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少时,我的心里一直有一条路,起点是我的故乡,终点却是不可知的远方。像每个生活于深山里的孩子一样,那时的我,总是疑惑着,山那边是什么?
上了小学,那本黑白版的教材告诉我,山那边,有城市,有河流,有大海……从此,我开始向往,向往山那边的世界。
某年暑假的一天,父亲要去巴东县城为家里的小卖部进货,我第一次怯怯地恳求他带上我。他满面含笑,说:“那可远着呢,你不怕回来腿疼就去吧!”“我不怕!”七岁的我,小小的心里,有一种坚定。
晨曦初放,父亲和我就出门了。最初,我在前,他在后。走着走着,我就落后了,他边催促边等我。“快点哟,不然今天我们就回不来了。”随后,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边赶路。
大约两三个小时后,我们就走完了山路。远远地,我已经可以看见长江,看见长江边那一片片灰白的楼房。
父亲叮嘱我,“到了城里,你可记得抓紧我的背篓,小心走丢了啊!”我点头,记住他的话,继续往前走。待我们融入巴东县城那拥挤的人流,我就真的一直没有松开手。
巴东老县城,是离我老家最近的集市。狭窄的街道,杂乱的店铺,以及饭馆里飘出的麻辣的味道,成为童年的我对城市的最早印象。
父亲忙完,已是午后。我们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包子以作午餐。亦如现在的孩子对麦当劳和肯德基的喜爱,那会,我就对那热腾腾的包子情有独钟。
走到一卖冰水的地方,那碧绿清澈的液体,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眼神,我的脚步怎么也无法挪开。背着沉重的货物,走在后边的父亲,只好停下来,买下一杯给我,我差不多是一口气把那一大杯的冰水喝下。那个清凉,那个甘甜,让我一路回味。喝完,我才想起问父亲喝不喝。父亲摇头,着急地催我快走。
七月的太阳,很烈。回家的路,很长。来时的雀跃心情,在炎热和疲惫中消失殆尽。负重前行的父亲,一路上,挥汗如雨。
暮色四合,炊烟四起。我们父女到家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等我们。进门,我就瘫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一双腿脚,酸麻得全然不像自己的肢体。怎一个累字了得!可父亲,却不能坐下,他和母亲,把货物卸下,清点,记账,摆上货架,方可歇息。
饭桌上,我向母亲和妹妹讲述一路的见闻,母亲只是微笑,妹妹一脸向往。讲到买冰水时,父亲说,身上所剩的钱只够买一杯。至此,我的心里有了些许的愧疚。
临睡前,母亲用药酒为我擦拭腿脚,以缓解酸麻。即便这样,接下来的好些天,我依然不能活蹦乱跳行动自如。见我如此,母亲轻声责备:“看你下次还要不要去。”咬着牙,忍着疼,我大声地回答,“还去。”
二
对我的故乡人来说,巴东县城再近,也是别人的城。秭归县城归州才是他们心里最真实的地域归属。只是归州离故乡太远,如若没有至亲的亲戚可走,或是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办,故乡人是难得到一次归州的。隔山隔水,车船劳顿,往返颠簸,怎是一个不容易啊!
十岁那年,也是暑假,多年未见的大舅来了我家。母亲很高兴,做了很多好吃的招待他。第二天,大舅要回去,母亲为他准备了满满的两筐山货,土豆,鸡蛋,老母鸡等。原来是舅妈生了孩子,大舅来我家报喜。许是感动于母亲的那份情义,走时,大舅邀约我到他家去玩。同去的,还有我的一个表姐。
尽管母亲告诉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带我去过归州。可我却没有任何零星的记忆,于是,我总是把十岁那年的归州之行视为我的第一次。
那天早上,母亲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并一再要求我们要多吃点,因为路途遥远,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花布衣裳,揣着还有温度的熟鸡蛋,我和表姐跟着大舅上路了。装满了东西的筐很实沉,大舅走走歇歇,偶尔还对着大山,吆喝两嗓子。累是属于身体的,幸福是属于心灵的。时年三十出头的大舅,在归州城里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妻子儿子,这一路的辛苦,于他而言,是累并快乐的过程。
下午,我们到达小姨家。见到大舅,小姨和我的母亲一样,开心,忙碌,准备晚餐。第二天出发,大舅的筐就更满更沉了。婉拒了小姨的挽留,大舅带着我们继续赶路。
第一天的疲乏还没有退去,第二天的劳累随之而来。腿越走越重,像灌了铅一样沉。表姐比我年长好几岁,小学毕业后就在家劳动。这样的行走,她并不如我感觉的那般难受。一路上,她的取笑,让我年少敏感的心有些受伤。于是,忍着酸痛,我不甘落后。
三四个小时后,我们到了沙镇溪码头。那是个尘土飞扬的小镇,街道上厚厚的煤灰,让夏季的正午更显得酷热无比。等待的滋味,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坐在江边,腥热的江风扑面而来。我真的好想躺下,然后,闭上眼,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走。
