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齐天大圣也会老。
好多年好多年过去了，老孙真的是老孙了，他老了，而且病在了床上。棉花也老了，但她生活还能自理。老孙病在床上两三天都吃不进东西了，可是辣椒却不带他去看医生，连什么病都不知道。老生一天天的消瘦了，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邻居们都来看他了，陪她说说话，以前叫他齐天大圣的孩子们已长成了大人。他们看着曾经那么魁梧能干的老孙如今奄奄一息，他们禁不住叹了口气，原来齐天大圣也会老。棉花坐在床边一直握着老孙的手，她说“老孙，你要吃东西吗？”老孙说“我感觉我就快要死了，什么也不想吃了。”棉花望着老孙又开始掉眼泪。她说“辣椒太狠毒，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们倾尽全力把所有爱都给她了，到头来她却是这个鬼样子。也不带你去看医生，去了医院起码能知道是什么病啊，这一天天在家里耗着，饭也不吃，总会耗死的。当初就该给你多生个儿子的，你就是倔，说儿女都一样。哎，说起来也怪我，没能给你生个儿子。”老孙艰难的立起身来，小声的说“棉花你不要说了，我是将死之人倒是无所谓，你还能多活好几个年头，可千万别让她听见，不然日后你又得受气了。世界上本就没有后悔药吃，是福是祸都是你我的命，你也不要自责，你嫁给我我就觉得很幸运了，从来没舍得怪过你。”老孙握着棉花的手，棉花觉得他的手很冷，再也不是那只曾经能给她安全感的手掌了。辣椒摆明了就是怕花钱，她觉得如果是小病在家躺个几天就好了，如果是大病去了医院也没用，一天得花好几千，她可没那么多钱。乡亲们都明白辣椒的狠心，为了能让自己家里捞个清静都不敢去说她，有人私下说她不孝顺，被她听到了，她骂骂咧咧，说了别人好长时间。最狠的是说出“你说的那么正义，你出钱给他医啊。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不看看医院里那个惊天的费用，我没钱也能怪我吗？他自己也没留下点财富给我，我又不是不给他吃饭，他自己吃不下而已。”乡亲们也真有想出钱给老孙医病的，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穷，自己家也到处是用钱的地方，也只能是有心无力了。没有人再去说辣椒了，或者是不屑去说她，她早就掉进钱眼里了。那会儿我正在高三，没时间去看老孙，我妈妈去看了。妈妈给我很细心的讲了那个场景，老孙在床上枯瘦如柴，来一个人去看他，他就要哭上一会，因为他知道来的人都是真正关心他的人，而这些真正关心他的人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生与死的离别，自古以来，多是伤痛。妈妈说了些安慰的话，给了点钱给老孙，老孙看到辣椒不在，赶紧把钱攥紧在手里，那只形同枯槁的手握着钱颤抖着，谁人又知道，这只形同枯槁的手，曾经撑起了一个家。老孙流着泪说，“只要辣椒看到有人给我钱，等人走了，辣椒都会逼着我交出来。谢谢你们那么忙还能来看我，你们都要好好的活着。”老孙偷偷藏了一些钱在床下的被单子压着，他谁也没说，他只是想凑点钱去看病，人类在死亡面前真的很渺小，那份求生的本能让他临死前还在存钱，他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却也怀着侥幸，这看似矛盾的心理，其实非常正常，因为是人，人总会有这么多复杂的情愫。老孙从来都不是一个爱钱的人，而此刻却把钱握得比谁都紧，他只是不甘心，就那么死去，他好想多陪陪棉花，他也想看看这个恶毒的女儿最后的下场，可惜都无法实现了。
九.有谁会记得这世界他曾经来过。
