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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咲町

《FLOWER》八月号(英新社)

《SICA憧憬的人》第六回

为轮椅族创造一个舒适的城镇。

当初是基于这样的理念而创立了“克拉拉的翅膀”这个品牌,以天使的翅膀为主题的素烧吊饰,在推出之后就受到轮椅族及其家人,以及从事社会福利工作人士的喜爱。由于吊饰很有设计感,之后以二三十岁的年轻女性族群为主,口耳相传,成为市面上的人气商品,目前从订购到收到商品,需要等待长达一个月的时间。

让所有人都拥有一对飞向社会的巨大翅膀。

“克拉拉的翅膀”至今仍然以此为理念,推动各项活动,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克拉拉的翅膀”的创设成员堂场菜菜子女士、星川澄玲女士和相场光稀女士来和我们分享相关的经验。

SICA:首先想请教一下,三位是怎么认识的?

*

鼻崎町是太平洋沿岸的一个海港城镇,人口约七千人。日本屈指可数的食品加工公司八海水产,俗称八水,在战后丰富了国民的餐桌。八水在鼻崎町有一家国内最大的工厂,所以鼻崎町并没有和附近较大的县市合并,继续成为一个独立的城镇。

这是堂场菜菜子在小学的社会课上学到的知识。

鼻崎乌托邦商店街以成为城镇入口的国铁鼻崎町车站前为起点,连接了通往鼻崎岬的沿海县道,全盛时期,每天有一万多人造访。

这是在商店街经营佛具店多年的堂场重雄,也就是菜菜子的公公经常挂在嘴上的话。菜菜子也在鼻崎町出生、长大,只是娘家离商店街有一段距离,回顾从小到大的人生,从来不记得这个城镇有过如此繁荣的景象。就算是自己出生之前发生的事,她也难以想象每天有超过城镇人口的游客造访。这里并不是什么观光名胜,游客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

她总是面带笑容,对公公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但是,三个月前,听到同样的话出自商店街会长的口中时,她忍不住“啊”了一声后,内心产生了罪恶感。原来并不是因为公公老糊涂,随便多加了一两个零。

“三波春夫也曾经来过商店街一年一度举行的购物节……”口齿不清的公公话还没有说完,菜菜子就为他盖好被子说:“那真是太好了。”这也成为她和公公生前的最后一次接触。岁月匆匆,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当初把公公的话当作耳边风,以为八成只是和三波春夫的名字很像的搞笑艺人曾经来过这里,现在回想起来,搞不好确有其事。

八年前结婚时,公公还没有整天躺在床上,但认知能力已经大幅衰退。虽然明知道这一点,但还是对他不把自己当媳妇,只是当成店员的态度感到生气,觉得既然这样,自己也就用这种态度对待他,所以不愿多听他说一句废话……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当初应该认真听一下像闪亮的结晶般留在公公脑袋里的那些陈年往事。公公从来不曾对她口出恶言,很有从战前就在这里经营老铺佛具店的老板风范,即使已经卧床不起,只是为他倒杯茶,他也会用诚恳的语气道谢……

菜菜子在参加例会时,心不在焉地看着蓝底白点的茶杯想着这些事,根本没认真听大家在讨论的议题。当区域会长的南北货老板叫到她的名字时,她搞不清楚状况地应了一声,结果就接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差事。

“第一届花咲购物节at乌托邦商店街”

菜菜子打开印刷厂刚送来的包裹,拆开包裹外的牛皮纸,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满是色彩缤纷的鲜花、仍然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海报,以免不小心被富有光泽的纸张角落割破手指。她负责分发和张贴这些海报。

因为她担任这次暌违十五年举办的购物节的干事,这也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商店街第一次举办购物节。

商店街从一丁目到五丁目分为五个区域,一丁目是经营多年的老店密集区。那天是一丁目的定期例会,所以她以为大家都知道,她根本无暇接下这种费心耗时的差事。

虽然她前一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但当从刷毛夹克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时,她下定了决心,然后站了起来。

——呃,那个,相信各位都了解我家的情况,如果接下这种大任,可能反而会给大家添麻烦……

菜菜子的独生女久美香刚满七岁,去年在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幼儿园上学的路上,发生车祸,幸好救回了一命,但车祸至今一年,仍然无法自行站立,必须靠轮椅生活。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定期例会,我老公会提早下班回来照顾女儿,但如果例会的次数增加,他恐怕就无法每次都回来帮忙照顾孩子。

菜菜子的丈夫堂场修一在八海水产工作,担任冷冻食品第四组的组长,所以不方便早退。而且同一个职场的同事都很帮忙,已经尽可能让他在学校有活动时安排休假了。

——你可以带久美香一起来啊。

担任鼻崎和果子店会计工作的老板娘说。

——我家孩子还小的时候,我都是带着他们一起做购物节的准备。带着孩子一起把抽奖奖品和果子装进袋子,或是让小孩子写摊位的牌子,小孩子通常比大人更投入。久美香应该也会很开心,哎哟,之前“小心火烛”的时候,她不是也很认真吗?

那是年底的夜间巡逻轮值。鼻崎乌托邦商店街每年十二月一日至十日期间,每天晚上九点,会轮流派人一边敲着梆子,一边喊着“小心火烛”,从商店街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巡逻。每年的这个活动由商店街的各个区域轮流负责,一丁目规定每天由一家店派人巡逻,虽然每隔五年才轮到一次,但去年年底,在月历上记录巡逻的日子时,菜菜子的心情就忍不住忧郁起来。

年底是八水一年之中最忙碌的季节,修一经常要加班。菜菜子想象着独自穿上衣襟上写着“小心火烛”、已经褪了色的深蓝色短褂,垂头丧气地走在铁门都已经拉下的漆黑商店街,胃就开始痛了。

我才不要一辈子住在这种乡下地方。大约是中学二年级父亲再婚时,她就有了这种想法。只不过虽然读短期大学时一度离家,但没想到竟然又回来这里,而且嫁到这种仍然保留了许多老规矩的商店街。全都是因为在成人式上巧遇高中时从来没有说过话的老同学,老同学说的“回来就好了啊”这句天真无邪的话和他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影响了自己。

那并不是只对自己说的话。

每次想到这件事,菜菜子就会拿起钩针,专心致志地编织花朵。当初是婆婆道子教她编织,说是把空虚和怒气变成花朵,心情就会稍微好一点儿,但婆婆五年前戴着充满怨念的披巾,抛下卧病在床的丈夫离家出走了。有朝一日,我也要离家出走。虽然菜菜子无数次这么幻想,但她知道这种幻想不可能成真。

如果我走了,久美香该怎么办?

