走两家,酒倒是天天喝,一天到晚见的都是来应酬喝酒的人。白天起来就是弄一些醒酒的东西,等到了中午就开始慢慢地喝起来,到晚上也不停歇。
栗寺又打了电话过来,我还是没有接,对此心里一点过意不去的想法都没有。蒋化臻回家过了年,年三十晚上还给我发了祝福消息,我估计他已经跟“京联文娱”的人说过了我版权的结果。
那一次我醒过来,掀开被子,寒气逼来,我冷得有些发抖。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窗户隐隐有着金辉色的光渗进来。我听见窗外有“咕咕”的鸟叫声。推开窗,我看见阳光很好,打在不远处的橡树上,像是涂上一层金色的漆,树影遮住的草坪上还残留着一抹白。这是个好天气。
我在橱柜里翻出毛毯,铺在床上,然后到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喝下。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就换了衣服下去跑步了。我改换了路线,试着不再从楼下那片空地跑过去。因为特地绕了远路,我就多跑了一点路,我觉得身子比平时累。
我回来时,照老样子看了信箱。里面有一封房产公司送来的楼盘广告信,还有一本家具购物指南的册子。我拿着这些东西回到家里,扔在桌子上。从橱里拿出铝锅,攥住油腻的手柄接了一锅水,放在炉灶上烧。然后我去痛快地洗了澡,出来时水已经烧开。
我把面条放进开水,用筷子打散掉,以免它们相互粘在一起。这时我拿出一个大碗,倒了一些酱油,又抽出砧板,从冰箱里抽出半截小葱洗干净,拿刀切成了葱花,这时锅里又沸了。水潽出来,滴在灶台上,发出“嘶嘶”的声音。我赶紧把火拧小,用碗接了水倒进锅里,锅里的水就不再动弹了。
水又开了一次,这次我看得准,水没有溢出来。我用筷子把面条夹进碗里,双手攥着抹布端起锅,把面汤倒进碗里。我又烧开了面汤,做了一颗水煮蛋,放在面条上,撒上葱花。我又倒了一些香油,这样就不仅仅是看上去就完美了。
吃着面的时候,我仔细拆开了楼盘广告的信封,展开里面的海报,发现楼盘离这里并不远,但是我知道那块地值不了那个价,就算是一直涨,我都不会去看一眼。扔开之后我随意翻了一下家具小册子,然后扔在一边。
我打了电话去公司,说我今天要去一趟,然后收拾了碗筷,穿好外套,往车库走去。随着阳光升起来,我渐渐感受到了温度,但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依旧冰凉得很。
走进办公室,所有人都望着我,但是没有人说话。我问身边的小蒋:“怎么了?”
“有人早上就来等你了。”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说。
“他说跟你是好朋友,我也没办法证实。”
“行了,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在国外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投诉你的事儿,到现在还没解决呢。”
“子虚乌有的事情需要解决什么?”我笑道。
“不是,这件事今天已经上了很多网站首页了。”
我搔了搔头说:“等我上网看看再说,你先去忙。哎!对了,那人在哪儿等着我呢?”
“会议室。”我直接走到会议室,推门而入,看见一个人正背对着我,桌上纸杯里倒了一杯水,热气腾腾地往上冒。他回过头来瞧我,我才认出他来,这是栗寺。
“你来做什么?”我直截了当地说。这时电话响了,我看了一眼,是季夏,就没有接。
“找你帮帮忙。”
我想起他上次找我“帮忙”的模样:“我们俩干的不是一个行,做的也不是一个业,我能给你帮上什么忙?”
“现在没人愿意给我本子去拍。我需要剧本。”
“你少来了,给钱网上一大把。”我抽出一张椅子坐下,“再说,我凭什么帮你?害我不够惨啊?拿着我的本子和蒋化臻拍好的东西,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成了你拍的了。我们这么信你,你倒好,干这种事情!”
栗寺说:“你们可以再写啊,我成名了,你们也会好啊!我有钱了可以给你们投资,给你们继续拍。是你们自己放弃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我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栗寺没说话了,我们之间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他想说话,我也想说话,但谁也没先说。
小蒋这时敲了敲门,进来说:“季总,有人打电话到你办公室。”
“谁?”
“陆禾。”
“我知道了,跟他说我等会儿回给他。”
“好,我这样回他。”说完他把门带上了。
“我看了网上的消息了,季常。”栗寺说,“你出大事了。”
“无中生有的事情你也当真。你是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啊!”
