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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储君遇险记

案前奏折堆积如山,凤君依次批阅,笔不停辍,文不加点,批语一挥而就。时常十几本奏折批完,上面墨迹还未干。

一本本摊开等墨干的时机,凤君从奏折山底下抽出昭文馆课业本,翻开阅题,一道史学论述题赫然在目,当然是持盈在课堂上笔录的夫子出题。题目是:论自古以来君王婚姻对国家财政的利弊影响。要求:不少于五千字。

凤君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这道题真的不是为持盈量身订制的?或者说为她爹量身打造的?

出题的是夫子,答题的是凤君,持盈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传达者。这位不论有作业还是无作业均是一身轻的传达者此刻正在凤君左手边不远处的软榻上睡得横七竖八,一同休眠的还有凤君养的猫咪,猫咪同持盈一样叫团团,年纪比持盈还大。

眼下是持盈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因为睡觉不老实,软榻的形状打造得十分诡异,软榻靠外的一边必须挡上栏杆,当然栏杆不能太硬,柔软杉木外裹上棉絮再缠上绸缎。持盈睡得翻天覆地,一脚搭到栏杆上挂着,一手搂着猫咪,嘴角还挂着口水。

凤君的右手边,一张圆桌旁,元玺帝捧着一本书正在研读,不时提笔蘸墨做笔记。如果剥掉写着“君主论”的外封皮,就会露出内封:九州美食大全,其内容涵括《食珍录》、《食经》、《本心斋食谱》、《饮膳正要》、《饮食须知》、《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居家必用事类全集》等等,可谓一部膳食类大百科全书,是女皇陛下新近搜罗到的珍藏。

陛下御览菜谱时,非十万火急不得打扰,当然,她也会沉湎于膳食的诱惑而无法自拔,所以凤君才敢肆无忌惮在批阅奏章的空当替持盈代笔课后作业,奋笔疾书君王婚姻与国家财政。这个白行简一定是故意针对他的,一定是的吧?

凤君心道看我不引经据典亮瞎你的史官眼,竟然用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来暗讽我!五千字算什么,五万字都不在话下!当年老夫为了嫁给陛下,连夜写就一本赋役改革《盐铁论》做聘礼,才夙愿得偿,虽然其过程不乏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可耻手段,但总体而言老夫的机智十万字都写不完,岂是你一介史官能懂!

雍华殿内,只闻元玺帝的口水滴答声、凤君的唰唰写字声、储君的呼呼声,交响着一曲和谐的乐章,这时,侍女来报。

“陛下,凤君,殿下,亲王殿下回来了!”

第一声没人理。侍女提高音调,再报。

这回卓有成效,凤君停笔,头抬起:“啊,这么快?就说我们都很忙,让他自己过来拜见。”

豆包儿风尘仆仆赶至雍华殿,见他娘没空理他,他姐睡得不省人事,只有亲爹坐在书案后等他到来。

“孩儿拜见母上、父君!母上、父君身体可无恙?”亲王殿下行了标准大礼,迈步、掀衣、跪地、叩头,宛如行云流水,举手投足均有法度,早已不是当年离京的毛头小孩。

凤君见兄长信中称呼的小混账自入殿便稍显风骨,行止间已有名门风范,俊眉修目少年郎,如同自己幼年时的模样,打量之下,尚算满意。

“起来吧,你母上正看书,无暇理会你,父君每日忙得都顾不上有恙了。”凤君合上持盈的作业本,搁了笔,瞧着站起身后身姿挺拔的豆包儿,内心比较着豆包儿一年半前的身量差距,少年易长成,转眼间已是小大人。儿女长大,父母则衰,不由觉得自己离韶华之年已渐去渐远,脱口感慨,“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移越少年。”

“父君风华正茂,皎如玉树,与老字尚有天壤之距,但父君也勿太劳累。”豆包儿赶紧安抚。

爹又在伤感韶华易逝,大伯说文人矫情,就爱伤春悲秋,写诗作赋,二伯说越是漂亮的人越容易感伤光阴,譬如你爹,从十几岁开始就惋惜自己的美貌与风度不能永驻惋惜到现在。好在豆包儿他爹的确是西京姜氏子孙里才华与姿容最为出众的,他感伤起来旁人不懂他的烦恼,但看在他脸的份上可以理解,也就免了几个兄弟胖揍他一场的冲动。

“西京那边如何?你曾祖身体可好?”凤君得到了儿子一本正经的安慰,暂收伤感。

“西京一切都好,曾祖父矍铄得很,带孩儿翻过桐山,遍览西京风景,说父君幼时也是曾祖父带大,还说孩儿肖似父君,见到孩儿便宛如父君在跟前。”

“你曾祖年纪大了,父君离不开上京,你返西京后要替父君尽孝,不要气到曾祖。”凤君喟叹。

“父君可趁闲时回西京小住,曾祖父必会十分开心!”