但久美香的存在绝对不是她的脚镣。

——久美香也想去那个“小心火烛”。

吃早餐时,久美香看到餐桌上放着夜间巡逻用品的盒子,敲着木梆子说道。

——晚上又冷又黑,你一定会很害怕,想要赶快回家。

菜菜子想象着母女俩走在漆黑商店街的景象,想象着比起敲梆子的声音,轮椅的声音更空虚地在寒冷夜空中回响的凄楚景象。

——不会,一定会很好玩,然后我要告诉惠理老师,大家一定都觉得我很厉害。

菜菜子端详着女儿的脸想道,原来在小孩子的耳中,梆子的声音可以向其他人炫耀。女儿双眼发亮。她正准备答应,刚起床的修一抓着头走了出来。

——那爸爸今天也早点儿回来。五年才一次的愉快轮值,我可不想被你们排挤。

修一前一天晚上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吃晚餐时,巡逻用品就已经放在桌子上。虽然他昨晚就看到了,却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

——真的吗?但是,咔嗒咔嗒要给久美香敲噢。

父女俩隔着桌子,满脸笑容地钩着手指。修一以前经常因为加班而放她们母女鸽子,自从久美香出车祸之后,就没有再食言过。

一家三口走在商店街的身影和菜菜子原本想象的感觉完全不同,短褂刚好是修一的尺寸,穿在他身上完全不觉得寒酸。久美香叫着“小心火烛”的声音听起来精神饱满,几乎穿越了有许多破洞的商店街拱形天花板,直达星空。这是车祸发生之后,菜菜子第一次听到久美香这么响亮的声音。

他们还发现靠近海岸边、感觉有点儿冷清的五丁目新开了咖啡店和杂货铺。

——我想起来了,工厂里的几个计时工说来这里吃了焗烤咖喱饭,店里还有现在很流行的松饼。

修一说道。

那个周末,一家三口立刻造访了这家“花咖啡”。

拜商店街的老规矩所赐,才能够拥有这些时光。

——我还是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购物节活动的干事一职,还是请之前参与过购物节活动、有经验的人来担任比较理想。

她再度擦着汗。虽然淡粉红色的手帕上沾了厚厚的粉底,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事的时候。轮不到自己这种年轻人出面担任什么干事,目前大部分聚集在活动中心的人从三波春夫来这里参加购物节的时候,就已经住在这条商店街上,应该很熟悉购物节的准备工作。

——因为这次的购物节和我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和果子店的老板娘皱着眉头说。

她告诉菜菜子,这次的购物节活动是在五丁目开了新店的人提议之下决定举办的,并不是恢复传统的商店街购物节活动,而是要吸引年轻人来“鼻崎乌托邦商店街”。

——所以,我觉得一丁目也要派年轻人出马,我们这些老人搞不懂什么是艺术,那就拜托你了。

被人双手合十、鞠躬拜托,菜菜子也就无法拒绝了。

——早知道你会抽到下下签,我去参加例会就好了。

菜菜子向修一报告时,他露出一副好像是他接下了重大任务的表情,叹着气说。那天晚上,菜菜子拼命编织花朵。即使修一去了,结果也一样。无论是谁接下了这个任务,干事的工作都必须由菜菜子去做,就像她必须独自张罗佛具店的大小事一样。她编织、编织,拼命编织花朵。虽然不知道自己编织的是玫瑰还是牡丹,但花朵的种类并不重要,菜菜子只会编织这种图案。之前买过一本编织主题的书,却完全看不懂织图的符号,最后塞进了书架。只是她觉得如果把这些编织好的花朵都连接起来,自己就能围上这条编织的披巾离开这个城镇,所以她把编织好的花朵都丢进纸袋,塞在壁橱里。

定期例会的隔周,菜菜子照顾久美香上床睡觉后,前往集合地点——五丁目的“花咖啡”。其他成员已经聚集在店中央那张由一整块木板制成的大桌周围,包括菜菜子在内,有三男三女,总计六个人。虽然是商店街的聚会,但她不认识任何人,而且……

有一半以上不是鼻崎町的人。

菜菜子仔细观察每一个人后不久,就直觉地意识到这件事不太好做。在场的并不都是俊男美女,每个人的服装虽然有各自的个性,但并没有奇装异服。相反,手拿资料夹、扮演主导角色的女人一身自然朴实的打扮,和乡下海港城镇的感觉相得益彰,却反而更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都市人向往的乡间生活装扮。

——大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开会吧。

果然不出所料,这位把一头长发盘在头顶,穿着黄绿色宽松法兰绒上衣的女人开口说话时,完全没有这个海港城镇独特的口音。她自我介绍说,她叫星川澄玲。

——今天只是大家相互认识,可以轻松闲聊一下。

她的话音刚落,吧台内便传来嗞嗞的声音,奶油的香气扑鼻而来。写在像切菜板大小的木板上的菜单递到菜菜子的手上,请她点喜爱的饮料。菜菜子原本想点卡布奇诺,但最后点了热咖啡。因为她觉得把菜单上圆滚滚的“卡布奇诺”四个字念出来有点儿难为情。

菜菜子旁边的女人点了卡布奇诺。她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衣和牛仔裤,菜菜子觉得她也不是本地人,但是她和澄玲的感觉又不太一样。她把毛衣的袖子随兴地挽到手肘附近,戴在手腕上设计简单的K金手链闪着亮光。

她是都市人。不,她是向往都市,或是仍然留恋以前在都市那段时光的乡下人。这个人搞不好是在鼻崎町出生、长大的。

——你是久美香的妈妈,对吗?