棉花其实也是有些私房钱的，可她从来不敢说，她怕被辣椒知道了，逼她交出来。老孙真的是不行了，前几天不吃饭还能喝几口水，现在水都不在喝了，话也不说了，就偶尔还睁着眼睛，看着他亲手造的房子。《祥林嫂》中那一句用来形容此刻的老孙再恰当不过了，“只有那眼中的间或一轮，还证明她是个活物。”他此刻很想摸摸那些听他唱山歌的憨包鸭们，可是一只都没有了，全被辣椒卖了。老孙觉得，养了一辈子的女儿，还不如养他那几只鸭子，至少鸭子不会气他。老孙还觉得，自己可能是做了一个一生中最大的噩梦，梦里的他有一个恶毒的女儿，梦里的他就要不明不白的死了，他渴望着梦醒的那天，可是这梦啊，太漫长，太黑暗，永远看不到尽头，渐渐地，他自己都信了这个梦了，他给这个梦下跪屈服了，他不想再受折磨了，是梦还是现实都结束吧，结束了就好。老孙都这个样子了，稍微说点话不符合辣椒心意还得被骂，老孙也就什么也不说了。辣椒觉得外头人说她不孝顺都怪老孙无缘无故得这破病，他要是一下子死了还好，不死不活的还连累自己被骂。辣椒开始骂老孙是老不死的，老孙平静的回了她一句。“放心，我就要死了。”辣椒觉得很尴尬，老孙平平淡淡的不再和她争，她反而觉得找不到话说了，于是辣椒出去了，棉花进来了。棉花看着老孙闭着眼睛不说话了，他以为老孙死了，棉花就哭。老孙就睁眼了，他摸着棉花的脸，曾经水灵灵的脸蛋，现在全是皱纹了，岁月真的不曾饶过人。老孙说“棉花，你怎么也老了。不过爱哭还是和年轻时候一点没变，不要哭了，让我安静的睡会儿，然后你替我活下去。”棉花听到这话更自责了，她哭的更狠了，她说“齐天大圣都老了我还能不老嘛，老孙，我对不起你，其实我身上有点钱，可以给你治病，可是我自私，我怕我也有一天像你一样倒在床上，我怕痛。我一直没给你说，安慰自己是害怕棉花听到，把钱抢去了。其实我骗不了自己，就是我自私，我想把钱留着给自己即将到来那一天，你临死前想着的都是我，想着你以前对我的好，我真的对不起你。老孙，我带你去看病吧，老孙，我不要你死，这么多年都是你在宠我，没有你的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老孙用袖子给棉花擦眼泪，就像曾经棉花送布鞋给老孙，老孙感动的流泪，棉花用袖子给他擦眼泪一样的温柔。老孙说“棉花，你留点钱是对的，日后你病了也能请个医生，辣椒肯定不会带你看医生的。我不怪你，我喜欢你比我活得更久。我也不用看医生了，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你不要哭了，我都没有力气再帮你擦眼泪了。”棉花抱着老孙，老孙也伸出手抱着棉花，老孙用手抚摸棉花的头，安抚她，不让她掉眼泪。棉花慢慢地不哭了，老孙的手也慢慢的放下了，从棉花的头上掉到了肩上，再搭在床板上，棉花抬头看老孙，老孙已经闭眼了，棉花怎么喊老孙也不应了。棉花也不哭了，她已经痛得哭不出来了，他把老孙的手放好，再盖上被子，就像老孙睡觉时她习惯给老孙盖被子一样。他还是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不公平的人世间，他对别人都好，却换不回几分回报。棉花无意发现了床单下的钱，有十几张，老孙至死都没有告诉她藏了钱，棉花不明白，老孙为什么连他也没有告诉，难道老孙连她也不相信吗？还是他怪自己没有带他去看病？还是老孙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了，早就忘了这事。或者说老孙恨透了钱，正是因为钱才让女儿变得六亲不认，所以他至死也不提半个钱字。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可惜老孙再也不可能给我们答案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穷农村人，有谁会记得这世界他曾经来过？
十.再见，我们的齐天大圣。
