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难得看见父亲几次。温柔贤良的母亲,便是我们兄妹的保护神。
在我所在的那个大村子里,只有我们和另外两户人家是杂姓,加之父亲是上门女婿,总是受到村人的歧视与欺压。每当农忙时节,别人家的稻子早已堆成了高高的草垛,打成了白花花的米,唯独我们家总是最后一个收回家。母亲不愿意求人——求人也是无用的。无数个月上东山的夏夜里,纤瘦的母亲在水田里抱着稻子,然后费劲的扎成捆。岸上泥猴似的孩子,却相互依偎着在如歌蛙声里枕着稻香睡着了。而当次日的阳光晒糊了屁股的时候,我们才会从床上起来继续我们的玩耍。那刚起床的孩子自是极漂亮的——都是母亲忙完地里的活后把酣睡的我们抱回家“剥”出来的结果。
由于一出生,我们的户口就随了父亲,成了当时让人眼红不已的“城市户口”。别人在托关系花重金“农转非”无望的背后,其实是母亲无尽的心酸。一大家人,只有外婆一人的责任田。因为嫉妒,村里人是不允许生产队长给咱家多分一星半点的土地的。那时候,教育收费也高的可怕,在本地念书却还要一人多交一百多块钱的借读费。每到春秋两季报名时节,便是我们兄妹既盼又怕的日子。盼的是新书,怕的是母亲没有钱给我们交借读费。而父亲当时微薄的工资是根本就应付不了那昂贵的学费的。钱不交齐,校长就会经常在大会上点我们的名字,甚至像斗地主一样把我们“请”到台上亮相。曾经荣耀不已的“城市户口”,扼杀了母亲和我们童年太多的欢乐。
为了给我们挣学费,减轻父亲身上沉重的经济负担,和别人多说一句话就会脸红的母亲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商人”。每天早晨四点准时起床,快速步行两个多小时,从这个临水的小村走到城南的蔬菜批发市场,再到城北的菜市场那个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摊位上。这样的路程,相当于把这个不大的城市兜了三圈也不止。为了节约成本,傍晚回家后,母亲还要将那些田间地头种满时令蔬菜。那些个母亲忙碌的日子里,我们没人照看。父亲是不常见到的,而心心相依的母亲,当我们进入梦乡的时候,她还在田间忙碌,当我们伴着公鸡的啼叫醒来的时候,母亲早已走在进城的路上。
初三那年,我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大姑娘。一天中午,因为学校有事临时放学生半天假,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进城看看母亲,于是便约上了邻居艳儿姐一起进了城。到母亲摊位上的时候,母亲正和人“吵架”,母亲用尖锐的嗓音对付着那个骄横的胖女人。因为“吵”不过母亲,胖女人便让人叫来了自家的男人,那男人欺负母亲是个乡巴佬,蹦上来试着拳头想要打人。可母亲不甘示弱,中午明亮的阳光里,我能清楚地看见母亲横飞的唾沫星和眼角隐忍的泪水,一点一点的,潮湿了我的青春岁月。
而我因此而写的一篇作文在获得了市里中学生作文一等奖之后,母亲在村里和城里的摊位上便逢人就说:瞧瞧,我姑娘的作文得奖了咧。那样子的母亲看上去特别的扬眉吐气。
毕业后,我没有工作。我懵了、傻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叫也不出去。母亲隔着门叫着:“儿啊,没有工作咱可以找,你要是憋出病来,那不是要我的命吗?”在母亲嘶哑的呼唤里,我终于打开了那扇门,只一句:“妈,我给你们丢脸了。”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泪如雨下:“傻姑娘,只要你好好的,妈就高兴,天不好,人要好才行啊。”
事业无成,却沉溺于小日子的我,是真的离母亲越来越远了。从半个月回家一次,到后来的一个月、两个月,再到母亲的电话催起,我才会踏上回家的路。山水近了,人就近了,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就温柔的萦绕上了心头。那天晚上,我突然和母亲开玩笑说,我要是哪天发财了,一定要养个漂亮的女儿,给儿子添个小妹妹多好啊。本以为生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会高兴的眉开眼笑,哪曾想她拉下了脸说:“生那么多干什么?我可不愿你多遭一天的罪。瞧你怀孩子时肿成那样,连鞋子都套不上,生孩子那几天几夜,一想起我就觉得怪不好受。”我知道,她是见不得她的女儿受一丁点儿罪的。在她眼里,凡是让她女儿受罪的人,都不会是好人。
这几年里,我写的那些文章开始不断的上了各种报刊。每发表一篇,我就会告诉母亲。她却说:“让自己这么辛苦干什么,那发表的文章能当饭吃吗?我只要你健康、养的白白胖胖的,别年纪轻轻的,就像个老人一样,瞧你以前的照片,多漂亮啊,就像个娃娃一样。”
有一天,因为没有提前打电话就回了家,进门却见母亲正戴着老花眼镜看着当天的晚报。见到我,她赶紧将报纸藏到了背后。一会儿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你个孩子,净会吹,瞧把你爸写的,他这会儿不知美到哪里去了。”说完,又大惊小怪起来:“看你,一个月不见,又瘦了,说吧,想吃啥,我给你做去。”
晚上睡觉,照例和母亲一头睡,母亲突然神神秘秘起来:“姑娘,我想送你一个小玩意儿。”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首饰盒,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玉佩。母亲坚持要给不爱戴首饰的我亲自戴上,边戴边说着:“男戴观音女戴佛,让它保佑我的姑娘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什么时候都别取下来啊。”
那一夜,被母亲搂在怀里,我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的时候,厨房的阵阵香味已飘了过来。用最放松的脚步窜到母亲身边,母亲眯眯笑着,说好姑娘,以后要多打电话多回家呀。
这世上,母亲最亲,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