菜菜子正在打量她手上闪亮的手链,她突然开了口。

——是啊……

菜菜子在回答的同时,仔细打量着她的脸,但以前从来没见过她。

——我女儿和久美香读同一所小学,是四年级的相场彩也子。

相场彩也子。这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啊!她想起来了。

——她之前捡到我女儿的票夹!

久美香就读的町立鼻崎第一小学禁止学生带手机,要打电话时,必须使用教师办公室前的公用电话,所以菜菜子让久美香随身带电话卡。修一每天上班时顺便送久美香上学,放学时,菜菜子会开车去接她。菜菜子都配合她放学时间去学校接她,久美香很少打电话回家,但那天因为流行性感冒蔓延,学校提早放学,久美香打电话回家。打完电话后,久美香把票夹忘在电话旁,第二天,学姐把捡到的票夹还给了她。

——哎哟,彩也子做了什么吗?

彩也子的母亲似乎不知道这件事。菜菜子简单地说明后,微微站起身鞠了一躬说,上次真是太谢谢了。

——这点儿小事,根本不值得谢啦,但有认识的人真是太好了。因为我不太了解商店街的事。

——我也一样,第一次接下这种大任……

包括小学的班级干部在内,她向来没有担任过什么重要的角色。这时,松饼和饮料送了上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澄玲确认送到每个人手上后,提议按顺时针的方向自我介绍。

澄玲是这次购物节活动的提议人,也是整个商店街的总代表。五丁目的代表是宫原健吾,他是“花咖啡”和隔壁那家杂货铺“花工房”的老板,也是澄玲的伙伴。因为他们的姓氏不同,所以应该不是夫妻,只是菜菜子并不知道他们是工作上的伙伴,还是私生活上的伙伴,也不想问清楚,但能充分感受到健吾和澄玲身上散发出相同的感觉。

一丁目的代表是堂场佛具店的菜菜子。二丁目的代表是和服店“大和屋”一位姓大原的男士,他只说了自己的姓氏。他比其他成员大了超过两轮,所以尴尬地抓着头说,早知道应该请年轻人来当代表。三丁目的代表是“玫瑰发廊”的舟桥彻。听到“玫瑰发廊”的名字,菜菜子紧张地抬头看向舟桥,但舟桥完全没有看菜菜子一眼。四丁目的代表是杂货和二手童装店“小天使”的相场光稀。以上成员是这次购物节的干事。

这些成员每个星期开一次会,如今距离购物节只剩下一个星期。菜菜子的工作不像原先担心的那么辛苦,第一天开会时,购物节的概要就大致决定了,只要按照澄玲发的工作表执行就好。把海报卷起、用橡皮圈固定,装进纸袋后,发给一丁目的各家店。

“哎哟,真时髦啊。”

鼻崎和果子店的老板娘打开海报后说道,但菜菜子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不像称赞。

“请问老板娘决定购物节要提供的优惠了吗?”

菜菜子负责问每一家店提供的优惠项目,汇总之后交给澄玲。

“我打算把一百五十日元的樱饼卖一百日元。”

“卖这么便宜没问题吗?”

“毕竟是十五年来第一次举办购物节嘛。”

庆幸这些老店家都二话不说地接受了菜菜子向他们询问的内容。

发完海报后,她走到位于商店街入口的一丁目公告栏。这里是车站前的入口,所以海报要贴在显眼的地方,但一张榻榻米大小的公告栏上已经贴满了各种海报。因为没有过期的海报,所以不能擅自撕掉。

她打量着公告栏,思考着哪张海报被遮住一个星期也没有关系,这时突然和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四目相接。

“你是芝田吗?”

那是通缉令的海报。五年前,邻市的一个家境富裕的老人遭到杀害,嫌犯是八海水产的员工。案发当时,全国各地的新闻大肆报道这起命案,町内的人和八水相关的人也整天讨论,但过了半年、一年,都没有抓到嫌犯,新闻也没有再播报后续消息。

反正遭到杀害的老人并不是鼻崎町的人,如果警方有意见,到时候再撕掉就好了。菜菜子用图钉把色彩鲜艳的海报贴在通缉令上,就像是为了掩盖这起命案。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还是一路跑回了店里。

在购物节之前还要准备集点卡的奖品。在各区域的商店购买商品时,请店家在专用的集点卡上盖章,把集点卡拿去总部,就可以参加抽奖活动。由各位干事的店家分别提供一等奖到五等奖的奖品,其中堂场佛具店负责准备五等奖的奖品。

必须用澄玲准备的和纸把薰衣草香味的线香包起来。

把十根紫色的线香放在淡粉红色的长方形和纸上,然后用和决斗书相同的折法,先将左右两侧折起,然后再折上下两侧。翻过来时,要让预先盖了印章的文字刚好位于正中央。

“花咲,香味。”

乍看之下,像是以前的电报文,有点儿文艺气息,但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花咲和鼻崎的发音相同,应该是取自鼻崎的谐音,表达花开的意思。香味是线香的卖点,但花开香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正确的日文吗?更重要的是,虽然是末奖,但是有人拿到线香这种奖品会高兴吗?菜菜子曾经向澄玲提议,既然奖品的费用由购物节的预算中支出,是不是请和果子店提供奖品更理想,但她马上否定了菜菜子的提议,说各个区域必须以相同的条件提供奖品,以免之后其他店铺认为不公平。问题是佛具店能够提供什么奖品?

菜菜子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澄玲亲自来到店里,问她有没有和花卉有关联的商品,然后拿起了线香的盒子。

“这太厉害了,光是国产的线香就已经很有价值了,而且生产地竟然就在鼻崎町,这是怎么回事?”