“哪里有闲时啊。”凤君望一眼案头的山堆。

“父君操劳国事,一切代办,储君才难以成长。不如分摊一些国事,父君不用太过劳累,储君也能学着应对。”

豆包儿对于汤团儿安逸地在上京享清福,他独自在西京受罪,还要同堂兄弟们较劲,比课业比才学比风度,总之无所不比,实在心里不平衡。要不是曾祖父护着,他在西京可谓度日如年。

同样是混世魔王,汤团儿就有继续任性的宽松环境,豆包儿却被强行掰正,必须学习名门世家的礼仪风范,吃饭睡觉走路说话一整套的规范,以及还要学习绝大部分同龄人都不会学到的艰深学问。

譬如绝大多数同龄人都在死记硬背《论语》时,族学夫子要求世家子弟从《论语》成篇的不同时期不同文风不同称呼分析其背后的权力斗争,世家如何从中吸取教训,避免卷入乱世倾覆之危。

百年积淀的世家族学比昭文馆高了几个难度,刚开始上族学时,根本听不懂夫子在讲什么好么!持盈这个昭文馆皇二代学霸,到了西京,跟世家族学子弟比起来,也是刻刻钟沦为学渣的节奏。

凤君自然也想持盈能早日分担,但宝宝在他眼里永远都是个宝宝,怎么忍心让宝宝那么劳累,连作业都怕累着了她,何况纷繁国事。女宝宝是掌上明珠,要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哪怕她是储君,是王朝未来的帝王。男宝宝要继承家业,不锤炼不足以成人。

“慕之,此次回京,礼部已在筹备你的襄王册封大典,近些时日注意言行举止,勿落人口实,使人论你是非,影响册封。”凤君偏心得不能更明显,换了话题。

慕之,豆包儿的大名,姜慕之,随父姓。

“孩儿谨记。”豆包儿深知他爹的秉性,对可爱的物事没有抵抗力,比如从前他娘,再比如汤团儿,汤团儿又最会在他们的爹面前装可爱讨好处,豆包儿跟汤团儿比,完全没有竞争力,只好死心。

豆包儿带回西京特产梨花糕,才在元玺帝面前刷到了存在感。

“啊,朕的亲儿子!”元玺帝一手捏了捏豆包儿的脸蛋,皱眉,“怎么瘦了?西京是不是亏待了我儿?这么瘦怎么讨老婆?”

以胖为美的陛下审美观早已扭曲。

“讨老婆?”凤君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当即反对,“不足弱冠不许娶妻!”

豆包儿掐指一算,暗叹还有好几个年头。

持盈踏着夜色,抱着豆包儿从西京带给她的滚灯,溜到御花园试玩。这种滚灯制作机巧,据说是西京近来广为流传的儿童玩具,可足踢,可抛掷,而内里灯烛不灭,夜里在草地上滚动,能将草叶映出斑斓色调。

给持盈挑选礼物,豆包儿几乎没花什么心思,西京与上京相距千里,民俗大不相同,儿童玩具更是不重样,随便挑几个西京特产玩意儿,就够持盈消遣一阵子。所以豆包儿带回来一枚滚灯,一本西京最新流行的话本。

持盈随便翻了几页话本,故事讲的是一个家族覆灭的少年,被仇家百般折磨后死去,重生后,少年立志复仇,智商忽然提高几十个百分点,斗极品,斗仇家,终于斗破了苍穹,踩着累累尸骨,站在了人生巅峰。持盈被雷了个狗血淋头,但据豆包儿说,这是西京最流行的重生套路文。但凡套一个重生的皮,冠名重生之某某某,买者便趋之若鹜,于是跟风者众。持盈欣赏不来这样的口味,人生处处逢极品,总有刁民想害我。