“我不用知道,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抄袭的,你看看网上怎么说的:‘季常获奖小说涉嫌抄袭,先锋维权尚未回应。’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网上多少水军在写抨击你的文章?不管真假,你现在抄袭在网上都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
“你的公司靠的就是名声吃饭的。自己的老板抄袭,你这公司办得下去吗?”
“证据落实不了,对我来说都是空话。”我说。
“那就算了。但我晓得,公司可能你无所谓它怎么样,但你以后再写东西,就难有地方发了。”
“能有比别人把名字署在我写的本子上难受吗?行了,你走吧。”我说,“你让我给你找本子这事情,我帮不了你。”
他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说:“行,打扰了。”
临出办公室的时候,他又跟我说:“让我过来找你的,是蒋化臻。”说完他就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到电话显示着谈思甫的未接来电,但眼下没有心思去想抄袭的事情,“我刚刚应该动手的。”我自言自语道。当然,我更没想到蒋化臻会干出这种事情,思忖半天,给他发了消息:“栗寺来我公司了。”
没过一会儿他回复我说:“谈得怎么样?”
“是你让他来的?”
“不是。”
我把手机扔在桌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喊了一声:“小蒋!”然后回到位置上。小蒋跑过来说:“季总,怎么了?”
“一、看一下网上对我的评论,主要是水军的抨击文章,打印下来给我;二、那个投诉还有发帖子的人是谁,要把资料找出来给我,当时他给我们打电话,肯定留了记录。三、你是不是有我写的那本小说?我记得我送给你过。”
“在我抽屉里呢,时不时拿出来看。”
“麻烦你拿回来给我一下,把他指责我抄袭的内容也打一份给我。”
他拿着本子飞快地记着,然后跑了出去。没一会儿他又敲门进来,说:“书给你,他指责的内容也给你;投诉人的资料我已经安排人去找了,隔了几个月,挺难找;网上的评论,我尽快整理出来给你。”
“下午两点前给到我,其他事情不用做。可以吧?”
“没问题,我多叫几个人弄。”
“去吧。”我翻开书本,和他指责的内容逐一区别对照。但我其实知道,没有什么可以对照的。原原本本都是我自己写的,还有什么可以去对照的?我放下书,倒了一杯热水,抿了一小口,然后点了一支烟。我看见烟头慢慢变短,于是往桌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但是力道太大,直接把里面卷的烟丝都给弹断了,掉在烟灰缸里。我重新点燃了一根。
我现在似乎感受到了蒋化臻那天醒来是什么样的心情了,那种无奈、不知所措的心情。而且栗寺还说了,是蒋化臻让他来的。不管这件事情是真是假,都和“京联文娱”脱不了干系。不过他们还算好心,让我过了个安稳年。
这时候,手机响了,“嗡嗡”地在桌上振动着。我拿起来接了:“喂?”
“哥,你抄袭了啊?”
“我的小妹啊,你说话能不能再直白一点?”我听了这话真是哭笑不得。
“网上都在说你抄袭。”
“你觉得你哥抄了吗?”
“他们说得挺真的。”季夏说,“但我上次还在网上回答过一个问题:‘作为明星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写得可真了,多少人点赞留言呢!所以说,这上面的我也不信。”
“那你还算有点智商。”我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事情我在处理。没跟老爹老妈说吧?”
“你以为呢?”她说,“他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什么都不说。”
我没再说什么,挂掉电话,然后一个个地回复朋友们给我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们请放心,公司和自己都没有什么问题。有那么一刹那,我觉着自己像是电话接线员。
下午的时候,小蒋敲了门,把所有的资料都堆在了我的办公桌上。临出门的时候,他回过头问我:“季总,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你们好好做手头的工作就行了。”我笑着说。小蒋点点头,把门轻轻合上了。我收起笑容,然后开始查阅这个奇怪的案子。
这件事情是在我回国前两个月发生的。公司来了邮件,说了有人反映我的那篇小说涉嫌抄袭的事情,当时公司也记录了大致的情况,小蒋拿来了给我。但是这通电话并没有带来什么具体影响,而仅仅是一通电话而已。录音我也听了,没有听出来是我认识的什么人。
我思忖着究竟是什么人对我的作品虎视眈眈。蒋化臻?不可能,他就算是翻脸也是当面翻,到底是干不出这种恶心事情的人。于是我转念想到了陆禾,他想要我的新书稿已经很久了,也或许就是他。但最让我起疑的就是栗寺,甚至今天他还来了公司。
我来这里上班是很不规律的,权力都下放给了公司里面信得过的几个小孩儿,由他们打理。他能知道我今天来公司,除了知道听到自己“抄袭”的事情,我会立刻赶来公司处理之外,必然再也猜不透我什么时候来。
但他为什么要提蒋化臻?蒋化臻把他弄得一败涂地,没有人找他去拍剧,也没有人给他资金去拍,他自己更是因为我们三人的陈年旧事找不到本子,自己想垫钱拍都没戏,现在进退维谷,这是想拉蒋化臻下水吗?