鼻崎町在靠八海水产繁荣之前,是线香的知名产地。菜菜子把小学时学的知识告诉了澄玲,并告诉她,鼻崎町的海岬那一带以前是一片除虫菊田,那是制造蚊香的原料。

“我就是在找这种故事。”

澄玲说着,拍了拍手,决定把线香作为奖品,两天之后,就把和纸送了过来。菜菜子必须做五百个奖品。会有这么多人来吗?虽然她内心涌起了新的不安,但做了五十个左右后,就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和编织花一样,手工作业可以让脑袋放空。

最重要的是,久美香很期待购物节,好几次都说,妈妈是干事啊。每次想起久美香欢快的声音,就觉得写了“花咲,香味”的包装也渐渐变得可爱,也稍微有点儿期待购物节了。

*

“碧海中闪着白光的海浪,是大海眷恋天空的手掌,请把我带到你的身旁。也许是因为这样,掀向半空的海浪前端,才会宛若一对翅膀。”

星川澄玲把闪着藏青色光芒的钢笔放在翅膀形状的笔盘上,看着刚写完的文章,然后念了出来。写得很不错啊。她抬起头,隔着眼前宽敞的窗户,看到了自己笔下的景色。

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可以住在自己理想中的地方。澄玲站了起来,双手用力推开了对开的窗户,贝壳风铃发出丁零丁零的声音,澄玲觉得耳朵有点儿痒。她用力深呼吸,觉得肉眼看不到的潮水粒子钻进了身体,净化了整个身体。

写完了手工商品卡,等一下只要去“花工房”就好。不知道一切是否准备就绪。购物节终于将在明天拉开序幕,要借由我们的艺术,让那些没有发现自己住在什么地方的居民充分了解这里的美好。

鼻崎町是美好的城镇、人生的乐园……这样的形容就变成抄袭了。桃花源、宫泽贤治心目中的理想乡伊哈托布、日本古语中用来形容人间仙境的“真秀场”、南美洲传说中的理想地黄金国,这些字眼似乎都不够确切。果然还是乌托邦最适合吗?这代表曾经有本地居民注意到这件事,但是,挂在商店街靠车站那一侧入口的破旧广告牌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托”字的弯钩部分严重磨损,变成了“乌扦邦”。购物节结束之后,再来提议更换广告牌的事。我们这些艺术家要一步一步把这个城镇打造成更美好的理想国。

澄玲决定走去商店街。

澄玲所住的“岬城”位于从海岸线走向鼻崎岬中途的高地上,沿着伸向海面的山地斜坡整地而成的这片土地地理位置绝佳,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眺望大海。目前建了五栋房子,房子之间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周围真的什么都没有,而且必须上坡、下坡,家中有老人或必须骑脚踏车、徒步上学的孩子,住在这里很不方便。沿海的道路虽然是县道,却几乎没有路灯,但也正因为如此,星空才格外美丽。

最棒的是,可以欣赏渐渐沉落在海平面上的夕阳,可以用全身心感受一天的结束。只要住在这里,就不可能不知道又过了一天,不可能不知道眼前光线昏暗的六点到底是清晨还是傍晚,不可能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也不可能在夏天结束后,才想起今年樱花的季节已过,绝对不会再有这种异常的感觉。

这个城镇的居民应该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所以才会对如此理想的环境不屑一顾,把房子建在更方便的地方。但也庆幸当地人这么想,住在“岬城”的人,都了解这一片土地的好处,这里的住户证明了只有具备敏锐感性的人,才能够体会这里的好。

因为这里的住户都是艺术家。

是东京美术大学时代的同学宫原健吾引导澄玲来到这个地方的。澄玲当时读陶艺系,健吾读油画系,虽然两人就读的科系不同,但三年级时,因为都担任学园祭的干事,两人开始交往。由于他们未来都希望以陶艺和绘画为生,所以只要一有时间,两个人就走访日本各地的美术馆和工房。澄玲回顾当年,认为虽然两个人都立志走艺术之路,但因为领域并不相同,才能一直交往到毕业。

澄玲想要创作美丽的作品,她认为不需要拘泥传统的方式,最好能够只撷取好的部分,让自己的想法具体成形,即使在素烧知名产地的技法基础上使用釉彩也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同科系的同学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是歪门邪道。澄玲很不以为然,觉得既然这样,只要他们遵循传统创作自己的作品就好,但他们不断挑剔澄玲的作品。看到澄玲的作品在学园祭上卖得最好,就开始贬低来参加学园祭的附近居民,认为他们是不懂艺术的凡夫俗子,最后甚至开始数落所有日本人,好像只等着别人说,他们才是天之骄子。澄玲对他们这种毫无意义的讨论很不以为然。

健吾总是一脸从容的笑容,听她抱怨这些事。

——为什么会想要得到很多人的认同?为什么他们无法了解,在创作作品时,如果想要得到他人的肯定,结果往往非但无法满足大众,甚至自己也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满意呢?我只想创作自己认为出色的作品,虽然可能不会有太多人能够和我产生共鸣、认为我的作品出色,但不至于完全没有。这样的话,至少可以养活自己。

虽然措辞可能不完全相同,但健吾之前经常这么说。澄玲对于健吾谈话中的九成都能够认同,但最后的一成则是感伤。每次都这样。在他身为艺术家的人生中,并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正因为他们都缺乏雄心壮志,所以在毕业之前,都没有任何成果,无法踏出迈向艺术之路的第一步,甚至无法进入艺术相关的企业、事务所或工房。虽然健吾并没有明确说自己丧失了信心,但他比周围的其他同学更早穿上了面试西装。

——我终于发现,不能把艺术拿来卖钱。

健吾当时这么对澄玲说。

澄玲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他只是在逃避这种话。一旦说了,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但是,语言并不是传达想法的唯一方法,相反,正因为她了解语言是最模糊的表达方式,才会试图用其他方式表现,而开始学习陶艺。健吾感受到澄玲眼睛深处的想法,训诫她说。

——你不觉得我们生活在美好的时代、美好的环境中吗?可以一整天都拿着画笔,捏一整天的土。我们非但没有认为这是一种幸福而心存感谢,反而经常觉得来不及交作业,或是埋怨拿不到学分,当成一种苦行。就好像我们口渴的时候,只要打开水龙头就能喝水。在吃饭的时候,也会随手拿起水杯喝水,却从来不觉得水很好喝。因为我们并不缺水,所以无法了解在沙漠中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杯水有多么美味,但是,我想要了解。为此,我不能留在伸手就有自来水的地方。

