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先生是忠实红粉,但对曹公的几处处理有点个人看法。比如晴雯之死,他说这个女孩儿死得未免太容易,平时“使力不使心的”阳光女孩,偶染风寒也是调养个几天也就好了,为什么一出大观园,就飞快地死掉了?
还有尤三姐之死。王蒙先生质疑道:“在两个男人近前自杀会是那么容易,那么干脆利索?贾琏、湘莲竟然连阻拦的意图也没有?顺手一抹,就能断气?此剑莫非是干将莫邪?……尤三姐这么会用剑吗?她这样熟悉解剖学能迅雷不及掩耳般的一下割断动脉吗?……”
貌似王蒙先生吹毛求疵了,小说家言嘛。但我理解他的较真,正是出于小说家的经验,在文学作品里,死亡是把双刃剑,用得好,能增加色彩的饱和度,提升张力,如断臂维纳斯,营造出缺失之美;可一旦用得不好,就会让色彩失真,倒像维纳斯的义肢,透着不实诚。
《红楼梦》里,黛玉就死得很精彩,她为还泪而来,泪尽自然而去。即便如此,曹公也在小说里多处描述铺垫,让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知道她非死不可。晴雯则不然,她原本不必死,曹公让她死,一方面是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他无法想象晴雯在大观园之外如何存在;另一方面,让她死了,才能更加有力地控诉王夫人的残忍,一个儿子对于强势母亲经年不去的怨艾。
这就有作者的主观意愿在里面了。作家创造人物,就像养育孩子,最初他的性情轨迹都由你安排,可是当他逐渐长大,身心自塑,爱恨生死便不由你做主。托尔斯泰有个经典段子,说他曾非常想安排笔下的某两个人物结婚,但他又知道,这俩人不可以结婚,他自个儿在那里苦闷地天人作战了很久,最终,还是顺服于小说中人应该的走向。这是伟大作家,面对人世规律的一种谦卑,他不敢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笔下人物之上。
想起这些,是因为我最近在追那部路遥遗作《平凡的世界》改编的电视剧,佟丽娅饰演的田润叶,为了叔叔的政治前途,嫁给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儿子李向前,婚后不愿意与对方同床,李向前上前拉扯,她愤然扇了对方一耳光,拎包而去。
尽管这个电视剧改编颇多,这个细节倒属于原著,在原著里,该矛盾通过一起车祸解决,痛苦的李向前借酒浇愁,在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腿,润叶方回心转意,回到他身边,跟他一心一意地过起日子,还给他生了个娃。
当时看到这里,就觉得作者未免公器私用,按照常理,润叶为了叔叔都决定牺牲自己,嫁给李向前了,她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屋里放个小床的做法十分的文艺腔,打人家耳光更属反咬一口,在自愿选择的情况下——虽然她感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但对方也没有拿刀逼着她——她这样守贞显然很说不过去。我怀疑,作者这样安排,首先是他自己不能接受润叶和李向前同床,有的作家视笔下人物为刍狗,无情无义,路遥却始终和孙少安们心连心。
他要折磨李向前,要卸掉李向前的一条腿,要让这个抢走了奋斗者恋人的官二代,付出惨重的代价之后,才能回归正常生活。书里写李向前和润叶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能吗?我有点怀疑,若是李向前能,他也太没心没肺了点,官二代有原罪,但还真不见得傻成这样。
路遥一路给孙家兄弟开外挂,赋予他们高颜值好身材大志向和非同寻常的意志力;他安排村长的女儿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省委副书记的儿子统统爱上孙家兄妹;在给予他最钟爱的主人公这些甜头之后,他也忘不了来点苦涩,让他们的人生更有滋味,他让孙氏兄弟的妻子与恋人不约而同地横死,他一点也不介意这样安排会不会显得太戏剧化。
田晓霞死于救落水儿童。这当然是无数种死法之一,但她的死除了证明她确实是个高尚的人之外,对于小说,没有更多意义。画鬼容易画人难,写死容易写生难,一个原本可以不死的人,突然死了,只能证明作家的乏力,他没法想象田晓霞活下去该咋办,不愿意朝着抵抗力最大的方向去,干脆让她伟大地死掉,给孙少平以继续忧郁的可能。
如果说,田晓霞这个人物,还是因为作者“爱她爱到杀死她”,贺秀莲在丈夫成功之后得上肺癌,更像是无妄之灾,她与田晓霞异曲同工的死法,让我不由怀疑,作者总让他笔下的女性死去或者在不幸中升华,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和平时期的爱情”。
他更善于写风暴中的爱情,那些被反对的,没有落到实处的爱情。甚至于,那些都不算爱,而是被爱。
