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一直向前，满载着期待和向往。
从宜昌到吉首，整整九个小时的车程。对于旅行，孩子们总是兴奋的，快乐的。可火车隆隆行驶的声音，车厢里人多拥挤的燥热，不多久就磨灭了她们最初的新鲜和惊奇。
出门前女儿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带了五子棋和扑克牌，还有一本《脑筋急转弯》。可有限的活动空间和单一的游戏方式，让她很快就厌倦了，随后，她选择了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先生郝坐在我身边，翻阅着他从网上下载整理的关于凤凰的旅游资料，并不时地跟同行的邓和李做一些行程上的交流。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自助旅行，大家的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的情绪。我们一行大小九个人，五个大人，四个孩子。郝是唯一的男性，理所当然，他责无旁贷地就成了我们这次旅行的“团长”。
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小伙子走过来了，他倚着郝身后的靠背，开始跟郝搭话，询问我们的旅程安排。郝是个友善坦诚的人，没有丝毫顾虑就如实相告，甚至包括晚上我们即将在吉首住宿的打算也没保留。随后，他向郝借了资料，回到了后排的座位上。跟他同座的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女友。
没多久，他来归还资料，并提议要我们跟他一起包车去凤凰住宿。他说，在吉首住宿比凤凰要贵许多倍，而且当天晚上就能到达凤凰，欣赏到凤凰美丽的夜景多好啊。
他的提议事实上没有得到他预想的效果，除了郝礼貌地回答“我们先考虑考虑吧！”其他的四个女人都没有应声。
待他离开，四个女人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大家只有一个担心，我们可能遇到了骗子。郝准备的资料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果遇到拉客或其他的欺骗行为，请拨打电话110。
这样陌生的环境，突遇一个如此热心和健谈的陌生人，我们的戒备和防范心理一下子就形成了坚固的城堡。女人丰富的想象力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各种各样可怕的后果，我们都能想象出来。郝冷静地安慰我们，到时候，看情况决定吧！
如此，我们便更加忐忑，更加不安。因为吉首，以及凤凰，对我们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外面的雨一直下着，夜色也越来越浓。
火车终于到站了。
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热情地招呼着我们，沿着那长长的站台，我们跟着他走出吉首火车站。车站门口有个男子站在雨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韩先生，14人”。（我们九人，他跟他女朋友两人，还有三个女大学生，都是他在火车上联络的）。原来他们并非相识，仅仅是在数年前，这个小伙子乘坐过这辆车去过凤凰，并留下了这个司机的电话号码。
车站外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车辆，司机招徕客人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湿润钻进行人的耳朵。我们一行，没有再犹豫，坐上了那辆大巴车。
那车，载着我们，走进凤凰的夜色。
下车后，夜已经深了，淅沥小雨中，我们各自寻找住处。
没有道别，没有更多更深的交流。明天，我们将不再见面。
我们从陌路再次回到陌路。
二
抵达凤凰的第一晚，我们就近寻了个客栈住下。古朴的院子里，一棵粗壮的大树昂扬着向上生长，茂盛的树冠高过了客栈的屋顶。站在客栈四楼的檐廊里，凝望着夜幕下的凤凰古城。闪烁的灯光，别致的建筑，粼粼的沱江水，活似一幅素雅的水墨画，镶嵌在湘西的大地之上。人间抑或仙境，我无从分辨，也无心分辨。只希望，时间能够停顿，让我有足够的空白的心理空间容纳下这无边的风景。
入夜无眠，辗转反侧。夜风夜雨里，隔着窗，我都能听到树叶簌簌落下的声音。八月的凤凰，已有了初秋的味道。
在我困倦的眼睛闭合的瞬间，凤凰的黎明已悄然来临。
清晨的沱江，如一位披着薄纱的女子，柔曼垂落的柳条仿佛她轻盈的秀发，缓缓地，在阳光的影子里露出恬静而优雅的笑脸。
踩着青青的石板路，走过沿江而建的吊脚楼，我总是忍不住仰头张望，期盼着在某个吊脚楼的窗口，探出一张俊俏的脸。可惜，我不是沱江上英勇的汉子，自然也没有为我等待爱情的女子，能在这清晨的风里，叫出我的名字。
从水中的跳岩上进进退退地过江，这大约也是沱江的一大特色。两排伫立在水中的石墩，连接着沱江的此岸和彼岸。来来往往的行人，在窄窄的跳岩上缓慢而谨慎地擦肩而过。我有意在众多的脸庞中，寻找头天在火车上跟我们同行的那些人，可穿梭而过的，却都不是我脑海中的那些脸。人海茫茫，大约如此。有缘和无缘，其实就在于我们的内心，是否有真切真实的信任感。
上岸，随处可见出租苗族服装照相的摊点，那些环佩叮当的服饰，沿着古老的城墙，一字排开。靠近城门的台阶上，一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面前摆放着一个个竹编的篮子，那些花草仿佛就长在里面似的，鲜艳夺目。孩子们手脚麻利地用篮子里的花草编织着五彩六色的花环，接着再以不同的价格卖给不同的游客。他们的模样，纯朴可爱；他们的吆喝，熟练老道。
