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秋气虽有凉意却不寒冷。
黄昏下，一个身材纤瘦的少年快速穿梭在浔阳城的街道上，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根草绳，绳上又串着几尾不大不小的溪鱼。
秋末冬初暮色临的早，少年住在城西边郊的上善草堂，院子不大却有一间宽敞的厅堂，两层阁楼与一间灶房。院门前的上善草堂四字牌匾是九前年一位外来的中年书生从一名父母双亡的孩童手中买下半座院落后，花了三两银钱请城里德行有数的李老夫子亲手题的字。
正所谓善文而不亲言；善教而不亲术，这名初来乍到的中年书生也算在这一亩三分地拜过了山头。
上善草堂从八年前挂匾收生开课到如今为止学生不过三十四名，其中不乏某某屠夫、某某铁匠因为供养不起城中的官家学堂便将孩子送进了草堂中，当然不是寄希望后辈子孙能因此光耀门楣，世间文字八万个，若能识得其中的三两千将来也容易寻份好差事，总比如自个般一辈子靠卖力气讨生活来的舒坦。
寻常百姓付不起官家学堂的银钱，可四年前上善草堂新收了位女学生却让小城里小夫子老先生们炸了锅，这位上善草堂的唯一女学生便是宋家的掌上明珠！其父亲是正儿八经受了王朝官印的城主！哪怕这座小小城池不过千户，在北缘地界的官方版图上甚至还远不如一颗芝麻大，可毕竟是城主的独女啊，怎能去那间破草堂子受学？那个中年落寞的外乡书生也真敢受宋家幼女的三叩师礼？
书生受了宋家明珠的拜师礼，算是把浔阳城里夫子先生们得罪遍了，虽然老先生们受于礼教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不过却有好事者故意将两者相将比较，连同草堂和学堂的学生们也开始时常私下较量捉弄。
而这种较量在前年青羊观的孔神仙入上善草堂做了修行教习后便更加的愈演愈烈，甚至有了相约私斗的趋势。
少年在酒铺子打上了两坛烈性冬烧白，随后钻进一条弄堂，在狭小的巷道内七拐八绕大约半柱香后便到了城西的草堂门口，少年左右手都提拎着物件只好耸着肩膀顶开院门，院内竹藤摇椅三两座，石桌上的小半盏茶水冒着微微热气，却不见饮茶人的身影。
少年把鱼嘴里的稻草绳子解下后一一丢进桃树下的水缸，两坛冬烧白则提进了屋。少年进屋又出屋，从灶房里拿出了柄菜刀，抓起一尾溪鱼手起刀落猛然一拍，溪鱼当即昏死。然后熟稔地的开膛破肚、剔鳞斩鳍，刀法老道熟练显然是位案板高手。
说来也确实，少年的母亲十多年前挺着肚子孤苦伶仃在这浔阳小城落了居户，虽然平日里不常出门走动，可浔阳城这巴掌点大的地突兀的出现了位陌生孕妇，这在邻里街坊的眼中自然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最早之时曾有热心的妇人邻居摘了地里新鲜的瓜果前来串门客套，那女子每次都小心接下又拿出些干果花茶一一回赠，对于这些友邻询问试探，女子只是每每眼神凄苦，泪眼朦胧地伤心小泣。
在小城中的人们眼里，无非是偷食情爱禁果的年轻姑娘被家里长辈恼怒棒打了鸳鸯，又或是那里的富绅官贾暗地里圈养的笼中鸟儿。当某一个清晨，女子抱着怀中的婴儿走街串巷找寻新鲜羊奶充作辅食，相邻左右面面相觑，这才知道女子已经生下了孩子。
这个孩子出生的平静，就如同他母亲的出现一般仿佛一眨眼便在那里了。
一名新生儿自然是喜事，这种喜气在小院周围最是浓郁，左边是李婶右边是张姨连打更的秦老头都跟着人群笑呵呵地牵着一只刚产崽的母羊上门讨喜庆，连同两只小羊羔也一起抱进了刚搭的草棚子中，临走时却只肯收了母羊的银钱。
只不过好景不长，生完孩子的女子身体每况愈下，即使再鲜红的胭脂也遮掩不住女子脸上的苍白暮色，不管她如何苦苦支撑终究是耗不过将至的大限。在孩子五岁那年的春天，女子彻底地油尽灯枯就那么躺在院子里的竹藤椅上再没有醒来。