于是持盈将话本扔进了垃圾桶,抱了玩具跑进了御花园。豆包儿因为被父君留下抽查学问,持盈只好独自玩。踢着滚灯,持盈心想,假若自己重生,一定是双倍寻欢作乐,每天玩都玩不够。

星月黯淡,夜里的御花园人迹罕至,持盈玩得不亦乐乎,随着滚灯越跑越远。滚灯在草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没入一片小树林。持盈追过去,忽然听见声响。

“你这俊俏小郎君,勾得大爷火冒三丈,拿出你娈童的本事,给大爷伺候好了有赏!”一个喘着粗气的男人声音。

“娈童?有点意思,可是要怎么做呢,大爷你教教人家?”声音娇嫩的少年嘻嘻哈哈回应。

持盈蹲到树下偷瞄,御花园夜里竟然有人在这里说悄悄话,可是动静好大,不知道这两人是不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她要不要出去劝架?

两手扒开树叶,只见一个魁梧的男人动作粗鲁地将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年摁到树上,而后撕扯少年的下裳,却急火攻心,一脚踩滑:“哎哟!谁他娘的风火轮,滚到老子脚下,老子又不是哪吒!”

挂在树上的少年转过头来,看向风火轮的来处,一手指向树下蹲着的一脸好奇与茫然交织的持盈:“喂,大爷,那边有个丫头在看着我们呢!”

“谁?!”男人放下少年,几步冲到树下,一手拎起持盈,一手捡起地上的风火轮滚灯,照到持盈脸上。男人脸色忽然大变:“你、你不会是……”

持盈两腿蹬了蹬,在男人惊慌失措中蹬到了地上,伸出两手接过男人手中的滚灯:“哦,谢谢,再会。”持盈转身便走。

“她是谁?”少年问。

“皇、皇太女……”男人口干舌燥。

“蠢货,那你还敢让她走?放了她,你死定了!”

“此、此话怎讲?”男人陷入恐慌。

“身为大内侍卫,却玷污凤君的娈童,此事被皇太女揭发,你还有活路?”

持盈回头:“别听他胡说,我父君才没有什么娈童,而且我与你颇有眼缘,也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所以我干嘛揭发你,我要回去洗洗睡了,再会!”

男人显然听信了少年的话,几步追出,再将持盈拎了回来,颤声问少年:“怎、怎么解决她?她可是凤君掌上明珠,我们会不会获罪?”

“蠢货!”少年整整衣衫,走了出来,步态妖娆,容貌艳丽,眉梢眼角尽是风情,抬起素手指向树林外的一片湖水,“皇太女夜里游玩,不慎落水,关我们什么事?”不过为追求严谨,少年凝眸问持盈,“皇太女殿下,你会水么?”

持盈小鸡啄米般点头:“必须会!身为皇太女,当然要防范被人推落湖水,落水自救,这个是我们身为皇族的觉悟!而且,我游泳游得可好了!”

少年一时间沉默了。

男人却一言戳破持盈的谎言:“她撒谎!游泳免不了呛水,凤君宠她过头,根本没舍得让她尝试!”

少年释然:“那你还等什么?”

男人拎着持盈走向湖边,持盈大哭:“你好好想想吧,我父君最擅推理了,曾经屡破奇案,你这种人为制造落水的诡计必然瞒不过我父君智慧的双眼,一旦他查出是你害的我,你会被满门抄斩的!你难道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你难道不珍惜自己家人的生命吗?快点悬崖勒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嘤嘤嘤……”

男人走到湖边,果然又迟疑了。持盈紧紧抱住他的粗胳膊,泪水糊了一脸,假若自己被陷害了,会重生吗?自己还这么小,还没有玩够,就要被害死了!话本里的主角都有主角光环,她自己的主角光环哪里去了,难道说她根本就不是主角?这真是个悲伤的发现。