很快,“屈原”船来了,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船舱里,人多,拥挤,混杂着太多气味的空气,沿着我的鼻腔,直涌入我的五脏六腑。强忍着眩晕和反胃,我伏在座椅的靠背上,居然睡着了。待大舅叫醒我,船已经抵达了归州码头。
梦里千百回,今日终得见。走在归州的街道上,我差不多是寸步难行。两天的徒步行走,足以达到一个十岁孩子的承受极限,但我的心是快乐的。因为,回去后,我可以骄傲地跟故乡的人说,我到过归州了!归州,那个小小的葫芦古城,终于不再是我少年的梦。
三
十六岁那年,我如愿考上了县城的一中。父亲送我上学,先坐班车,再乘船。因了升学的愉快情绪,这一次的行程,我倒记不得太多的细节。
难忘的却是高二那年的暑假。放假前,学校通知我们八月十五号到校补课。谁知,八月十三号晚上,一夜暴雨,到处坍山滑坡。班车自然是不会有了,母亲建议我多走一段,到白水河去坐船。
与我同行的,是我儿时的伙伴小习,她比我小一岁,那年刚好考上了中专。假期里就跟我约好,等我上学的时候,带她一道去归州城里走亲戚。
十四号上午,背着行李,我们出发。近十二点,到达白水河边。江水浑浊,波涛翻滚,过往船只少之又少。
烈日炎炎,我们在江边的树荫下候船。一点到了,不见船来。再等,两点,依然如是。询问当地的村民,才知长江涨水了,轮船好些天都不靠白水河了。这下,我可慌了神。
回去,是万万不可的,在母亲心里,上学是天大的事,再难也要去。往前,却不知道路在何方。就在进退两难茫然无措之际,我突然记起,母亲说我有一个表姨就嫁在这白水河村。
本是腼腆的性格,却因了无奈的逼迫,我鼓足勇气,一路探问,也真就顺利地到了表姨的家里。表姨对我们的到来,有些意外,却也表现得相当热情。了解了我们的困境,表姨说:“明天,我请个人带你们去杨家沱,在那儿坐渡船过河到泄滩,然后顺着江边的路一直走,就可以到归州。”表姨的话,给了我无限的希望。
第二天,表姨果然给我们找了个同行的人——表姨父的妹夫,家住杨家沱。中午时分,我们到了他的家。吃完午饭,他专门找船,送我们过河。我的感激无以言表。
路过泄滩,我们不敢停留,只管赶路。路途中,很多低洼的路段被江水淹没,寻不到路,只能绕道而行。我们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整个艰难的行走过程中,彼此鼓励,彼此依靠。
记不清翻过了几座山,转过了几道弯。只记得,我们俩到达望江村时,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站在吒溪河边,看见一江之隔的归州(半年后,吒溪河上就修了吊桥),我顿生出想哭的冲动。端坐于渡船的边沿,飘摇于风浪之间,我用手摸自己的胳膊和脸庞,火辣辣地疼。可怜我白皙水嫩的皮肤,这一次是彻底给晒伤了。
船至归州,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把小习送到她的亲戚家后,匆匆赶往学校。
随后多少天的梦里,我都一直在赶路。那种渗入神经末梢的疲惫,在梦境里依然如故。
四
若说,人生是一场艰难的跋涉,那我的一生就在路上。自愿抑或无奈地行走,都是命运的选择。从那个叫付家湾的村庄出发,我的每一步里程,都携带着少年时的梦想。
故乡,是我心中最美的地方。无论它有多贫穷,多偏僻,都是我无法割舍的灵魂居所。无论我走得多远,离得多久,它依然是离我心灵最近的天堂。
于是,身处异乡为异客的我,欣然接受了堂弟的邀请,回老家过春节。县城东迁茅坪后,我的故乡,几乎成了离县城最远的村落。
早上六点半,我们搭乘班车从茅坪凤凰山车站出发。一路上,峡江风光,让人目不暇接,不知归处。一条绵延不断的公路,沿江而上。透过车窗,我看见昔日波涛汹涌的长江,今日却如温柔娴静的江南女子,静静地流淌。
近十二点,我们在大峪池下车。我本是一心惦着,要从大峪池步行到付家湾。这段路程,初中时期,我走了整整三年。
可二叔不答应,说水泥路都铺到了家门口,有面的直达付家湾的。最后,拗不过二叔的坚持,我只好放弃原有的计划,坐车前行。这条贯穿了我青春年华的熟悉路径,如电影画面般,在我的眼前徐徐铺陈。路边的树木,房屋,依然是那样的熟悉,好像我从来不曾离开。甚至看见某位老人,我还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只是新建的很多楼房,给了我些许的陌生感觉。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堂弟的家。亲人相聚,其乐融融。谈笑间,说到这一路的颠簸和辛苦,我不由想起,多年前我的那几次难忘的徒步经历。与亲人们说及,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且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一条路通往山外,一个世界走进山里。堂弟告诉我,现在村村通了水泥路,付家湾去巴东只要一个多小时车程,去茅坪也只要五个小时。不少人买了摩托车、面的,交通便利通达,已经不是往日出行难的情形了。他指着盘子里的糕点水果说,这些年货,都是前两天去巴东超市买回来的。
看来,故乡已不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生我养我的那栋青瓦灰墙的土房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堂弟新修的三层小楼房。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依然在,只是变得宽阔平坦,承载的是故乡人更为远大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