五岁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不哭也不闹静静地陪伴在她的身边。饿了吃家里的剩饭，渴了喝缸里的清水，冷了便钻进母亲的怀里，直到无人喂食草料的母羊咩咩嘶叫，隔壁李家的小儿子推开院门探出脑袋，看见椅子上的干瘦身体吓得嚎叫这才引来了相邻左右。
就这样撒手人寰的女子来不及安排任何的身后事，没有娘家也没有夫家，最后众人商量着凑了些银钱置了副棺椁，由城里常年摆摊子算命的相师在就近的上龙湾上选了处风水还算可以的吉穴，草草将女子下葬。
只是最后的碑铭因为不知女子自家姓氏只好刻上了--陈氏青萍，子青玄立。
同年冬天，落雪比往年更厚，寒风也更加刺骨。
冬雪最大的时候，小城里来了位落魄书生，说是想在这浔阳城里寻一处住所办间学堂，最后在城里宗老的牵头下敲开了城西那座小院的大门。
那年冬天，五岁的陈青玄平静地仰着脑袋看着那名满脸胡茬的中年人，伸出稚嫩的手掌浸满了红浆在那张地契上按上了小小的手印。
一座小院，两间阁楼，从此一人一半。
这是那位更夫秦老头想的法子，说是总得给这可怜的娃娃留点念想才好。起初按这宗老的意思是陈家这名孤子卖掉房产得些银钱，便也好替他寻户人家充作养父母，至于那户人家贤良他早已经打探了清楚，否则是断断不敢如此去谋划一个五岁遗孤的家业。他作为一城宗老受人敬仰尊崇却也是半截身体埋进黄土里的人，打心底里清楚，人的眼睛啊有时候可比老天爷雪亮多了。
不过那名书生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八十两银，原本可以买下整座小院却只收下了那间略大一些的阁楼屋子。等众人一一离开，人气逐渐散去，冷清和凉意又再度充盈了整间屋子。
书生默默地独自环顾四周，从门框到房梁、从屋内到屋外、从大雪下凋零的桃树枝到墙角边幼小却迎雪蓬发的寒梅。
这一切他都小心翼翼地看着，最终目光停留在供奉神像的案台上，案台的左前脚隐隐有一副图案，虽然歪歪曲曲可依稀可辨，那是一朵三叶莲花图案。
书生姓苏，名士川。孩子姓陈，名青玄。
五岁的陈青玄找来了一个布袋，一股脑将桌上的银子统统装进，抗在那张小身板上迎着风雪卯着劲，一路小跑出了院门。苏士川爬上阁楼从窗前望去，小城街道上一个小人抗着布袋挨家挨户的敲门，然后递出一枚枚雪白银锭，片刻功夫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苏士川下了阁楼离开小院，又出了垂西门，一路信步到了上龙湾的山脚。一条蜿蜒陇道从山脚下芝溪河畔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山腰上有一处平地，一个座孤零零的坟墓土包静静地立在平地边。
按风水一门来说此地正印了十二道下等风源地气中的象鼻探水一说，虽算不上什么封祖庇荫的上好吉位却也不会祸害后辈子孙。
等到苏士川登上山腰，风雪似乎也小了许多。孤零零的坟冢被白雪所遮盖却看的出时常有人打扫祭拜，不过碑前有的不是香烛纸钱焚烧的痕迹，而是最喜在严冬天气里绽放的寒梅枝条。
苏士川蹲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轻声道：“那孩子和你一样，不喜欢欠人情分。是大师兄来晚了，小青萍。”
良久，苏士川看到墓碑上镌刻的“陈氏”后叹息着摇了摇头，他以指为刀，在陈氏二字的边上又刻出两个字眼和一朵三叶莲花。
其姓，詹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