“再磨蹭,被人撞见,你不死也死,死得不能更透!”少年抱臂鄙夷。

男人牙一咬,心一横,松手甩掉持盈。

“救我!”持盈发出短暂的哭腔求援。

接着便闻“扑通”一声响,持盈被湖水淹没,没挣扎几下,便沉了下去,湖面的巨大涟漪一圈圈扩散。

白行简心口忽然一跳,行走在夜里的内宫,总觉得哪里不得安宁。

他得到密报,亲王返京途中发生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西京距上京有千里之遥,所以那位亲王一路不生些波折,是不太可能的。虽然他对皇嗣如何行事并不关心,但此事关乎国事,他无法完全置身事外。所以他连夜进宫,要求面见亲王。

大概兰台令的威名太过显赫,他所到之处,宫人走避,因此走了一盏茶时间也没能找个人通报。他入内宫的机会并不多,面圣多数时候在雍华殿,皇子皇女们的居所几乎未曾涉足过。

他拄杖缓行,越行越偏,直到穿过宫殿前区,入了御花园,才知大概是走错了路。

踏上游廊,见前方一片湖水在黯淡的夜色中泛着微弱的光,且透着初春的凉意。他畏寒,旋即转身往回走。

就要走出游廊,避开寒夜湖水的凉气,忽闻夜里一道微弱的哭声,哭声虽短暂,却似有所耳闻,仿佛是兰台里令人心惧的那次……

一定是错觉!

他步伐不变,继续回走。下意识,他回了一下头,望向湖水,宁静的湖面被涟漪传送来了哭声余韵。手杖从游廊上转了方向,他的衣摆旋即迎向湖风。步伐加快,赶至游廊外,极目远视,对岸湖畔站着两个人影,人影之下的湖面某处,是湖上涟漪的源头。

他视线定住,湖边不远处,落着一盏亮晶晶的球灯。

“亲王殿下给储君殿下带来了西京儿童玩具,一枚滚灯,和一册话本。”书令史方才向他汇报。

“那储君殿下可要爱不释手了。”白行简听闻后,略带讽刺回应。

爱不释手的玩具,当然不会孤零零落在湖边。

白行简快步赶向湖上涟漪的源头,寒夜里,额上已生汗。待他扔了手杖,跃身湖底,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凭着本能和微弱的视线,他看见了持盈,一把将她抱住,带她出水。

仿佛游了一世,白行简抱了持盈上岸,累得难以立身。两人浑身水淋淋,然而生死之间难以顾忌太多,他给持盈翻过身,手臂垫在她腹部,迫使她吐水。持盈毫无反应。

一柄寒光匕首刺来,白行简一手抱着持盈,一手执杖,反手一杖打飞匕首,再回杖将行刺之人撞开。

“你若此际自刎谢罪,尚能免去皮肉之苦。”白行简看着持盈,并未回头。

“兰台令?”大内侍卫看清救持盈的是谁后,心胆俱裂,更惊悚的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娈童竟然还敢行刺!

少年捂着被撞疼的手臂,瞪着这个一边防范自己,一边用不知道什么方法在让皇太女苏醒的男人。

“自刎谢罪?抱歉我没有这个想法。不过既然你这么紧张她,不如一起殉个情,我帮你们?”少年看出打自己的是一根手杖,这个搅局的家伙似乎离了手杖无法行走,不足为虑。

“他是兰台令,是史官!”大内侍卫觉得今夜无比憋屈,他不过是想玩个娈童,为什么要让他一个小小侍卫遇见这些得罪不起的人?

“史官怕什么,皇太女都被你扔进了湖里,还计较多一个少一个?”少年推罪给侍卫,并恶毒怂恿。

“可是、可是他们殉情,长眼睛的人都不会信啊!”

“蠢货!殉情只是个好听的说法!也许是兰台令夜遇美貌储君,心生不轨,储君不从,撕扯中,两人纷纷跌落湖中……”

白行简用尽办法,终于使得趴在他手臂上的持盈哼了一声,呕出一口水。听了这许久,少年明显不敢再行刺,只能一味怂恿无胆无谋的侍卫。而侍卫无路可走,渐渐对白行简生了杀意。

论体力,白行简和持盈加起来都不是侍卫的对手。何况,持盈昏迷不省人事,活不活得过来还未可知,白行简又形同废人,根本不足惧。既然事情已然做到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侍卫在心中说服自己,脚步已经挪动。

那个浑身湿淋淋坐在湖边搂着持盈的兰台令,身形单薄,湖水从他发间滴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一个废人,首席史官也不过如此。