我在办公室里坐了一整天,也没有想明白。临近下班的时候,我把小蒋叫来了办公室。他进门闻着烟味咳嗽了好几声,问我说:“老板,你这是抽了多少根烟啊?”
“没多少,我就简单跟你说一下。现在需要澄清事实,以公司的名义发布声明,找几个影响力比较大的公众号也帮忙发出去,主要写以下几点:一、抄袭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二、诽谤人必须出面道歉;三、如果没有回应,将会采取法律手段。就这三点。”
“这就行了?未免太草率了吧?”小蒋说。
“不草率,先礼后兵。”
“人家都火烧连营了啊,想把季总你连锅端呢!”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先这样发,今天快下班了,能发出去吗?”
“我给你发出去,毕竟也影响公司,这件事情要尽早处理。那我先出去忙这件事情了。”我点点头,见他出去,自己想着要看看家里人,以防他们想什么奇怪的事情,就收拾了东西,把烟灰缸里的十几根烟头倒掉,离开了公司,开着车往家里去。
家里对我当下的生活也比较满意,好歹儿子开了一家公司,事业也算是蒸蒸日上。曾经出过一本书,还发表了一个短篇并且获了奖。我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自己除了没有成家之外,也没有别的可以忧虑的了。
眼下出了这茬子事,家里会怎么想?我在应天高架上堵着车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我估计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我爸是从不表态,一向都是我妈当我俩之间的传声筒。季夏这个没长大的孩子,想必会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一些旁观者清的话。她这样直言直语,我活到现在也就见到她是这样的。我挺喜欢的,但是公司不能由这样的人接手,快言快语会结仇。总结了一下,我知道他们三人都不会给我确切的帮助,甚至都不会告诉我他们很担心。
过去一年,我对公司没有太多的关心,也从没有想要把这个事业做大的念头。因此,我原本是希望老爹能接过盘子,把事情做下去,毕竟他还有好几年才退休,给他点事情做也好。然而眼下发生了这种事情,怎么能把烂摊子给到他手里?换作是谁也做不出来。于是我把车停进车库里,和爸的车并列排着,上楼敲门。
外面已经是夕阳西下。厨房里传来妈切菜的声音,接着油烟机呼呼地响起来。对面那栋楼有扇窗户打开着,玻璃把阳光反射开来,直直照进我们的屋子里,弄得整个客厅都是明晃晃的。我走到阳台,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去了厨房,想烧一道菜。于是妈把锅铲递了过来。她还想再要回去,我没有给她。我帮着妈端菜上桌。我以前喜欢吃肉,摆上桌的有糖醋排骨,还有猪肘子,另外还有毛豆烧鸡,但是我已经偏食素菜。他们一向会炒四人吃的菜,有时候还会多点,吃不掉第二天中午可以接着吃。
“季夏不回来吗?”
“她不回来。”
我从筷笼子里拿了三双筷子,又拿了三个碗放在桌上。
“这毛豆烧鸡是你烧的?”爸坐下尝了一口,问妈说,“太难吃了。毛豆没烧熟。”
毛豆烧熟了,这我知道。因为是我烧的。
“公司怎么样了?”妈问我说,“我在网上看到你的消息。”
“没什么,没有的事情当然就没有。现在都讲证据。”
“能有什么好说的?假的也能说成真的,就算是你清白,故意往你身上泼脏水,那能怎么办?”爸端着两盘菜放在桌上,“有些事冤枉起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几千年前的人都懂这道理。你不懂?”