澄玲大致能够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之后,健吾没有耗费太多力气,就获得了八海水产的内定。那家公司专门生产焗烤虾仁饭、奶油螃蟹可乐饼这些经常出现在澄玲家冰箱冷冻库内的商品。虽然无法了解身为艺术家这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但作为一个人,应该是很务实的生存方式。至少他的父母应该很庆幸他做出这样的决断。

继健吾之后,澄玲也开始找工作,希望成为一个正常人,最后被一家中等规模的化妆品公司录用,担任业务工作。和健吾之间只是聊天内容从艺术变成了工作,原本以为和以前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在毕业后,健吾被派到澄玲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海港小城的工厂,两个人之间也就很自然地渐行渐远了。

沿着坡道往下走,老旧的校舍渐渐出现在眼前。那里以前是町立鼻崎第三小学,两年前废校,一年前,出租了一间教室作为活动中心,之后成为住在“岬城”的艺术家专用的“花艺廊”工作室。校舍前停了一辆小货车。

是班杰明……阿班。澳大利亚籍的摄影师阿班和他的日籍女友美玲在旅行时,被鼻崎岬的美所吸引,决定在这个城镇定居,所以是“岬城”的首位居民。染色家美玲的老家在冲绳还是鹿儿岛一带的南方岛屿,和鼻崎町没有任何渊源。

虽然身为日本人,对于竟然是一个外国人最先发现这里的优点感到很悲哀,但不至于无法接受。日本人往往追求某些特别的东西或附加价值,但外国人则是从原来的样子、从零的状态中感受到价值。只是如此而已。

阿班正把大型照片装上小货车的车斗。在购物节时,除了“花咖啡”以外,平时作为商店街活动中心使用的地方也会作为艺廊开放,展示鼻崎町的风景照片。

“澄澄,要不要搭便车?”

正在一起搬照片的美玲用力挥着手,大声问道。用艾草染的围巾在她的脖子上随着海风飘动。

“不用了,我今天想散散步。”

澄玲也大声回答,向他们挥着手,继续往前走。四月的风还带着寒意。

健吾是这里的第二位居民。两年前的某个深夜,澄玲的手机突然响起,健吾没有说任何填补八年空白的话,劈头就说:“我建了一栋房子,你要不要一起来住?我也可以为你建一个窑。”澄玲觉得那是梦,就好像在遭到客户和同事不合理对待的日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灵为了避免崩溃而自动发挥了控制功能,那些人都会出现在梦境中,发自内心地向澄玲道歉。同样,自己一直想要辞职,想要逃离,想要做陶艺工作的想法不断累积,所以才会做这种符合自己期待的梦。又如同明知道在做梦,但仍然会对在梦境中向自己道歉的人说“没关系,我才不好意思”一样,她也用欢快的声音对健吾说:“真的吗?太高兴了,我马上就去。”在无法清楚把握到底有几分真实的精神状态下,向公司提出离职申请,带着有关陶艺的一切,来到了鼻崎町。

光是这一点,这里对澄玲来说,就是让她灵魂解放的地方。她试着挖起后山的泥土时,发现这里的土质和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泥土非常相近,这里立刻升华为她命中注定的地方。

为什么这里有如此优质的泥土,却没有成为陶艺品的产地?她对此产生了疑问,但随即觉得这就是所谓的不识货,对于那些对陶艺品没有兴趣的人来说,泥土就只是泥土而已。于是,澄玲下定决心,要大力推广这里的陶瓷品。

鼻崎烧。等一下,等一下。这样的汉字组合太糟了。鼻子和嘴巴、眼睛一样,是脸部非常重要的五官之一,代表眼睛和嘴巴的“目”和“口”这两个字用于地名很正常,但“鼻”这个字用于地名,就有一种独特的俗气。说白了,就是不够美。无论澄玲费了多大的心力调制出美丽的色彩,不知情的人都应该会对以“鼻崎烧”这三个字命名的陶艺品产生排斥。

鼻崎的发音“ha-na-sa-ki”很不错,因为和花咲的发音相同,也就是鲜花盛开的意思,所以不要看“鼻崎岬”这三个字,光是听“ha-na-sa-ki-mi-sa-ki”的读音,就会觉得是一个一年四季都鲜花盛开的地方。在平成大合并时,日本各地有很多地方把地名改成用平假名标记,或是改成更好听的名字。鼻崎町虽然无缘和邻近县市合并,但改汉字应该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并不需要正式改名字,即使地名仍然是鼻崎,只要把昵称改成“花咲”就好。

事实上,澄玲以花咲烧命名,去年开始在网络上贩售“花咲·器”系列作品后,很多人都买来作为乔迁新居和新婚的礼品。

有所发现,是一件重要的事。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看到沉落在海平面的夕阳,也不是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挖到优质的泥土。线香并不是只能用于祭拜,只要用不同的方式包装,就可以变成很时尚的礼物,最好能够借此让这里再度成为线香的城镇而走向繁荣。听说八海水产鼻崎工厂的规模逐年缩小,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关厂。

健吾也是因为认为继续留在八海水产没有前途,所以辞去了那里的工作,但是,他认为这个地方充满了可能性,才会在这里建造了房子,决定在这里定居。他成立了以艺术活动振兴城镇为目的的非营利机构,有三对艺术家夫妻看了健吾的博客后来到这里,“岬城”也因此被称为艺术村。

他们持续向外界传递信息,但也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

最不了解这个城镇魅力的是居住在这里的当地人。为了向当地人传达这个城镇的魅力,之前在废校的艺廊举办了艺术展,但没有当地人特地跑来远离城镇中心的地方,参观外来人的艺术作品。并不是这样!澄玲感到焦急不已,连续好几个晚上,都梦到自己在城镇上奔跑,大喊着:“并不是这样!”

