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澍惊道：“子姜？是那块闻名天下的玉玦吗？恒帝曾带寡人观过，的确世之珍品也！却不知怎会因区区一玦，而影响了两国邦交呢？”
张放叹道：“大王哪里知道！这子姜玦，乃昔年帝山神迹，为奴隶偶拾，后为丰州巨氏获得，武哀末期晋献朝廷，被举国奉为镇守宝物。不数年，各国使者纷至沓来，求见求买者络绎于路。”
吕澍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张放继续道：“是时，天焦文帝在位，他早有觊觎之心，便多次遣使要求质换，都被拒绝。后文帝死，炀帝继位，此君好大喜功，遂趁着武哀崩后，前师动荡，来与我国密盟，以其六郡奴隶四万，马八千匹输霸，求我王进伐前师，以取得子姜。”
“宣王十四年春二月，老臣奉命率大军南征，攻克素州。此后，天焦国使、光禄大夫范谅赴襄泽，献良驹美女，以求换‘子姜’，并许诺为两国和解，前师不允。而老臣因为大王驾崩，军心涣散，不战而退，故无建功。然此后，前师皇帝得知天焦用心，怒斩其使，并发书邱都，极尽侮辱之事，炀帝大怒，便改而扶助霸国，以报仇怨。这即是天焦、前师两国结仇之由。”
吕澍好奇心起，笑道：“老丞相还未讲完，不妨再说下去。”
张放揖首道：“是。我国自龙鳍之役惨败，国力衰弱，的确已不如前师强大。宣王年间，老臣再行南伐，幸而不败，却也损兵折将，若非天焦鼎力扶助，恐怕被前师一战即可击垮。”
吕澍吃惊地道：“有这么严重么？”
张放摇了摇头，陷入了回忆当中，脸上兀自挂着一丝苦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在笑天焦国为求一玦的执着。
“幸好先王登基后，天下逐渐昌平。老臣无能之辈，竟也许以重任，委我军帅之便宜，僖王六年，朝廷再次发兵二十万南下。天焦国为此役贡献钱十亿，粮草五百万斛，战马六千余匹，再次传檄襄泽，但求此玦。”
吕澍忍不住道：“区区一玦，何足道哉，前师朝廷何必如此小气。”
张放一愣，随即呵呵笑道：“大王有所不知，这子姜玦被认为帝山拜度尊使之神迹，非同小可。平日供享于太庙，前来参觐、膜拜者不计其数。故而此玦不但被视为前师国宝，且有‘国在宝在、国亡宝亡’之说，其重要不待多言。”
吕澍闻言方明，不禁颔首称是。
张放回忆良久，道：“前师当然不肯。上将孙浩布置大军于北部，欲阻我军，老臣只能率督部众，强攻临泽，当日战况之惨烈，老臣至死难忘。”
吕澍心中一震，眼前似能看见积尸遍地，烟火迷漫的非常景象。
张放轻轻拈须，叹息了一回，再道：“孙浩者，前师名将孙杞之父也，当年，我与他四万之军苦战三月，此人临阵被流矢射中而死，老臣由是方能攻下临泽。孙浩真不愧是一位英雄！”
“临泽战后，我损兵半数，其实无力再进。然而前师庸帝董克，却派遣左将军巨伯前来阻我，被老臣一举击败，且顺势进兵，围重镇里邑。董氏惊慌失措，当月便遣使天焦请求讲和，并将子姜玦双手奉送！”
吕澍拍案而起，笑道：“董克这厮，真是无能之辈！”
张放道：“最让人可笑的是，老臣收其府库兵马，迁其民畜撤回霸国之后，董克便又反悔，遣使天焦，索还子姜。炀帝怒斩使者，并依约贡献霸国钱粮之物，此后老臣又奏请朝廷，迎立天焦公主为先王之妃，两国联姻善好，同盟之势，方始构成。”
吕澍释然道：“怪不得恒皇帝一力维护寡人，惟恐霸国内乱，皆以前师、茂国强大，西陆再无可佐之之力故也。”
张放道：“大王明鉴！然今日不比当时，恒帝之才，想必大王深有感悟。此君执掌天焦，但能令大王回归霸国，已属万幸，如何能奢望他供给军马粮草，助我大业乎？”
吕澍晒然一笑。张放见此拈须笑道：“老臣知大王干才，决不会冀望于他人，只说罢了。此次我军出征，其意该在歼敌，而不在并城吞地，只因我与前师积怨已深，仇恨滋长，故驱逐董氏、铲除邪党、减赋轻刑、恢复民力是为最最紧要不过。”
吕澍深为赞同，叹道：“老爱卿之议，寡人甚以为然。彼年屡屡侵攻，劳师动众，然勋劳不著，何者？前师力强而霸弱也。未王末，霸国人口二百七十五万四千，而前师应在四五百万之间。其甲士数倍于我。两相比较，我军若再强行攻坚，突袭临泽、楚淄这样的雄城，徒损实力，甚难恢复。”