侍卫蔑视完对方后,愈发自信,大步踏出,准备一举将这二人推落湖中。

“田良。”白行简低着头,唇边吐语。

“啊?”侍卫动作停滞,下意识应了一声。

“你十六岁入大内,忠心耿耿,武艺过人,三年即升为正四品千户,深受陛下赏识,若无意外,不久将升任二品都指挥使,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家中八十老母含辛茹苦养育之恩,你可为之挣得诰命夫人封号,从此族人不敢欺。”白行简语速缓慢,句句不虚,字字落人心坎。

侍卫田良半生的功勋和唯一的愿望,在这个诡异的夜里,被人一一道来,准得不能再准,仿佛一切都如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史官亲眼所见。寡母养育自己成人,不知承受了多少乡里欺凌,他唯一的抱负便是有朝一日衣锦还乡,让所有乡人对他们母子刮目相看,让嚣张跋扈的族长恭敬地跪在老母脚下。

“原本一切顺遂,可在心仪的女子面前受挫,令你厌恶年轻女子,转而喜好娈童。若令堂知晓,该何等心伤?”白行简继续道出其心病症结。

念及八十老母,田良抱头悔恨,蹲在白行简面前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

娈童少年见此幕,心下惊惧,看一眼身形狼狈却神情从容的白行简,也许果真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他既知晓侍卫的一切,那么他对自己是否也……

白行简再度开口时,少年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

“若此癖难改,暗中寻欢,倒也情有可原,然而你不该在内宫肆无忌惮,你可知你以为的娈童是何人么?”白行简如同教育失足的晚辈,即将为他揭开真相。

“他……他是什么人?”田良抬起泪水交织的脸,视白行简如救赎。

“娈童少年”缓缓后退,手心捏紧,完了,处心积虑,尽付流水。

“云州刺史献给亲王殿下的礼物,瑶国公主,瑶姬。”白行简看也未看一眼那传说中貌若神女的瑶姬。

田良如遭雷劈,坐到地上:“她……她穿男装,竟然是女的……可是她是瑶国公主,为什么愿意同我这个侍卫……”

“穿男装是为了不那么惹眼,扮作随从,跟在亲王身边,因是被亲王私密带回京,不敢令陛下和凤君知晓,你却将她当做娈童。”白行简为他解惑,“至于她为何配合你,除了好奇贪玩,我想不到其他理由。推殿下如水,定然也是她的主意,因她怕自己同你的事情败露,令亲王知晓。而最后,谋害储君,即便查出来,也只会追查到你头上。可怜你蒙在鼓里,还为她卖命。”

田良恍然大悟,悔不当初:“兰台令,都是这个妖女诱惑我,我不想害殿下的,您要救我!”

男装的瑶姬更是悔不当初,最恨方才的匕首没刺中:“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连我的来历都清楚?难道你暗恋我?原来你觊觎我的美貌!”

“据传,瑶国最美莫过瑶姬,瑶国最毒莫过瑶姬,瑶国内无人敢招惹你,所以你便偷越国境,妄图勾引大殷亲王。”兰台令的情报网,连御史台都自愧不如,一切神秘莫测来历不明的人,在兰台令眼里,皆是透明。

瑶姬不服:“什么偷越国境!我热爱旅游,我穷游不行吗?没想到你们大殷男人皆是狡诈之辈,云州刺史先是拿美食佳肴招待我,得知我是瑶姬,便将我当作他仕途的垫脚石,送给路过云州的亲王殿下!你身为兰台令,能不能区分被害者和加害者?”

白行简懒得与她多费口舌:“田良,拿下瑶姬,可将功赎罪。”

“谋害皇太女的是你,不是我,陛下饶不了你的,别听这个废人的,他这是离间计!”瑶姬已寻路,预备夺路而逃。

心理上,田良早已被白行简策反,此际自然不会再信瑶姬,尤其这个瑶姬还是个女人,欺骗他的可恨的女人!他差点上了一个女人,想起来就恶心,生理上受到严重打击!所以瑶姬尚未跑几步,便被田良追上,一拳打晕。

豆包儿跪在雍华殿外已一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陛下和凤君全围在持盈床边,整个太医院都被搬了过来,就连进进出出端水煎药的宫女们路过殿外,都对豆包儿绕行。