当地人以为我们只是创作自己想要创作的作品,画自己想要画的作品。无论在哪里创作,无论在哪里发表,都是相同的作品,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们的作品将自己追求的世界和这个城镇的魅力融合在一起,正因为生活在这个城镇,才能够创作出这些凝聚了这个城镇优点的作品。只要看一眼,只要拿在手上,就一定能够发现,就一定能够和我们产生共鸣。

澄玲内心的挣扎只能靠梦境化解,但健吾脚踏实地,着手进行准备工作。他在商店街租了两间已经歇业的店面,开了一家咖啡店和一家工房。“岬城”的艺术家中虽然没有精通厨艺的人,但健吾认为,为了让当地人能够看到自己的作品,创造一个让当地人能够轻松走进来的空间很重要。

幸好成为“岬城”第三位住户的是小提琴制琴师村田纯先生和他的太太菊乃。菊乃有厨师执照,完全赞同咖啡店的经营,也包办了厨房的所有工作。这家咖啡店发挥了预期的功效,当地人最先接纳了纯先生。纯先生举办了小提琴演奏会,以商店街的人为中心的客人把整家咖啡店挤得水泄不通。音乐果然是全世界的共同语言,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激发乡愁的小提琴音色只能打动上了年纪的客人,演奏会的老主顾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

这些人缺乏传播的力量,但是,也从他们身上得到了振兴城镇的启示。原来商店街的全盛时期,每天有一万人造访。而且,十五年前,每年都会举行盛大的购物节活动。既然这样,就再次举办购物节吧。幸好把企划案交给商店街的会长后,他没有仔细确认企划的内容,就赞成这个想法,同时还要求各个区域都派代表协助。商店街的人似乎比想象中更充分了解企划的意图,所以各区域的代表也和澄玲差不多,都是三十几岁的人。

澄玲来到了商店街靠海岸大道的入口。

澄玲刚来到这个城镇时,“鼻崎乌托邦商店街”离车站越远的地方越冷清,四丁目和五丁目有九成的店面都是拉下铁门的歇业状态,如今除了澄玲他们的咖啡店和工房以外,还开了专卖主妇手工杂货的店,慢慢热闹起来。

“花工房”内陈列着“岬城”的第四位住户小谷琉璃子的丈夫三鹤的玻璃工艺品,澄玲并不讨厌那些就像是从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中走出来的可怕马戏团人偶,虽然感觉好像会随着悲伤的音乐掳走几个小孩。

澄玲已经把盘子和马克杯等工艺品排放在自己专用的货架上,今天整个商店街要一起做准备工作,所以昨天就已经陈列完毕,只要再附上手写的宣传卡片就好。澄玲从皮包里拿出写好的宣传卡片,放在手工制作的卡片架上。

“我看看,我看看。”琉璃子探头张望,“你把你的注册商标翅膀比喻成海浪。”

除非视力特别差,否则站着也可以看到宣传卡片上的文字,但琉璃子特地弯下腰,把脸凑到卡片前,只要她用力喷一口气,就会把卡片吹跑。卡片上只写了简短的文字,但她轻声“嗯”了好几次,频频点头,然后才叹着气站了起来。

“感觉像是深夜的情书,如果你想要写这些东西,告诉我就好了啊。”

“啊,对噢,哈哈哈……”

澄玲毫无意义地抓着头,不出声地在心里一口气数到三十。她不想和“岬城”的住户之间有任何纠纷,但实在无法喜欢琉璃子这个人。她觉得“岬城”的艺术家都有各自的才华,只是对自称是诗人的琉璃子所写的诗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才华。琉璃子似乎对自己写的字也很有自信,把自己的诗写在签名板上,放在丈夫的玻璃工艺品旁,但只有那个区域变得很廉价,充满了外行的味道,甚至破坏了整家店的气氛。

“呃,不好意思……”

门口传来声音,一丁目的干事堂场菜菜子双手拎着两个大纸袋站在门口。

“我把集点卡的奖品带来了。”

五等奖的奖品是线香。澄玲从菜菜子手上接过纸袋,向纸袋内张望,发现折成相同大小的纸包整齐地排列着。

“你包得这么整齐,一定耗费了不少时间。”

“也没有花太多时间。”

菜菜子回答时,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澄玲虽然猜不透她的心思,但觉得没必要放在心上。在佛具店看店,一定有很多空暇时间。

“还有这个。”

澄玲接过菜菜子整理的一丁目各家店铺在购物节期间提供的优惠,每家店都只是将一两样商品降价而已,根本无法让客人感到有什么优惠。早知如此,应该要求各家商店根据这次购物节名称的谐音,准备一些价格设定在八十七日元或是八百七十日元的商品[1]。

“澄澄,这些……”

澄玲正在低头看整理的清单。琉璃子探头看着纸袋开了的口。

“里面是线香吧?用纸包起来不是会折断吗?”

澄玲一时语塞。她当初之所以会想到这个点子,是以前粉领族时代,曾经有人送她用和纸包起的仙女棒。她和同事一起外出时,同事发现自己的丝袜破了,澄玲就把自己皮包里的新丝袜送给对方。几天后,收到了那个同事的回礼,和巧克力、红茶之类的完全不同,澄玲感到佩服不已,觉得对方送这种疗愈商品太贴心了。这次也是想起这件事,才会这么提议……只是线香和仙女棒不一样。

“虽然重视外表很不错,但必须发挥一点儿想象力才行啊!不然到时候会贻笑大方,别人以为住在艺术村的人根本没扫过墓。”

又是“想象力”。琉璃子一有机会,就会用这个字眼。当初她说自己是新来乍到,所以把和商店街其他区域的人沟通的事都推给澄玲,却整天都在抱怨。

“折断也没关系啊。”

门口传来另一个声音。所有人回头一看,发现四丁目的干事相场光稀站在那里。

“我也把奖品带来了。”

光稀负责三等奖的奖品——不凋花。她抱着八水奶油螃蟹可乐饼的纸箱。

“我家的坟墓不在这个城镇,家里也没有佛坛,但很希望可以拿到五等奖的奖品啊。可以不把包装纸拆开,直接放在卧室,也可以放在衣柜里啊。”

“对,没错!我也是想要推广线香的新用法。”

澄玲对光稀用力点头,得意地转头看向琉璃子。

“那可以在放奖品的桌子上,把折断的线香放在澄澄制作的盘子上作为装饰。”

琉璃子也一脸得意,好像她原本就想这么提议。澄玲看了心里很不舒服,但觉得她的主意倒是很不错。

和本地线香的合作,有助于提升花咲烧的形象。

*

杂货和二手童装店“小天使”原本是一家茶铺,平时都把木架和桌子放在约十平方米大的店内陈列商品,但在购物节时,把桌子放在店门口,将主力商品陈列在门口。一个人在店门口,店内安排两个人。上午的时间,由相场光稀在店门口招呼客人。