张放道：“此战奔袭宋州，可出敌不意，彼时调动其部，于适当时机，予以歼灭，当称上计。”
吕澍颔首笑道：“老丞相以为，该当如何使计呢？”
第十节
襄泽。
中宫和宁殿。
吴历三百六十二年五月丁未。
闻说霸军打着“废董立巨”的旗号，大举南进，元帝董昌的脸上再无半分人色，几乎失去自主般，不停地喃喃道：“这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众臣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自庐鉴事后，朝廷中阿谀奉承者多，直言厉谏者少，忠贞贤良上表请免，甚至弃官归隐者比比皆是。
中常侍马林于御座后轻声道：“陛下，霸国入寇，虽不利于我，然而依臣之见，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并不需陛下以之为忧。”
元帝闻之精神一振，伸手抓住对方的膀臂连摇，道：“快，快说，如何退敌啊？”
马林媚笑道：“皇上勿急。素州边防重地，兵马数万，又有临泽天险，可说扼住了霸军南下的必由之路。陛下只消下旨董胄，命他严防临泽、龙鳍两城，霸军若来进攻，何异于以卵击石？请陛下安心等捷！”
元帝连连点头，绽开了兴奋的笑容，喃喃道：“有道理，有道理。传旨，让董胄整肃其军，严守临泽，不得让贼子南下一步！”
襄泽校尉刘敏道：“启禀陛下，近闻霸王澍亲率水舰数千艘，从澧阳开拔，似志在楚淄。白原滩天险重地，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臣奏请陛下急调水军荡山左、右营与平川营兵舰以救，另着董征西抽调一部人马从符中、广原自陆路前发楚淄，以狙霸师！”
刘敏乃宦官倪目的义子，原职为前将军，随董邪西讨叛军失利，槛车征回。后以钱赎之，不多日又晋升为襄泽营主将，为“朝政日非”的言论，平添一个话柄。
元帝沉吟道：“言之有理，就依卿所奏！常侍，你看遣何人为帅，较为妥当啊？”
马林尖声道：“陛下，水军都督孔藏早欲自请平叛，朝廷未曾轻允。如今北面事急，遣他往援，应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元帝喜道：“甚好。孔藏对朕十分忠心，理应遣他立功，否则公主还不责怪朕偏心吗？”
孔藏乃故司徒李沁表侄，尚昭帝孙青乡公主。元帝与青乡虽血缘一脉，但多次淫乱宫闱，早做下苟且之事，自赐婚孔氏之后，元帝仍不时借故见召，朝野皆知。
孔藏虽肚里明白，却也甘愿装聋作哑，赢得“忠心”之名。只是朝廷仕宦大家，对之态度皆十分鄙薄，尽管以他驸马身份，仍是常遭闲置。所以，此人要想跃居前师的权力核心，必须有所表现。
如今，是否这个时机到了呢？
孔藏尽力藏住喜色，叩谢皇恩。然而，满朝文武的目光都十分轻佻，在肃穆宏大的宫殿之中，这种眼光似乎也颇显出暧昧的意味。
两日后。
勺水。
前师国千艘战船，矗桅张帆，溯江而上。
岸边，鹤栖苇荡，惊鸿阵阵。高处，鸥翔云中，鹫鹰追食，繁忙的鸟群结队，在战船上空掠过，时而有落单者停憩于桅杆尖端，好整以遐地享受片刻的悠闲。
水军都督孔藏面色沉峻，屹立于中央大船上。他脸颊微微发红，显是极力抑制住兴奋之色，打出手势道：“命所有军士轮流划浆，明日天黑前，必须到达楚淄！”
这是他作为军队主将的首次出征。
对于霸国此进南侵，孔藏暂时还不能摸清头脑，然而，若谈起其所率之部，他便大可津津乐道于其无一败绩的光辉历史。尤其武哀帝隆图三十三年，前师水军越过淄峡，偷袭澧阳，是战霸军失措，楼船将军束手就擒，千余艘舰只重创大半，其中二百三十四艘沉没，而前师仅微创十一艘，取得完胜。
前师水军精锐，全赖勺水与香海之便，以制大型海船，士伍多能操舟而著名。相形之下，霸国东境临山无港，故只能在境内短短的勺水中训练舟船，效果自是大打折扣。
此次援救楚淄，孔藏可说信心十足。
自他任水军都督以来，借朝廷名义，多方征调各州郡木材、资伫，耗资巨亿，新建、替换了大批战船。熙平十年成立的“平川营”，为孔藏得意之作。其营有将士四千七百五十人，三桅巨舰十艘，单桅浆舟、蒙冲舰各二百艘，其它小舰以千计。