大厅里，辣椒和她两个儿子正在谈话。辣椒有一个大女儿，两个儿子，他的两个儿子比起她来，怎么也要好些。他们至少会做些好吃的给老孙送去，他们对外公还有几分尊敬。只是他们也刚成家，没有足够的钱送老孙上医院。辣椒似乎有点觉悟了，她说“要不你们带你们外公去医院看看吧，要是小病就医一下，大病就抬回来。”二娃说“妈，你别逗了。外公都不吃不喝几天了，咋可能是小病，你现在想起来去看了，早干什么去了。”三娃说“妈，你自己做女儿的责任难道让我们做外孙的替你承担吗？一代人管一代人，你这样做，以后…”棉花平静的走进来，说了一句。“不用医了，老孙已经死了。”二娃三娃叹了一口气，去看他们外公去了。辣椒呆呆的坐在那里，不知道说啥好，似乎自己两个儿子对自己一点也不好，对自己一点也不孝顺，她已经从三娃的话里听出来言外之意，日后她要是病了，可能这些崽子也不会怎么对她好。她内心开始颤抖起来，也许老孙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作为人，终于露了点人性的愧疚出来了。她看着自己平静的老母亲，喊了声“妈。”棉花看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说“你放心，我病了也不会喊你出钱的。”说完棉花也出去了。留下辣椒一个人呆在家里，她摸摸自己的脸，很烫。她不孝顺父母，却指望儿子们孝顺她，她在做梦，没有仁义道德的人，即使生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养儿防老用在她身上不适合。
第二天，老孙的葬礼。村里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流着眼泪看着老孙的棺材入了土，那些曾经参加老孙的婚礼的孩子们，叹惋着说“齐天大圣也会老。我一直记得他给我们发喜糖的那一天，记着老孙对村里人的好。”刘爷爷拄着拐杖亲自送老孙上路，他身体也不好，子女们劝他不用去，他们代替他去就好了，刘爷爷说“就算是跪着去，爬着去，我也要去送老孙。”他热泪盈眶的在老孙坟前站着，他说“老孙，你给我编的箩筐，我家现在都在用。”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很安静，他们知道老孙喜欢安静。辣椒办的丧宴，简陋又省钱，吃的都是些素菜，跟当年老孙办的喜宴根本没法比，当年老孙的大喜日子，格外的喜，现在老孙的葬礼，格外的悲，老孙想必也能瞑目了。宾客们给了辣椒很多的钱，给上千的都有好几家，他们不是给辣椒的，他们是给村里的齐天大圣。可是辣椒一看到钱又恢复本性了，昨天那稍微存在过的一丝愧疚都烟消云散了，她尽量省钱，不买肉食，不买贵的，都把钱赛包里，乡亲们早就知道她的德行了，根本没几个人留下来吃饭，送完老孙他们就走了。辣椒一辈子都在吃老孙的住老孙的，她从没有想过她心安理得住的房子，甚至老公都上门来住了几十年，这是老孙拼了一辈子的梦想，作为女儿，老孙就算不给她住，都是理所当然，可是老孙做不出来，老实人没那么多的心机，喜欢不喜欢，都在嘴里面上表现出来。辣椒把老孙的死也拿来挣钱，她该想想等她死了该怎么去面对老孙了。毕竟，她也会有那一天。总之，一生正直的老孙离去了，或许他很痛恨这个世界，但他也真爱过。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而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至少老孙还活在我笔下的故事里，我想说，老孙，你活在我的心中。老孙，你就是我的齐天大圣。
故事就到这里吧，再强大的人也敌不过人心的背叛。原来，齐天大圣也会老。
后记：老孙是2016年走得，现在距离2017也就只有几天了，很高兴能在这一年的最后几天把它写完，现在我感觉莫名的轻松，也算是给老孙一份特别的祭奠吧。文章写于2016年12月29日，致我心中的齐天大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