她把摊开的儿童服装重新折好。衣领上的茶色污渍是沾到了酱油?为什么会把这种衣服拿来店里出售?她忍不住叹着气,但还是假装没有发现,重新折好了衣服,塞到其他衣服底下。

今年春天,“小天使”开张满两年。光稀是这家店的“开店元老”,当初和一起住在八海水产公司宿舍的其他太太一起开了这家店。五年前,丈夫因为工作调动来到这个城镇,光稀也跟着丈夫来到这里。当时这里刚好发生了命案,光稀觉得城镇上的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八水相关的人,可能其他住户也有相同的感觉,所以公司宿舍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社交圈。

虽然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但她每天都和公司宿舍内其他聊得来的太太一起喝茶度过下午的时光。公司宿舍内最资深的惠美太太,因为丈夫调到鼻崎工厂,也一起来到这里,已经迈入了第八年。当她得知每个人都对手工艺有兴趣时,提议大家可以合力开店。商工会为了振兴渐渐没落的商店街,向店家提供了房租补贴。惠美的兴趣是夏威夷拼布,光稀生日时,她送了夏威夷拼布的化妆包作为礼物,做工非常精美,即使说是花五千日元买的,也完全会有人相信。

平时想要买东西时,只能去车站前冷清的商店街和车站另一头国道旁的大型超市。大部分日用品都可以在超市买到,但想要买衣服和礼品就很伤脑筋,所以光稀用一万日元,向惠美定做了拼布的手提包和化妆包,作为送给婆婆的母亲节礼物。惠美说,只要两千日元的材料费就足够了,光稀给她看了时尚杂志上的拼布包标价两万日元,惠美才终于收下一万日元。只不过惠美似乎仍然觉得不好意思,过了一段日子,又用一万日元请光稀制作不凋花的壁饰,作为送给朋友的结婚礼物。

那次之后,公司宿舍内开始相互订购惠美的拼布作品、光稀的不凋花,还有其他人的编织娃娃和串珠饰品,所以光稀对惠美开店的提议完全没有任何排斥,反而觉得很有趣。每个女人小时候都有过开店的梦想,所以她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惠美的提议。最后经常一起喝茶聊天的六个太太共同开了店,店名是惠美取的,她很喜欢天使,为自己的女儿也取了发音和天使的英文相似的“杏树”。

惠美个性外向,主动担任学校家长会委员,也学习了鼻崎町传统艺能的鼓舞。新店开张后,每天都很热闹,让人重新认识到惠美的人脉。除了八水的相关人士以外,当地人也都来店里买东西。光稀根据店名设计了一款插了白色羽毛的不凋花,也成为店里的招牌商品之一,但基于兴趣制作的杂货不可能一直都畅销。

于是,惠美提议可以卖二手儿童服装。光稀和其他一起开店的太太家里几乎都只有一个孩子,即使有两个孩子的家庭,也都是一男一女,所以每个人家里的衣柜里都有很多孩子已经穿不下但又舍不得丢弃的衣服,如果拿到店里来卖,既能增加店的特色又很环保。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衣服都可以拿来卖,惠美提出只卖知名品牌的儿童服装,并提出了五个品牌,只要有小污渍或开线,就不能作为商品出售,价格都统一设定为原价的三成,几乎没有破一千日元的商品……

“这件衣服多少钱?”

“黄色标签都是三百日元。”

售出了一件运动衣。那是一件杂牌的兔子图案运动衣。光稀接过零钱后,拿了旁边的纸袋,把衣服装了进去。“完了。”光稀差一点儿咂嘴。那是雪莉兔的袋子,但既然都已经装好了,就不能再更换。“谢谢惠顾。”她满面笑容地送走了客人。

开店之后,惠美、光稀和其他人都以比之前快一倍的速度制作手工艺品,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调查、了解哪些商品最受欢迎,比起自己想要制作的作品,更致力于卖得好的商品。大家如此投入的原因,或许也是体会到做生意的乐趣,但其实和每个家庭的经济有更加密切的关系。

虽然大家都认为冷冻食品等速食品很符合现在的潮流,但八水的业绩连年衰退。工厂几乎都迁到了国外,全盛时期在日本国内有五家公司,目前只剩下鼻崎町和另一家工厂,大家纷纷耳语,下一个关厂的就是鼻崎工厂。目前鼻崎工厂大幅裁员,许多人听到主管暗示将被调去治安不良的国家,都纷纷离职换工作。

每年的年终奖金甚至比刚进公司时还少,但日常生活由奢入俭难,尤其在孩子身上花的钱省不了,所以大家都努力用这种方式补贴家用。

景气的时候,当地人都用充满羡慕的眼神看八水的员工,不景气后,当地人的眼神中都带着同情。更何况之后又发生了那起命案。

正因为这样,八水的人才更加团结,但这一年期间,当初一起开店的成员都因为丈夫的工作调动和离职,一个又一个离开了。

惠美每次都带新的成员来补充,当初的开店元老都是跟着丈夫的调职来到这里,彼此的境遇都相同,新的成员却不一样。即使是本地居民,如果丈夫是八水的员工,问题还不大,但光稀在很多事上,都觉得那些和八水毫无关系的本地居民与自己有着明显的不同。惠美还在的时候,这些事还可以忍耐,没想到惠美的丈夫三个月前也调职,离开了这个城镇,而且她丈夫的调职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是那种让人担心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的情况,而是升迁调回东京总公司。光稀告诉自己:下一个就轮到我老公了。光稀和店里的其他成员为惠美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惠美在欢送会上交代,要把这家店交给光稀,光稀也在热烈的掌声中宣布,要带领大家把这家店做得更大……

早知道当时应该退出。

“光稀太太,你的感觉和这个城镇有落差啦。”当店里的成员决定也要在店里卖杂牌二手儿童服时,光稀独自反对,说违反了当初的宗旨时,其他人对她说了这句话。

这个城镇。这几个当地人说得像煞有介事,但是八水持续支撑着这个城镇的经济。刚到这里时,光稀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外来人,也不愿意融入这里的环境,但最近渐渐认为,自己和八水的员工,才是代表这个城镇的居民。