如今，加上荡山左右营的水军兵马、战舰，已超出全国船舰总和的三成。始兴元年冬，孔藏曾极力自荐，率兵平巨氏之乱，征西将军董邪以水军“护卫京畿不可轻动”为由上表阻止，一方面也是怕此人立功受赏，抢去了自己风头罢！
楚淄乃前师东北重要门户，扼太平、玄虎两山，地势险要。勺水经淄峡，奔涌而入神水原。
淄峡狭窄颀长，仅容两舰并驰，其侧旁山壁鬼斧神工，崎岖难越。
淄峡之前，便是著名的白原滩。浩浩荡荡的江水被淄峡一阻，顿时激流澎湃、汹涌难测，水深波暗，涡旋重重，又时有暗礁，令船行十分不易。此处若被夺取，则前师国在勺水流域根本无险可守，霸军沿江直下，便能从容直取其都。
查考两国数十年交战的历史，可以看出霸军南征，主要有三条道路：
一是从霸国磁川出发，越武坻，进入前师素州，这样须攻取天堑临泽。
二是由池阳始，入素西，绕过临泽攻龙鳍，再南下前师都城襄泽。
三是由勺水遣战船从白原滩走，依江势攻占前师平原。
从实战考虑，霸军若单走第三条线路，弊多利少。这也是孔藏之流，对霸军动向不以为意的重要原因。
与此同时，霸国楼船将军张竞、水军少师刘辛等，已率众南下，于淄峡北十六里地扎下大营。
张竞，广宗上雒人，为“霸国七虎”之一。昔年父母为前师军所掠，死于道路，既而族人因战乱死者十之七八，故矢志报仇。其十五岁从军，入池阳营，屡立战功，后升为越琮帐下偏将。未王十九年秋，拜楼船将军，总掌水师。其人勇敢善战，寡言少语，士卒对他皆是既敬又畏。
刘辛受拜新职，仿佛如鱼得水，很快对霸国的水师有了全面了解。霸军士伍勇毅刻苦，然而训练不得其法，舟揖也是借鉴他国而创，自然无法与前师惯常水战的部队相比。
然而，霸军军纪严明，号令整齐，尤其在张竞任上，更显优秀，并非说就不能对抗强势之军。故刘辛高兴之余，也暗自佩服不已。
此时，两人正自登舟察看迎面玄虎、太平两山与白原滩的形势。背后十数里江面上，水寨林立，旗号飞扬，往来船舰不断通行于巨石弩机把守的水寨辕门，万帆梭立，尤是壮伟。
张竞面有忧色，叹道：“淄峡天险，实泰半因此二山之故。董方在位，便即加筑这两座延绵各九里的防城。如今看来，我军自僖王以后，便未尝能越过白原滩一步，皆其故也。”
刘辛知他与前师仇恨甚深，因而连名垂天下的“武哀皇帝”都直呼其名，毫无敬意。微微一笑，手抚胸前长鬓，道：“若占领二处山头，我军岂不就可以顺利通过淄峡了么？”
张竞看了他一眼，道：“少师还不清楚白原滩的险恶。此处江阔水谙，淄峡入口倾泻跌宕，旋涡重重，即使操舟高手亦会色变。淄峡长七里余，其末段名‘缚龙口’，乃白原滩的起始。江面在此，宽阔而稍浅，暗礁遍布，江边砂石红赤，望之心颤。舟舰在此都须小心，以免搁浅、触礁。少师试想，即使我军占领二山，通过淄峡，那么其前仍无可集结之地，而前师水军利用地势，只消屯上强舰十艘，便可各个击破，将我军消灭殆尽！故而只据二山，仍不能稳操胜券。”
刘辛默然颔首，良久方道：“下雒距此不过五十里，为何不能输送军需，以便屯军扼守勺水咽喉呢？”
张竞道：“本将辄请朝廷，欲在下雒建营。大王还未明示。”
刘辛沉吟不语。
以他的意见，此地乃勺水富乡，应筑城扩地，保障粮秣资伫。一方面，筑城后可以保障军队安全，并可伺机攻取玄武、太平两山，以扼淄峡。如此，则二险前师与霸各据其一。前师若指挥兵舰来攻，也须付出极大代价，再不会象武哀时期那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了。
刘辛刚要说话，忽见淄峡那边，两艘小船逆流划浆而上，施施然地往霸国境中行来。
刘辛吃了一惊，再看张竞，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禁迟疑道：“张将军，那里是否有两条船呢？会不会是前师派遣的探作？”
张竞远远望去，道：“不会。那是前师商船，经常往来于澧、襄一带。不光是前师，我国也常有商船队往襄泽，甚至更远，至黎阳而去。”
刘辛脱口道：“闻说前师十豪有巨氏、和氏，这二者都是仕官大族，难道他们就不会趁着经商之机，刺探我军虚实吗？”
张竞神情一黯，叹道：“当初，确曾发现过有借商船之名，行奸刺之实者。然而襄泽城名隆天下，我国商旅趋之若鹜，况且前师船队入霸境，皆须按货物缴纳税赋，朝廷以此敛财，又岂能割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