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宁觉得今天过得特别晕乎——先是中午他突然出现,大大惊喜了她,而且不知是不是她又自作多情了,总觉得吧,他好像就是特地来见她……
咳,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吃饭那会她一直跟他说话,都快到上班时间了才反应过来,而他一点也不急,把她送到楼下,她提醒他是不是也要到时间的时候,他也没什么着急的样子,然后……
然后她就有点回过味儿了,这是特地来见她的?就为了……跟她吃个饭?
下午除了工作,就都琢磨这事了,到下班的时候,她跟陈姐说了声便拎着包窜出去了,一出去,果然就看到他已经在了!
没道理他上班时间迟,下班时间还早啊,这果然是特地等她的啊!
这念头越发笃定,她走过去的这段路强自镇定了好几次,才让自己没在他面前露出傻乐的模样来。
俩人在附近吃了饭,开车回去之后,先没有上楼。
“走走吧,”他自然的牵过她的手,说,“消消食。”
她嗯了一声,任由他把她的手握在手中,只觉那根胳膊又僵硬又敏锐——僵硬是她不知如何摆放才好,只好任它那么支棱着,敏锐是……她手上的神经好像忽然敏感了几个度,与他相触的地方,丝丝麻麻的,且这感觉渐渐蔓延,让她整个人都不大自在。
不由就清了下嗓子——小公园里路灯不知为何没亮,只有中间广场那处有广场舞团自带的闪烁灯光,再就是玩滑板的少年人踩着带夜光的滑板,在黑暗中这边来那边去,颇为热闹中,越发显得他们短暂的沉默,有些让人……不自在。
但这不自在没有维持太久,她只觉他与她相握的手,微微加了些力道,继而便听他道,“今天,我见张秋时了。”
她微顿,抬眼向他看去。
他也正看着她。
夜色下,眸色深沉,薄唇微启,他说,“有些事,我原以为不对你说才是为你好,现在想来,你应是想知晓一些的。”
她只觉心中一紧,隐隐意识到他这番要与她说的,便是……与张秋时有关的——便是她再自欺欺人,也到底做不到……全然不在意,只是心中诸多顾虑,怕妄然提及,会打破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得来的,微妙的平衡。
然他却主动开了口……
“你……”口中微干,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缓缓道,“你现下不说,也没关系,我们反正……来日方长嘛。”
他眼底情绪微动,她说的来日方长几个字,让他勾了下唇,他轻轻捏了下她的手,“那就当,是我想现在就跟你说,走吧,边走边说。”
她后知后觉嗯了一声,跟上他的步子,只觉仍有那么几分不真切的感觉——与他在小区漫无目的的溜达,他还主动与她说着过去空白了五年的事,这当真是……
这一溜达,便是良久,后来广场舞团快走的时候,他们也才回了楼上。
直到门口,顾嘉宁只觉那种不真切的感觉还围绕着她。
“要去看年年吗?”
在门口,他问。
安静的走廊比楼下更凸显只有他们两人的事实,她攥了攥手,摇头,“不了,今天没带换的衣服,明天,明天吧。”
“嗯,”他点下头,“那,晚安。”
“晚安,”她也说,但看着他转身开门,不知怎的突然又叫了他一声,“蒋川!”
他开门的动作微顿,转身,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那团人影已经撞过来——说撞也不准确,确切的说,是抱住了他……
他身子微僵,时常无波澜的眸子,起了一点惊讶之色,但仍是不待他反应,那用力抱着他的人就松开他,然后踮脚,手圈了他的脖子,极快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晚安!”
