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在外求学,得自管寒暖,冬天来得急时,不再有母亲放好在我枕边散发着樟脑香味的线衣线裤。每到这个时候,离寒假不远了,总就收到父亲催我早点回家的信,满是焦急的样子,我心里很是得意,毕竟被父亲看得重。
父亲的信中写过“垂钓碧波里,共赏雪中鱼”,这其中的情味难以言传。父亲年过半百,苦心劳牍,童心可不老。家中藏钓竿数根,他视若珍宝,且随流行不断纳入新竿,用他的话说,钓鱼是他的“奶操之”(意味从吃奶起即操此业,望城土语)。平时为他的纪检工作颠簸,或忧心忡忡、骂骂咧咧、辗转难眠,或激动不已,非痛喝几杯、大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不能表达那种结案后的欢畅。唯有一年中的春节放假,他才有闲暇重操“奶操之”的旧业。
冬天的鱼都肥嘟嘟地躺在水底睡得很沉。只有离家不远的浏阳河里许许多多的鳑鳊鱼,冰雪封河,咬钓也毫不犹豫。这种鱼大到一寸长、半寸宽,肉薄多刺,样子极似鳊鱼。严寒天气,每每群聚船底,用五香粉和酒拌过的米窝子撒在船边,它便纷纷聚拢吃食,我们父子曾有过一天钓七斤的纪录。
寒假回家,吃过晚饭,捂杯热茶,围坐在火炉边,父亲和我闲聊的多半是浏阳河,以及在这种天寒地冻天气里的小鱼。想候个下雪天,尝尝独钓寒江的滋味。
浏阳河滋养出的这种鳑鳊鱼,新鲜吃来蛮鲜甜。不过钓到这种鱼,父亲总是仔仔细细地弄干净,用文火焙干,用桔皮熏黄,然后用塑料袋封紧,藏在小阁楼上。只有大年三十或来了贵客,才佐以豆豉、辣椒炒出一小碗,黄灿灿、亮油油,香气扑鼻,令鸡鸭鱼肉黯然失色,客人们每每赞不绝口。父亲便微微昂起头,与我相视一笑,悠然说:“这就是湖南著名的四小菜之一火焙鱼,我们是自食其力哟。”
等到下雪天气,大雪封门,父亲和我绝早就赶到浏阳河。冬天的浏阳河瘦下去了,没被雪盖住的地方露出深色的脊梁,春日里满河满野弥漫的炊烟,早已凝固成苍白的雾色。河边船攒头攒脑地挤在一起,从头到尾满是一身厚雪,不辨其颜色形状,就是张打油的诗“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可惜这是船。踏着一路新雪刚到船边,慢慢有黑脑袋从白雪朵中伸出来,叫道:“你老早呵,来钓鱼了!”便知船上是熟人了。
把窝子打在船缝间,很快就有鱼上钩。柔软的鱼竿挥动又细又长的线,从船缝幽深碧清的水里扯出大大小小的鳑鳊,任意丢在满是厚雪的舱里,小鱼儿轻轻扭动几下便静静地躺着,肚皮衬着雪银灿灿的,引得船民阵阵的喝彩。
这些船民有宁乡的、浏阳的、攸县的、祁阳的,都是到浏阳河挖沙干副业的,过年也不能回家,得守着船,寂寞得紧。常常缩在船里用土话野骂,骂天、骂水、骂老婆孩子,或远远隔着几条船对骂,要穷尽那些野词才罢休,样子有些像对歌。那土话一个字一个字赶得紧,半句也听不懂,不过用粗嗓门吼出来,倒能盖过北风,听着蛮受用。
船民们见有人来钓鱼,高兴得很,都袖着手围着你站着,任鼻子冻得通红,引着脖子看船缝间白色的浮子,浮子一动就大喊咬了咬了!偶尔一条被船舷碰掉在水里,样子比我们还懊恼,连声叹息。钓上来了,就连忙用大手捂着,小心地放进鱼篓里。过一会儿,又给我们搬来小凳,端来热茶,你请他抽支烟,他就狠狠搓搓手,恭恭敬敬接过,笑眯眯地左瞧右瞧,闻一闻,才小心地夹在耳朵上。快吃午饭时,就有人咬着舌根结结巴巴地讲着普通话,转弯抹角地问我们饿不饿,带了吃的没有,意思是要请我们吃饭的,只是不好直说。说实在的,我们有点怕他们的吃相,刺溜一口就吸进小半碗的米饭,所以总是婉谢,拿出冰冷的干面包来啃。他们很尴尬,以为我们城里有高级点心,怎么肯去吃他们那大块又辣又咸的熏鱼腊肉。
冬天的下午很快暗下去,连浮子都看不清了,我们想走。他们总要留我们多钓会儿,说他们眼尖,便趴在船舷上帮我们看浮子,指挥我们起竿。我们实在要走了,想送他们一些钩、线,让他们自己过过钓鱼的瘾。他们连忙摇手不要,说不会,倒把鱼吓跑了,下次再来你们就没得钓了。送我们到岸边,总是说:“多来哟,明天有空又来吧,开春我们的船队就走了,船走了,鱼也散了。”我们总是说:“会来的,一定会来的。”父亲和我沿着来时的脚印,重新爬上岸时,总有一种惆怅的感觉,不敢回头看那些船,看那些正望着我们一步步走远的船民。
其实春节也实在忙碌得很,要看朋友、看同学、走亲戚,父亲和我能到浏阳河钓一次鱼就不错了。可对船民“一定会来”的承诺,随着假期结束日子的临近,显得越来越沉甸甸,细想,实在又没什么,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不自在。每次和父亲坐在炉边闲聊,说着说着,就想到了浏阳河上那些粗手粗脚盼着我们去钓鱼的船民,便沉默下来,静得很慌。
有一次,父亲和我下了最大的决心,趁着最后一个假日匆匆赶往浏阳河,还没到那个熟悉的泊船地,远远就看见船民们在忙忙碌碌起锚,收跳板,之后一声壮壮的吆喝漫开来,马达声响起,船队慢慢地离了岸,渐渐快起来,带着一冬的寂寞,远远地往上游去了。我目送他们远去,目光渐渐酸软了,父亲见我很伤感的样子,便安慰我说:“也许他们早忘了那些许诺呢。”
船队远远没入河湾的尽头,我这才转过神,发现浏阳河的水越加恣肆了,河边厚厚的积雪早开始融化,露出斑斑驳驳深色的土块。船队走了,春也开了,鱼群是不是也散了,抑或跟船队去了上游,听那些黑黑的船工用厚重的嗓子唱弯过九道湾的野野的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