孙少平与田晓霞以及侯玉英,孙少安与田润叶以及贺秀莲,都是女人主动,都是女人先不计其余地爱上他们。书里说得很清楚,孙少安在创业方面“雄心勃勃,希望将来能和田福堂、金俊山那样的光景争个高低!至于他个人的婚姻,他这两年并不是没有考虑——他终究已经二十三岁了,像他这个年龄的农民大都已结了婚,没结婚的也基本都有了对象。他想他要找一个能吃苦的农村姑娘,和他一起创立家业”。
在收到田润叶的信之前,他唯一头疼的是:“他打闹不起上千元的财礼钱。这两年也有人给他说媳妇,可没人给他说不要钱的媳妇。”
他对自己的人生有着如此清晰的规划,田润叶不在这规划之内。有人说孙少安是因为自卑,可是,自卑与爱情有冲突吗?自卑是会让你不敢上前,但即使躲得再远,也会远远地看着。自卑的爱情,甚至比自信的爱情来得更加清晰。
孙氏兄弟的懵懂被动,是因为这部小说的核心是奋斗,奋斗者的爱情只能是被爱。
爱情是个消费品,你看民歌里那些相爱的人受了多少苦啊,“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拿起个筷子端不起个碗”,“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瞭得见那村村瞭不见得人,我泪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还有不无调侃的“五十里路上眊呀眊妹妹,半个月眊你十五回,你还说我是个没呀么良心的鬼”。
那些相爱的人,他们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跑断了腿,落下了泪,他们饱受熬煎,他们画地为牢,他们为那爱情可遭了大罪了。
《红楼梦》那首《红豆曲》有类似表达: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又是一个被爱情折磨的人。
而在《平凡的世界》里,孙氏兄弟从不曾这样为爱所苦,爱是他们奋斗过程中的点缀,他们始终考虑的只是是否接受,与田润叶田晓霞们的细密心思不同,他们的爱情表达不过是“我对你好”,但他们对所有人都不错,倒也不多这个吧。
孙氏兄弟乃至路遥也许会感到委屈,他们能跟贾宝玉这种富贵闲人比吗?他们还要奋斗呢。问题正在这里,民歌里的男女,不是文化人,活在贫瘠如铁的黄土高坡,极目处尽是荒寒。爱情是铁一般的苍茫里开出的花朵,是西北风里颤抖的一小簇火焰,要用全身心去守护,一无所有的人,才有这般决绝的,不留后路的爱情。
至于富贵闲人呢?他们什么都有了,无须争取,唯独那一点爱情,那一颗千变万化的玲珑心,像晶莹水滴,值得放在心尖上,捧在手心里,是餍足生涯里的,唯一怎样都填不满的那个空。
孙氏兄弟介于这两类人之间,他们比民歌里的男女有希望,与贾宝玉这样的公子有距离,上升的欲望,超越一切,他们要抵达的,是另一个阶层,而不是一颗心。这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在我们这样一个阶层差别如此大的社会,对于那些被侮辱与损害的人,好强上进,想要变成人上人简直是天赋人权,他们也必然要付出许多作为投名状。
他们只能有那种可以作为成功助力的爱情。倒不用把“成功助力”看得太实,田晓霞她爸也没有帮孙少平,但田晓霞的爱情,意味着孙少平向往的那个阶层并非铁板一块,让他的奋斗不再孤独。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曙光乍现,未来不远。
奋斗者的爱情,大抵是这个模式。金庸的小说里,从底层奋斗起来的年轻人,在爱情面前都来得懵懂,这是进可攻退可守之道,郭靖、令狐冲、张无忌,他们在懂得爱情之前,已经被江湖背景颇深的女子爱上,那些女子的用心良苦,证明他们值得被深爱,也为尚且处于草根位置的他们,出示了一张上升许可证。
不同处只是,金庸多少与他笔下的主人公还保持着距离,路遥却几乎把一部小说写成了自传,在田润叶的结局设置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一个女人会在丈夫喝醉酒出车祸失去一条腿之后转厌恶为爱吗?当然不能,她只是把儿女恩怨转换为人间大爱。路遥的这个设置,从感情上安慰了自己,从境界上做了提升,唯有润叶这个人死了,她不是一个大活人,变成某种情怀的化身。
可以说,路遥亲手杀死了他所有的女主角,被爱是容易的,相爱是困难的,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们统统杀死。
晴雯也是被曹公杀死的,是理念的产物,他借此谴责了,悲伤了,煽情了,活生生的晴雯,却因这一死,变成了一份控诉材料。
相形之下,高鹗的续书固然各种惨不忍睹,却将袭人的结局处理得挺好,袭人原本不想嫁给蒋玉菡,还打算自杀,但在这里自杀也不太合适,在那里自杀也不合适,最后发现蒋玉菡也还不错,日子也还过得下去。借张爱玲的话就是,像在长凳上睡觉,抱怨着抱怨着还是睡着了。这样的人情世故,倒能和前八十回淡而自然的风格接轨,在死去还是活着上,高鹗也算小胜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