一个怯怯的小女孩，静静地，看着川流不息的游客，却并不吆喝。她的篮子小小的，装着几个稍现笨拙的花环。我的女儿大约是以凤凰城里最便宜的价格，从她的手里买下一个戴在头上。
有二胡声从不远处传来，曲调哀婉忧伤。一位盲眼的年轻男子，端坐在城门下演奏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他的面容清瘦，头发干净，身穿一件纯白的衬衫，衣服上看不到一点点的污渍。女儿轻轻地，在他面前的盒子里，放上一块钱，再轻轻地离开。我告诉女儿，那一块钱不是施舍，而是一种交换，我们在用有价的货币换取无价的享受。
那个男子的演奏，不受任何的外在的影响，可谓是全身心的投入。面对听众，他不说一句谦恭感谢的话，他的语言就是声声不绝的音乐，他的沉默就是人性里圣洁的尊严。
凤凰的阳光穿透古老的城门，倾洒在他的身上。
三
凤凰的著名，不仅仅在于它的山水灵秀，更主要的是，这一方灵秀的山水，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养育出了一个又一个杰出的人物。
作家沈从文，官员熊希龄……众多名人们的故居，无疑成就了凤凰古城今日的繁荣喧闹。那些保存完好的古建筑，以自己固有的格调，散落在凤凰城里，如一颗颗明亮耀眼的星星，引人注目，让人向往。
崇德堂的砚台，引发了女儿十足的好奇心。大约是古人沾水练字的精神感染了小小丫头，她居然忘记了跟着我们一起往前走。
待同行的朋友，在一家银号为她们的女儿购买银饰的时候，我跟郝同时发现，我们的女儿丢了。
郝责怪我的粗心，我指责他的大意。两个还算修养不错的人，面对女儿的走失，终究也难以保持冷静和风度。站在凤凰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跟郝大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我们甚至侥幸地期望，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只是在跟我们俩捉迷藏。一定会在我们转身的某个瞬间，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是，人流匆匆，没有谁回应我们的呼唤。凤凰城里的阳光依然灿烂无比，它并不在意我们的惊慌失措。都说凤凰城很小，此刻，我却觉得它广袤无边。
妹妹提醒我，孩子一定会想办法找我们的，你快看看电话吧。
我好不容易从塞满了东西的大包底下摸出手机，上面果然有六个未接电话。我大约是用了世界上最快的速度，把电话打了回去。这个陌生的号码，此刻于我却是那样的贴近。我的手是颤抖的，声音是急切的，当明白女儿安然无恙地在崇德堂等着我们的时候，我们的心终于放下。
匆匆返回到崇德堂，她正端坐在门口的值班室里。让我们深感惊讶的，小丫头居然神情泰然，丝毫看不出一点点惊慌。看见我跟她爸爸后，她很礼貌地跟值班的景区工作人员道谢告别。
沐浴着凤凰正午的阳光，我们牵着女儿的小手继续往前走。我问她，为什么没哭呢？
她说，哭也没用啊！我知道你们会找到我的。
她还告诉我，只是当那个工作人员打了六次电话，我都没接的时候，她倒是真有些着急了。但除了原地等待，应该是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找回女儿，一向反对在景区购物的郝，居然破天荒地为女儿买了块玉，挂在脖子上。
因了女儿的这次特殊经历，我们的凤凰之行便多了不少意外的收获。
我以为，凤凰，是个让人极有归属感的地方。无论你身处它的哪个角落，心的位置总能位于灵魂的最高处，让你踏实安然，心有所依。
四
游走于喧闹的凤凰街头，我们边走边看。
突然，不远处传来唢呐和锣鼓的声音，一行身着白色孝服的人，匆匆赶路般地从某一个巷陌里陆续而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身着黑色袍子的人，身材高大，面庞黝黑，一只手里握着一个铃铛，边走边摇，口中还念念有词。
到了沱江边上，这群人在“黑袍子”的指挥下，齐齐跪地，虔诚叩首。
我们倚着江边的栏杆，以为在看一场表演。询问后，才知道，那是一场真正葬礼的最后一个程序。“黑袍子”是主持葬礼的巫师，在他或歌或哭的祷告里，死去的人，定能升上美好的天堂，这大约是每个人的理想和心愿吧。
我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人是谁，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对我这样的一个匆匆过客来说，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但我依然有些难过，生命终究会逝去，无论辉煌，抑或平庸，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如巫师面前熊熊燃烧的纸钱，末了，留下的只是一地灰烬。
珍惜眼前，珍惜当下，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天渐渐黑了，暮色中的凤凰城更具迷人的魅力。女儿呼唤着我，她又遇到了早上给她卖花环的小女孩，只是现在，她的手中提的不是花环，而是用彩色的纸做成的花灯。一小截红红的蜡烛，托在五彩的花灯里，载着我的、你的祝福，缓缓地，在江面上沉浮，远去……
清凌凌的沱江水，在闪烁的烛光里，悠悠地流淌。
我站在水边，任凭思绪飞舞。凤凰，我是真的来了。
凤凰，原本是我梦里的向往，以为去过了，我心便再无牵挂。可回来后，才发现自己的心还停留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