瑶姬被投进了大牢,大内侍卫被关押候审,白行简救储君有功,被安置在雍华殿内,由分拨过来的几名太医看诊。

豆包儿挪了挪酸麻的膝盖,不禁悲从中来。在西京日子难熬,也从未被这样对待过。然而路过云州,遇见瑶姬,他并不后悔。他后悔带瑶姬回宫,明知这是个危险分子,一旦被母上和父君发觉,他少不了受皮肉之苦,但鬼迷心窍,还是冒险带她回来。他想不到她会如此大胆,同侍卫苟且,还谋害储君。这两样事,豆包儿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瑶姬啊瑶姬,你究竟是神女还是妖女?

豆包儿拉住一个绕行没绕太远的宫女裙角:“汤团儿醒了么?你们能不能跟我说句话啊?”

宫女受到惊吓,抿着嘴使劲摇头。

豆包儿不放弃:“你摇头究竟是汤团儿没醒还是不能跟我说话?”

宫女吓哭了,就是不说话。

豆包儿忽然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迅速松手,腿跪好。宫女赶紧跑走。

凤君从殿内迈步而出,沉沉的视线盯住豆包儿。他走到豆包儿跟前,扬起手掌,袖角香风顿起。这气息,豆包儿太熟悉了,闭眼,等巴掌落下。这刑期实在太长,豆包儿如炭火上的烤鱼,煎熬许久,脸上也没疼。

凤君陡然觉得儿子大了,打不下去了。

“团团什么时候醒,你什么时候起来!”凤君甩袖离去。

太医顾淮被打发来给兰台令看诊的时候,同期的太医们那低声的嘲笑和戏谑的眼神,顾淮就知道自己彻底被孤立了。

也许是上回煎药没按太医令开的方子,而是用了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几味药,虽然他尽力解释了自己的论证,但最后他煎的那罐药还是没能逃脱倒入化药池的命运。也许是太医院每月月考时,自己的答卷笔墨干净,从未有涂改痕迹,被人质疑作弊夹带,但始终未找出证据。

听说储君殿下落水昏迷不醒,太医院被连夜召唤,顾淮匆忙准备了几味药,他相信他能让储君苏醒。但事实证明,理论到实践的距离往往是难以逾越的天堑。他连靠近储君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说献药的机会。

他得到一个在殿外听候的吩咐,排在前面的太医们的方子不起作用的话,也许会轮到自己。就在他做着这样的打算时,太医令让去几个人给偏殿那位看看。太医们问清偏殿的病人竟是兰台令后,无人愿主动前往。

据说太医令曾经受陛下委托,派出太医院几名医术精湛的顶级太医给兰台令看腿疾,结果是几名老太医受到了兰台令的无情折辱。折辱方式几经流传,版本已衍生了好几个。

诸多版本的共同点则是兰台令不许人碰他,悬丝诊脉也别想,就是让他掀衣看看腿也不行,望闻问切一个都施展不开,遇见这样的病人,若非因陛下旨意,老太医们早不甩他了。因此迫于压力,太医们只得根据医药典籍选取几个方子开给他,不管起不起作用,只要医不死他就成,也不用负担医疗事故责任。然而这几张经典药方一开出,便遭到了兰台令莫名其妙的残酷抨击,说什么太医院不思进取,顶级太医都只会从故纸堆里抄取陈词滥调,如此尸位素餐,只图医不死人,这般医术连乡野郎中都不如,索性告老还乡以免误人误己误国。当时就有名老太医气得脑溢血。

从此再也没有太医肯给兰台令看病了。这种不仅不配合治疗,还反羞辱大夫的病人,太医令表示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然而这回,兰台令这个极品病人就在跟前,给他看诊又是陛下旨意,太医令见无人应声,正好瞅准了殿外某个著名刺头:“顾淮,念你月考成绩俱佳,特许你为兰台令看诊,还不快去!”