“这是人家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做法。”
“会伤到吗?”我立时想到了“京联文娱”。我从柜子里拿出来一瓶红酒,拔出瓶塞倒在杯子里,喝了一大口。老爷子让妈把昨天喝了一半的酒拿出来。
老爷子说得不无道理,“京联文娱”全称“京诚联合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在娱乐圈有非常厉害的影响力,可以说是一家独大。凭借着数年的影视发展,“京联文娱”跨界做起房地产、金融、互联网各个领域,俨然一个商业帝国。蒋化臻告诉我说,里面签约的一线、二线明星数不胜数,而且对其控制手段也是极其犀利,他自己在“京联文娱”里也不过是个三流的导演,只因为自己拍一部剧火一拨明星,在里面的声望高一些罢了。真让他去拍电影,蒋化臻表示力不从心。
谈到这个问题,我跟蒋化臻说,好像栗寺之前也是“京联文娱”的人。蒋化臻点点头,没有再说下去。据我所知,栗寺在出名之后,就依附了“京联文娱”,在里面的日子顺风顺水。作为个人,你在这里是没有影响力的。栗寺知道这个道理,蒋化臻以前不知道,去了北京之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我爸也明白,所以在我写作之前,他曾经也一个劲地鼓励我去找一家事业单位。在酒桌上和关系人拼酒,年轻小伙子似的不要命,钻在桌子底下出不来,好不心疼。
想到这儿,我吃饭吃得很快,碗里被我扒得很干净,里面不剩一粒米,把餐桌上的两根骨头夹起来放进碗里。我已经吃饱了饭,酒也下去了半瓶,于是抽纸擦嘴,说道:“隔些日子我想着要不要出去玩一趟。”
“你不是才从澳大利亚回来吗?”妈问道。
“散散心吧。”我其实不想回答,“季夏要是有时间,我带她一起去。”
“自己去就行了,带个她,可不把你闹死。”老爷子笑道。
我也笑了,指着柜子里躺着的名贵实木棋盘说:“杀一局吗?”
“好。”
于是我收拾了碗筷,放在水槽里。从柜子里把棋盘棋子拿出来的时候,我想起小学时,爷爷试图教我下棋的事情。
我坐下来,然后和他对弈。等两局结束,已经到了他们要睡觉的时间。季夏这时敲了门。她换鞋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和朋友出去吃饭了,她回答说是的。带着戏谑的语气,我问她对方是男是女,她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走进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我很久没有躺在这张床上了。躺下去有一种陌生感。以前住在这里面的时候,没觉着这房间的灯罩长得有点像女人的乳房啊。倒吊着的乳房,我自己都没怎么察觉出来。乳房似的灯罩。丰腴的、干瘪的、挺实的、微微下垂的……你脑袋里想着哪一种才是你最喜欢的。当然是第一种,你想到的第一种模样的乳房,就是你最喜欢的。再配上你想要的纤细的胳膊,你想着她该有的身材模样,光滑漂亮的腿形,最后再添上你觉得举世无双的漂亮脸蛋。Voala!这就是你想要的女人了。那张脸肯定洋溢着灿烂的笑。是的,你要她一直笑,就算是躺在床上,你也要她开心地笑。因为她不笑的时候你会不开心,因为她哭丧着脸的时候,你甚至要发火,这时她就会哭,是你让她哭的。但之后你会有男人的担当,你不能让她哭,你要哄着她,怎么才能让她再开心起来?你可不能买些新衣服新鞋子就能让她开心起来,这有效果,但是你不能拿这个当万能良药。你要安慰她,这才是她想要的。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了吗?她听见你道歉了,还得到了想要的。是的,她又笑得开心起来。她躺在床上就又能笑了。但你嫌麻烦了,感觉累了,你就要去想出另一个女人来。原先那女人是死是活也不关你的事了,反正你已经有了另一个爱笑的女孩躺在床上了。爱笑的女孩运气永远不会差,对不对?究竟是哪个天才女人想出了这厉害的生存法则。
我起身坐了一会子,然后去洗了澡。水温正好,温暖地淌在我身上。我用肥皂从头到脚都打满了沫子,然后打开淋浴头,水喷出来洒在身上,好不舒服!我拿着毛巾把全身都擦了干净。穿好衣服,我穿堂而过,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打算写作。但是她的事仍然萦绕心头,我这时候写不了一部长篇,因为我心里想着别的事情。这件事情最终应该写成一篇短故事。但当时我没有做这件事,我想得偏激了些。隔一些日子吧。于是我把床罩掀开,把枕头摆好,可能是搬家的缘故,我感觉很疲惫。只是刚刚认真洗了澡,现在很舒服。我躺在床上,慢慢地合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