她大声喊着,转身跑进对门,砰地关上了门,速度比读书时体测跑得快多了。
蒋川站原地,好一会,才抬手,指背在唇上碰了下,看着那扇关上的门,镜片下的眸子,暗流涌动。
——
顾嘉宁一路窜回房间,纵身一跃,像个四脚青蛙似的,蓦地趴到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好一通磨蹭……
好在刘大爷在自己房中,并未目击她某种患者似的发疯。
从被子里抬起脑袋的时候,脸不知是窝得太久还是方才激动的,两颊红的厉害,她摸了下,还有点热。
就着这个姿势,一个翻身,便成仰趟的姿势——因脚还在地上,头也没枕到枕头,这样平躺,并不那么舒适,有那么片刻的眩晕感。
她在那眩晕感里闭了闭眼,因着方才的冲动而骤然上升的肾上腺素,这会渐渐趋于和缓,她回想着今晚上他的话……
他显然并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并不懂得轻重缓急的铺垫,也将详略颠倒得不那么得当,以至于那些细思起来让人心惊的事,从他口中说出,也好像寻常到不能再寻常,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好比……
“张家老爷子早年对我爸有恩,我爸走前还心心念念,要我记得这个恩,倘若张家哪天需要,一定全心全力。”
是怎样的恩——他一言略过,并不提。
张家所谓的需要,是要他做的什么呢——他亦是略过,未提。但,她约莫能想到,能让人死前仍记挂的,显然不是寻常小惠,而那个应当家大业大的张家需要人帮忙做的,定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他的那五年,并不只是橙子所说的那般,在橙子看不到的地方,他过得……定没有他话中那般的,云淡风轻吧……
眉心不觉拧起,她心中升起一股心疼的感觉,不由回想起五年前……
那时,他应当是在艰难抉择的时候——一面是父亲的遗愿,一面是……她。
她对他父亲的印象,只停留在他家中唯一的一张照片上,照片是在他入学时照的,在校门口,那个身形挺拔面容与他五分相似的中年男人,笑意温和。
那是他们父子唯一一张合照。
顾嘉宁知道,他父亲对他的重要性,也正因此,才无法想象,还是个少年的他,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心理历程,才应了他父亲……放弃治疗的要求……
去了的人,是解脱,留下的,又该如何面对?
不敢深想。
但也因此,她知道,他父亲的遗愿,对他是何等的……重量。
那时她在做什么来着?
长时间的异地,越发忙碌的他,张秋时的出现,她越发不安的心绪……
她总在患得患失,有时一通暂时打不通的电话,都能让她神经质一样冲动而焦躁……
那样的她,也让他,极累的吧……
但那时她并不懂得体谅他,也并不会深思问题出现的原因,只循着本能不断索取——仿佛从他那里索取到得更多,才能不断维持她空洞又不安的心绪。
现在想来,便是她自己,也不愿意跟那样的自己相处吧……
她以为他多少会提一些,但今晚的话题,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略过了那一段,只平静的几句话叙述了那五年的经历,最后话题再回到张秋时,他说:
“该说的我都已说过,但,她是个极自我的人,自己认定的事,倘若别人说来有用,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你……”
那时他顿了下,神情比方才叙述那些时,略略的复杂。
“你是怕她来找我吗?”她问。
低低的,他应一声,眼中有她陌生的……复杂的情绪——是她情绪被搅乱所以看错了吗?不然为什么觉得他好似……带了担忧呢?
他……
不及多想,便觉他捏了下她的小指,强调一般,“倘若她找你,你不必理会,告诉我,我来处理。”
“……嗯。”她隐了情绪,在他深色的目光中,到底点了头。
“她说什么,你也不必理会,倘若……她的话让你误会了什么,你要告诉我,或是质问我,不要自己憋着胡思乱想,知道吗?”他又道。
“嗯……”她点头,“我知道。”
“还有,”他似眯了下眼,口中的话斟酌了下,说,“还有,你可以不信我,但,至少要让我知道,是哪里不信。”
这一次,她感觉到了,他的斟酌权衡,以及……隐忧。
当时她只怔怔点头——是下意识的点头,尤其那般心绪不稳下,更不忍再拂他的意思,但现在,她仰趟在床上,闭着眼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忽而就有些明白他复杂的眼神里那份隐忧……是在担心她,因着张秋时,与他,再生了嫌隙……
抑或并不只是担心,甚至还有那么几分的怕,这样的眼神,她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但几乎立刻的,她想到久远的记忆里,她说出分手时,他的眼神……
那个复杂的眼神,和转身时微红的眼角。
于是她隐隐明白,他是在怕她,再一次的……放弃。
这个念头渐渐清晰的时候,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没开灯,窗帘半开,借着透进来的光,她在模糊里,只觉眼眶酸得厉害,不觉起身,拿出手机来。
手机上,一通陌生号码的消息显示当中,她盯着看了良久,缓缓打下几个字,心中平静而又……迫切。
平静是面对这消息的平静,而迫切是……
是迫切的,想为他做点什么,抑或是……向他证明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