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老了,腰躬背驼,时时像在地上寻找一口针。用来缝补被时间磨掉的那几粒扣子。
一脚踏进八十岁后,属于她的冬天真正的来临了。
这一辈子,她没有停下过手脚,不停的和生活对抗拉扯。八十岁后,身体衰老得不成样子。时间摧枯拉朽,生拉硬拽着她,向着幽深的日子里,一脚踏进去,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外婆年轻时是极为标致的女人。幼年的我,常常趁外婆放工回来,趴到她身上,摸她挺拔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长长的睫毛,饱满的鹅蛋脸,大而肥厚的耳垂,尤其是那个让我惊叹的大耳廓,总是衬出了我五官上的小家子气。我常常夸外婆,婆婆,婆婆,你好漂亮!她一怒一羞,一抬手一巴掌,我跑出老远。
外婆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历经磨难。
她有一个巨大的江湖。在那个江湖里,她就一老大!
二
外公七岁丧母,无从体会母爱与温暖。外婆比外公大一岁,一个是美丽勤劳的女孩,一个是俊朗孤单的少年。清江河边搭一个草棚,就是一个家。外公传承祖业,在江河上捞生活,一年四季少有靠岸的时候。美丽温存的日子肯定是有的,关爱呵护肯定是存在的,对好日子的期待一定是具体的。只是,时光消磨了生活中的很多美好。中年以后,单纯善良的外公学会了酗酒。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口酒而已。那种场景,我多年无法释怀。是被人下了咒语也好,是借酒浇愁也好。总之,外公的酗酒带来了外婆乃至一家人的灾难。
那种场景是可怕的。只要外公一回家,家里的人都毕恭毕敬的。杯酒入肠,外公的酒劲儿就上来了。外公发酒疯的程序一定是这样的:先是把家里某一个人骂一顿,如果稍有辩解,“趴”的一声,饭碗倒扣到地下成了碎片。然后是让外婆给他添酒,动作稍迟上三五秒,“轰隆”一声,碗碟全部报销。外婆总会劝他不要再喝了。好家伙,外婆的头发就会被外公一把捏在手里,外婆疼得哧牙咧嘴,却不敢还手。那时候的外婆多健壮啊,天天挑着百十斤的担子上坡下坎,毫无惧色。面对外公,外婆像只可怜的猫,任外公含糊不清的痛骂。外公闹够了,会带着如雷的鼾声满足的睡去,剩下我们清理战场。然后在第二天艳阳高照中醒来,却奇怪着外婆肿胀的脸和鸡窝似的头发:“你这是咋了?难道我昨晚又醉了?”外婆则轻轻地说:“没事,你好好休息”。外婆带着满腹的委屈去地里更卖力的干活儿,土地可以消减她的委屈与难过。
那样的光景一直持续到外公退休,外婆想着好日子总算来了,可以跟着享享福了。她还没有认真进过十多里外的城呢。把她放大街上,她会像只失明失聪的猫,无法抵达回家的路。可是,命运真是摧残。外公用前几十年的透支和放纵,包括健康,包括情绪,包括体力。然后在人生的暮年,收到命运的判决书:胃癌。晚期。外公收敛了脾性,收敛了性格。外婆放大了宽容,放大了疼痛。朝朝暮暮,那些恩爱散发出光辉,用以照亮外公外婆相守的一段路。外公是聪明的。木工、瓦工,还有篾工,他做啥像啥,比有些专业手艺人还强些。外公是温良的。只要不沾酒,他对外婆百般疼爱,眼里满是柔情。他懂得外婆的付出,懂得她的委屈。外公其实是浪漫的。在水上漂泊,他用心的栽培各种各样的花草,然后找机会给外婆搬回家。外公还读过很多书,喜欢讲给没文化的外婆听。船行水上过家门口,他会用大喇叭朝家门口喊着外婆的名字,告诉她老郑今天打家门口过了,就不回家了。那些暗语,想必外婆是懂得的。在闭塞穷苦的乡村,外婆是唯一一个享受这样“诗情画意”的女人。
当有人颇为善意的同情着外婆,而对外公的耍酒疯行为表达愤怒时,外婆会说,他心里苦着呢,我不怪他。
外婆轻易就原谅了外公的所有。