光稀仰头看着商店街已经有好几处破洞的拱顶天花板。

商店街靠车站的入口有一个绽满了鲜花、像是巨大凯旋门的装饰,感觉很华丽,也很有购物节的味道,但拱顶上每隔三十米,就挂了一个人偶。应该是花仙子的造型,但因为脸部做得太精细,感觉就像是挂了无数具小孩子上吊的尸体,看起来毛毛的。干事之一的星川澄玲说,好像是一位知名的艺术家制作了这些人偶,但光稀没有听过富田千代这个名字,即使上网查了之后,也只搜寻到艺术村的网站。

不知道那些人是靠什么为生……

“不好意思,我要这个。”

两个女生分别递上一块手帕。那是用粉红底色、白色圆点的布裁成四方形,将四边缝起后做成的手帕,角落绣了一朵红色的小花。

“八十七日元。”

两个女生分别递上一百日元硬币,光稀把零钱找给她们。

“请你帮我们盖印章。”

“对噢。”

光稀在女孩递过来的集点卡上,盖了天使图案的印章。这是光稀用橡皮擦刻的印章,专门用来盖在集点卡上。那两个女生似乎从一丁目一路搜集印章,但没有任何一家店在印章上花心思,像和果子店使用的是只刻了姓氏的自动给水印章。

看到两个女生说着“好可爱”,光稀发现自己认识她们。她们是彩也子的同学。原来这两个孩子自己来逛购物节。光稀目送着她们走向五丁目的背影,想到丈夫明仁会在中午之前带彩也子来逛街。

光稀左顾右盼着,忍不住在心里想道。话说回来,原本以为艺术村的人举办的购物节完全不符合这里的民情,根本不会有人来参加,没想到人潮比想象中更拥挤。不知道是因为城镇上到处张贴着无视目前季节,开满了鲜花的海报奏了效,还是这里的人喜欢节庆,不管任何名目都无所谓。

最大的噱头就是提供免费食物。从十一点开始,将会在五丁目提供五百份蛤蜊巧达汤和蛋黄酱鲜虾可乐饼。以干事澄玲为中心的艺术村那些人为了振兴鼻崎町而建议提供这两道食物给前来参加购物节的民众,以县立鼻崎高中家政课社团为主的义工,借用了以前是食堂的店面制作这两道料理。

光稀原本以为艺术村的人走不出自己的小圈子,没想到获得了本地学校的协助,忍不住感到惊讶。虽然听说是因为艺术村的其中一名成员是那所高中的美术老师,但还是令人刮目相看。

“妈妈。”

光稀听到悦耳的声音,停下正在折衣服的手抬头一看,是彩也子,但不见明仁的身影。

“爸爸呢?”

“爸爸说他要去公司一趟。”

明仁开车把彩也子送到商店街靠车站那一侧的入口,然后直接去了公司。

“早知道你应该约同学一起来,我刚才看到你的两个同学。”

彩也子似乎露出一丝紧张的表情,但立刻恢复了往常聪明伶俐的表情。

“她们有约我,但我说要和爸爸一起来,所以就拒绝了。等一下遇到她们,再和她们一起逛。妈妈,给我一张集点卡,我也要在这里买东西才能盖印章吗?”

“不用了,妈妈免费盖给你。”

光稀在新的集点卡上盖了橡皮擦图章后,交给彩也子。

“太惊人了,这里有这么多雪莉兔的衣服。”

听到有客人在看衣服,光稀慌忙说“欢迎光临”,她正准备接着叫一声“哎哟”,没想到彩也子先叫了起来。

“久美香!”

佛具店老板娘堂场菜菜子正拿起衣服,在坐在轮椅上的女孩身上比画着。

“对不起,我一直想找时间过来看看,但始终没有机会,没想到有这么多可爱的衣服。卖这么便宜的价格没问题吗?”

“都是彩也子以前穿的衣服,我算你便宜点儿。”

“你穿这件应该很好看。”彩也子拿起一件胸前有褶边的衬衫,然后又拿起另一件衣服说,“但还是这件比较好看。”

“她们好像姐妹一样。”光稀说。

菜菜子说:“对啊。”然后面带微笑地看着久美香和彩也子。菜菜子完全没看其他便宜货,买了十件二手衣,好像打算把雪莉兔的二手衣全都包了。

“这一带都买不到,我又没有时间去百货公司那么远的地方,真是太幸运了。”

看到菜菜子双眼发亮地这么说,光稀心想,以后彩也子穿不下的衣服不必再拿来店里卖,送给久美香就好。与其被客人嫌贵一再杀价,只拿到少许的钱,还不如送给了解这些衣服价值的人更爽快。光稀观察着菜菜子,以前就觉得她很有气质,虽然总是穿素色衬衫搭配喇叭裙,但都不是便宜货。她浑身散发的感觉,和光稀认识的其他本地人不太一样。

正在帮忙把衣服装进纸袋的彩也子看了一眼手表,“啊”了一声。

“蛤蜊巧达汤和蛋黄酱鲜虾可乐饼要被抢光了。”

光稀也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十点五十分了。

“听起来好好吃噢。”

说话的是久美香。光稀第一次听到久美香说话的声音,很可爱,像银铃般清脆。

“那我们先回家,等一下叫爸爸带你去?”菜菜子说。她告诉光稀,她丈夫在帮忙看店,她刚才只说要出来一下子。

“久美香,我们一起去。”

彩也子说完,轮流看着光稀和菜菜子问:“可以吧?”

“我帮你推轮椅,好不好?”

不等大人回答,彩也子就握住了轮椅的把手。

“可以吗?”菜菜子担心地问。

光稀竖起大拇指回答:“没问题啦,今天是购物节啊。”

*

SICA:所以,通过担任购物节的干事,你们的孩子也变成了好朋友——什么?发生了意外?

注释

[1]八十七:日文的“八”(hachi)和“七”(nana)各取第一个音就是hana,也是鼻崎(hanasaki)的鼻(h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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