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
抓紧手中的缰绳,狠狠又给了黑马一鞭,马儿吃不住痛,先扬起前蹄一蹶再加速狂奔,饶是刘承之骑术了得,也险些被摔下马来。
转过面前青墙,就是青泉大街,承恩伯府座落在此,乌涣涣占了一整条街。
白灯笼,白帛,白联,白纸花,此时的青泉大街上白茫茫一片。落在刘承之眼里,一片白便映着一汪红,煞是吓人,他突然在马背上仰起身来,大声叫着:“啊…”.
人就跟着直挺挺从马上栽了下来。
入夜,承恩伯府已亮起灯火,只是映着四处白幡,有些惊人的味道。
床上的刘承之已经醒来,毕竟军伍中打熬过的身子,即使连日来的狂奔与巨大的悲痛伤了心神,却打散不了这个架子。他望着床架上的缠枝蝙蝠纹路,望了好一阵,没有说话。
“承之……”端坐在四宝玲珑椅上的承恩伯夫人,两手交叠放在裙裾上,力持镇定的先开了口,她以为她的声音已经很稳,但那话音中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
“娘,”没有让她等很久,刘承之便把目光转向了她,然后渐渐放出悲声“娘啊…”
这一声啼血啼泪,王夫人再没能把持得住,一把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身边伺候的人早被王夫人遣去前厅理事,无人相劝,母子两个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次日一早,刘承之起身时,府里的一应丧仪已经撤去,往荣仪居寻到母亲,刘承之坐了下来,等着和母亲一起摆饭。
竹节馒首、金银菜、四喜福饼、酱三丝、水五鲜…这早餐端是丰盛,荤素无忌。
“娘,爹爹有话留给我吗?”撤下身边伺候的人,刘承之一边大口大口喝着粥,一边问话。
“有的,”王夫人端详手中的馒首,如端详什么了不得的宝物,面无表情的回答“还是那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句话又引得母子二人眼都红了,却再没落泪。
“之儿,你爹爹为了什么,你我心知,如今唯有振作起来,方不负这一场缘份。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昨夜宫里有明旨,择吉时为他起灵,钦天监监正伴宣旨天使同至,当时正为吉时,于是。。。。”
“娘,您不用说了,之儿已知。”承之一脸平静,桌下的手却紧握成拳“皇恩浩荡,今日我便入宫向皇上谢恩。”
早朝已毕,皇帝此刻并不在紫宸殿,也不在御书房,却在翱涂精舍打坐。
时值隆冬,但精舍周围芳草芬菲,隆平帝不喜花树,多植低矮灌木,间有各色无名小花杂陈其上,颇有野趣,煞是动人。
大太监郁宝出得精舍内殿大门,便看到廊下静待的刘承之立着,端正如一柄枪,心内轻轻叹了一口,又提起笑来:“陛下有旨,宣武威将军刘承之觐见。”
内殿中,隆平帝已升宝座,身着道袍,木簪束发。烟雾缭绕中,浑不似一个皇帝,倒像是列班的仙人。
看着眼前插烛般拜下去的年轻人,他轻声问:“承之,承恩伯是否怨朕?”
“父亲不敢,臣亦绝无怨怼之心。”回罢话,刘承之连连叩头。
“丹华公主中宫嫡出,虽性情有些骄纵,但却不失天真本性,你二人正是良配,乃父缘何要以死相拒?”皇帝的目光渐渐聚焦在丹炉上升腾起的青烟,似在问刘承之,又似在自言自语。
“家父纵马受伤,伤重不治,并非…”
“承恩伯去世,你当在京中守孝,便袭了这爵位,脱去比甲吧。”并不听承之的解释,皇帝轻轻一挥手,大太监郁宝便上前来请。
再拜谢恩后,刘承之退了出去。
黄昏时分,有天使来伯府宣旨,上命刘承恩去武威将军职,袭承恩伯一等爵位。
待天使离开,看着承之手中明黄的圣旨,王夫人的肩膀轻轻一松。
承恩伯府正殿荣禧堂中,高设紫檀香案,众人对着那卷丝物再拜,便由这一代家主刘承之将之收入匣中。
礼毕,二叔刘光霖上前:“承之,切勿再做那小儿女之态,如今伯府重担交于你手,定要铭记于心,不负皇恩才好。”
抚在肩上的手逐渐加力,刘承之心头一颤。
“这府里倒是越发冷清了,大嫂侄儿孤儿寡母,幸好伯府尚未分家,倒还热闹一些。”三太太肖氏挥舞着绡金原丝帕,往王氏身边靠去。
“如今府里事杂,大嫂亦需善加保养,如有差遣,弟妇必不推辞。”二太太李氏亦上前向大嫂王氏施了一礼。
高下立判,三太太摸摸鼻子,倒有些讪讪。
“必不与二位弟妹客气。”王夫人捂着帕子轻咳几声。“人老气衰乃是常态,伯爷离去,五内俱焚更觉大伤元气,我几欲与他同归,却又舍不下这儿子。前日已去信柳州本家,要娘家侄女过来陪伴。”
听了这话,肖氏眼神一闪,撇了旁边的二嫂一眼,见其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没再言语。
筠连院,两个丫鬟已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眼看是要冻成雪人,非死即残。正房内两个主子对坐,一个在品茶,一个在看烛火。
“好了,叫她们起来罢,今天府里接旨,不能出大事,传出去便是大不敬。”二爷刘光霖理理身上的多啰呢袍子,站了起来,往净房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太太李氏回头来看,满眼是泪。
“我知道你心里苦,一苦嫡亲兄弟,大哥去了,为何爵位仍于我无望;二苦老太太去时留有遗训,即使如今眼看伯府已无圣眷,也不能分家,还要受其牵累。三苦。。。”他从净房门口回过身来,“三苦即使如此,大嫂还要牢牢握住掌家之权,宁用娘家侄女也不信你们这些亲弟妹,要我们一直做这府里的瞎子聋子傻子。”
“什么娘家侄女,哪家府上有当家太太娘家侄女管家的,这一出谁不明白,这是给承之准备的媳妇。大哥去世,这三年是不能赐婚了,转眼再拉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人来放在这里占着,断了后手。这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何况那还是宫里,是皇上。他们要怎么折腾我们不管,只是怎么就不为我们留一步余地。这样一来,承平、承志、承欢、承佑已到说亲年纪,哪家敢嫁进来,又哪家敢娶回去?”怒气冲淡了情感,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毕竟想得更多的是自己怎么活下去。
“唉,走一步看一步,早些安歇吧。”瞟了一眼窗棂上印着的黑影,刘二老爷没再言语。
顺着他的目光,二太太想到自己的奶嬷嬷江氏立在廊下帮自己守着,一把年纪了,这样的天气,也是极冷的,遂渐渐收住悲声,吩咐让两个丫鬟跪到廊下,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