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钟，六十分之一个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之一个一天。一年有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每个活六十岁的人一生拥有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分钟。如果能活到八十岁，那么就有四千二百多万分钟在等你！
我每天刷三次牙，每次两分钟（其实我是为了让我的牙医——他也是我的读者——高兴才夸张地这样说的。实际上，我每天刷两次牙，每次一分半）。我用十五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来吃早餐。我很享受早餐时光，它让我重回现实，重新认识周围的生命，重新碰触这个世界，再次感受各种声音和色彩。于是我拖延时间，让每个神经元重回到各自的位置。每天早晨，我用二十到二十五分钟来看邮件、回邮件，并浏览网络头条。午餐我则要选一家钟爱的小馆，花上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若是与他人共进午餐，这个时间会更久。每周我得花上四十几分钟去安抚一位我很喜欢的姨妈。她死了丈夫，现在单身，有很严重的关节炎，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整天忧心忡忡。比如她总是担心会弄丢她那条也同样上了年纪的小狗。她不再收养其他宠物，就是担心万一哪天她发生什么事而留下一个无辜的小动物。我非常真诚地向她保证，只要不是一只个性十足的大型犬，我一定会照顾它。她礼貌性地表示感谢，但并没真正地放下心来。我可能不会经常带它去遛弯，不会给它最适合的食物；它若得了耳炎、风疹或者肛门腺炎，我肯定也不能及时发现。姨妈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对于犬类耳炎的前期症状一无所知。至于肛门腺炎，我对这个话题更是不感兴趣。但至少我能对它很好，会给它很多爱抚。显然，这并不够。姨妈是一位优雅的女士，受过良好的教育，同时也很风趣，招人喜爱，她总能用她那句略带傲慢的口头禅“我知道什么？”让我开心起来。这是一种记忆的见证与传承。一天，她和我谈起我未曾谋面的外祖父，也就是她的父亲。她说外祖父曾经表示希望自己临死时能对生时很多事情感到遗憾，而我跟他的想法恰恰相反。外祖父希望对人生、落日、佳肴、美女（此处姨妈微微一笑，着重强调了一下“发情的兔子”）、朋友的牌局、书以及诗词抱有遗憾，这些有点互不相干。对我而言，我觉得我可不会因为对某件事情留有遗憾而感到自豪。此时我仿佛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说：“我应该这样做，甚至是本能地这样做。”我也害怕自己某天意识到因为懒惰或者粗心而错过了某些重要的东西，或是与近在咫尺的东西失之交臂。
在我内心深处，自从我不再爬行[2]、能走路开始，自从我不再惧怕别人或自己开始，自从我真正懂得生活开始，似乎只有一种让我无法抗拒的恐惧——错过永恒的、微不足道的，却是决定性的一分钟。最终我说服自己，如果这种担心我无法抗拒，那就是说它其实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简单地说，只有这至关重要的一分钟才是真正的存在。这是这本小说的主线。如果我们留意一下，这个不可预知的一分钟、这个生命中浓缩的瞬间能够改变很多事情。或者反过来说，它也可以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把它想象成命运的一个分岔口。我并不赞同命运是不可逆转的观点。我相信，命运其实一直在给我们展示不同的岔路。这很显然：当我们改变轨迹——或向北，或向南，向东或向西，我们并不在意，我们人生最初的轨道上并未标记着所谓的主线。我们只追逐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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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疑犯追踪》第二季里的某一集，有个人物（他和我见过的一个叫帕特·飞利浦的人有些相似）吹嘘自己拥有一块价值二百万美元的腕表。他说这块表指示时间非常精准，精确到十亿分之一秒。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甚至不能眨一下眼皮，看时间的话就更没必要了。即便是蛇类这种捕猎时速度最快的生物，在面对猎物时都不能以这个速度出击。于是我去看了手表爱好者的博客。据他们讲，这个“非常精准”是虚构的，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最精确的表每年误差在2—10秒，那些非常好的但不是最贵的表，误差在15—19秒。这样我们已经很满意了，不是吗？严谨固然重要，但对于秒的计算如此精准又有什么好处呢？除非是有怪癖。谁能做到一生中每年只有19秒的误差？除了某些无法预见的突发情况：某个人在马路中央“偶遇”菜鸟司机，一个倒霉蛋在某个暴风雨的下午被闪电击中，一个路人被倒下的烟囱砸中脑袋——幸好这些巧合都不常见；又或者美国宇航局的工程师按下火箭点火的按钮，但这也不是常有的情况啊！我们在不经意中浪费那么多时间，有时甚至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全身心投入到另一件事情中只是为了不要觉察到时间的流逝，却为何还要对一块手表的精确性如此纠结？相反地，若是19分钟的话，那就意义非凡了。如果去认真感受时间的流逝，那么你会惊讶于19分钟带给你的回忆。
既然我总是热衷于这种无聊的算术，那就让我来补充说明一下这个“分钟论”。我每晚需要三百到四百分钟来睡觉，而在这段无意识的时间里，一分钟平均只占三百六十分之一。
我重申一下这个观点：不是每一分钟都有同样的价值、同样的分量。比如我们在医生或者牙医的候诊室等上25分钟，去翻看三年前的旧杂志——有关于汽车摩托车的，有关于金融股票的，也有关于巴黎赛事或者心理学的——无聊到家，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带上平板电脑，或者填词游戏，哪怕是彩线编织也好（可别，我是开玩笑的）。当然，对于人类的生物钟来说，这25分钟还是切实存在的。这是机械的25分钟，是生物反应的25分钟，是神经冲动的25分钟。但是对于我们的精神来说，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空洞而乏味的。但是有时候，某几分钟却能改变我们的一生。在法国，曾经有两个年轻人经过一栋着火的大楼——他们也不知为何会经过那里——其中一个年轻人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而消防员却十分肯定里边已经没人。那个固执的年轻人冲过障碍，一分钟后，救出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一分钟，两条生命。在美国，一个中年男人的车在途中抛锚。那是一个冬天，他决定徒步回家，而不是在寒风中等修理工到来。就在他穿过一座桥时发现一个年轻女孩企图跳水自杀，他救了那个女孩。一分钟，一条生命。苏门答腊岛曾经发生一次海啸，仅仅几分钟，就有23万人被夺去了生命[3]。
这些不寻常的一分钟，永恒的一分钟，往往被无数的稀松平常的一分钟包围，甚至令人厌烦，让我们不愿提起。但至少那时这些一分钟是无与伦比的。
这就是亚历山大·柯罗诺斯的发现[4]。
2015年5月，法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