顾淮就在太医们嗤嗤的笑声中背着药箱向兰台令进发了。

顾淮踏进偏殿,见到了那位被太医院划入一级黑名单的传说中的兰台令。殿内灯火昏暗,兰台令靠坐桌边,手上把玩着一只花灯,双膝覆盖毛毯,手杖倚在腿边。

“太医院医官给兰台令请脉。”顾淮恭敬一揖。

白行简偏了视线朝他看一眼:“不用。”说罢,视线转开。

顾淮不应,揖完礼后直起腰,扶着药箱走向殿中。走近了才发现,兰台令把玩的花灯竟是殿内唯一的光源,花灯样式仿佛可用来滚动玩耍,并非用来照明,难怪殿内昏暗不明。

“没想到宫里竟有民间小儿玩耍的滚灯。”顾淮记得书上说,替顽固而棘手的病人看诊,首先要消除病人对大夫的敌意,最取巧的方式便是寻找共同话题,而寻找共鸣的话题则要观察病人对何事何物感兴趣,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看病人的注意力长期在什么地方。

白行简一直盯着一枚普通的滚灯看,顾淮揣测病人可能有些工匠之类的爱好。

白行简记得自己早已同太医院交恶,那帮尸位素餐医术不堪的太医们见了他便绕道百步外,竟还有庸医不知死活来跟他套近乎,那便休怨他今夜心情不佳,不会再对庸医手下留情了。

顾淮不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无知无觉地走到兰台令身边,将医箱卸到桌上,转身点燃了闲置的宫灯。殿内陡然明亮,刺得白行简眼睛微眯。

顾淮再转回身时,一手掀开了白行简腿上的毛毯,另一手迅速给他膝盖扎针,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留。

一针下去,两个人都惊呆了。

白行简从未见过这般手起针落的利索身手,当然他这些年也从未容许谁近身给他一针的机会,隔着衣料以迅雷之势落针膝上鹤顶穴,快速、准确、无误。

针刺鹤顶穴半寸,可通利关节,祛风除湿,活络止痛,主治膝关节酸痛,腿足无力,下肢瘫痪。顾淮原以为刺几针便无大碍,但落针时,针尖所遇的阻力和手感传达给他一个惊人的真相——此人髌骨已被剔除殆尽,不下十个年头!

顾淮额头生汗,愣在了当场。

那些传言的真相,渐渐浮出了冰山一角。

他不信任太医,痛斥太医食古不化,只会抄录故纸堆。出自太医院的顾淮深知那些给兰台令治腿疾的方子根本无法应对髌骨缺失的病症,所以他才抵触太医,斥他们为庸医。顾淮此际束手无策,悲哀地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兰台令痛斥的庸医一员。

太医的愣怔,白行简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如果能有这样的身手,那么察觉他膝盖的问题和无法治愈的事实,并非难事。

更出乎顾淮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白行简自行拿住银针,缓缓转动,掐算好时间,取针,再对另一只膝盖用针,手法之快,并不输顾淮。

顾淮瞠目结舌,这跟传说的不一样!传说兰台令身体残疾,心思阴暗,讳疾忌医,不通医术,只会指手画脚乱吐槽。顾淮表示再信传言,他就是个傻缺!

面对此情此景,顾淮生出一种错觉,宫灯下这位清俊而倔强的史官,其实是位名医。而他髌骨被人为剔除的遭遇,则与此息息相关。

针灸完后,白行简送还银针,重新盖上毛毯。再多药石都无异于杯水车薪,他才不愿做些无用之举。针灸不过暂祛湖水寒气,对于残废十六年的他来说,并无多少实际用处。之所以接受太医的针灸,一则他并未来得及阻止,二则针既已扎下,他便领了这少年太医的好意。

“你叫什么?”白行简浅淡的目光投了过去。

“顾淮。”

“淮阴人?”一般人名里不会无缘无故带上地名,白行简仿若闲聊。

“是。”顾淮很有些受宠若惊。

“师从何处?”

“师从家父。”顾淮有问必答,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家父师从广陵郡当地的名医世家,可惜那名门倾家覆灭,家父并未学成。”

“已高太医院许多。”白行简神情寡淡绕过话题,“为何你在太医院遭人排挤?”

“兰台令怎知……”顾淮讶然。

“你被遣来给我看诊,可不是遭人排挤了。”白行简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口碑和遭遇,目光掠过宫灯下黯淡的滚灯,口中不经意道,“殿下情况如何?”

“听说还未苏醒。”

“你可有法子?”白行简转过头问。

“有一个方子,但用不上。”顾淮的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我能让你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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