三
外婆是村里出了名的善良厚道之人,可是她也能打架。
小时候,父亲和外公在外工作,外婆和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也因为我们是外姓,在家族势力扎堆的农村,我们是遭受了排挤的。我们常在上学的路上被同村的大个子欺负,还警告不许回家给大人说。三组有户人家,有三个虎背熊腰的儿子,总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或是半路上相逢,对我们进行殴打。那时候,哥哥个子小,长得也不算机灵。我常常亲眼目睹哥哥被他们揍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嘴上挂着血水,而我只能吓得哇哇哭。外婆气愤难当,找过他们家理论。可是,他们不仅不教育自家孩子,还口出狂言。那几个儿子在背后挤眉弄眼:看你们怎么办。
终于,在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那家的大儿子蹲在树上,将一泡尿故意撒在刚好路过的哥哥的头上时,外婆决定就这么办了。她和母亲一起,喊来那家的女人,一起说道说道。那女人接近一米七的个子,比外婆整整高出一大截。她怎么会将外婆放在眼里呢?秀气的母亲试图说服她教育好孩子,可这一招明显是打在棉花上。母亲被愤怒的外婆一把推到一边,说你回家看着孩子去。
可怕的一幕出现了,近六十岁的外婆和那家年轻的女人,扭打在一起。笨拙的外婆被那女人压在身下,我脑子里天崩地裂。不晓得外婆哪来的力气,一个挺身就将那女人翻了过来。外婆用尽全身的力气扇了她几大耳光。然后指着那女人的鼻子说,你要再不教育好你家儿子,再敢欺负我孙子,我还会再揍你。
外婆不再是年轻妇女,那次打架后,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我和哥哥再也没有受到过别人的欺负。时光行进,抹平了往事。前几年,外婆生日,那家人过来给外婆祝寿,眼神的躲躲闪闪中,外婆和那女人,一定是各揣了心事。那女人说毛婆婆您老身体真好,有福气。外婆说你几个孙子养得好,也有福气。外婆像个男人一样,和天地斗智斗勇,体味其中的妙不可言。辛酸从不与人言说。
哥哥调皮,总是惹母亲生气流泪,却拿他没辙。有人治得了他,那就是外婆。一次,哥哥骗我们几个小家伙偷吃邻居家桌子上的生魔芋,我和华表弟都以为是好吃的东西,抢着冲了上去咬。等外婆发现的时候,我和表弟难受得在地上打滚,满口流涎。母亲急得团团转,哥哥却在一旁偷着乐。正好有前几天所犯的“前科”,外婆不含糊了。她一把提起哥哥的衣领,拖到厨房的门边,对着他的小脸左右开弓。又捡起旁边洗衣服的棒槌,警告鼻子出血的哥哥:你要再敢惹你妈生气,我就几棒子给你。不信你试试看!
外婆心疼母亲,母亲心疼我哥哥。这是一条链,外婆充当着得罪人的角色,用爱护女儿的心,去痛打孙儿。母亲在多年后,偶尔提及,仍会有不快的感觉。外婆则憨厚一笑:你别恨我,不打他还不上天了!
外婆喜欢我。喜欢看我三两岁的时候的大夏天,打个赤脚,穿个短裤背心坐在门槛上,喜滋滋的喊她婆婆、婆婆,我要吃糖。喜欢我一放学回家就乖乖做作业,然后搭个凳子趴在高高的灶台上,看她做饭。喜欢我没事就抱本书,呆在角落自得其乐。喜欢我心疼我的母亲,敢在日暮降临的时候,一口气跑出去十多里地,为生病想喝糖水的母亲买回一斤糖。她就像个算命的,一口咬定我这个小丫头会有出息。一再跟我父母说,好好养这个孩子。
我生儿子那几天,外婆像着了魔一样,摸头不是脑,干啥啥出错。她惦记着我浮肿的身体,惦记着我不好的胃口,惦记着我一直不太快乐的心。她甚至害怕,会在这样的生命关口,会失去这个可爱的孙女。“呸呸呸,我孙姑娘命硬着呢。”
当我和儿子从鬼门关里爬了回来,母亲一头汗水一脸泪的抱着我,然后又拍了一下腿,说我得赶快回家告诉你婆婆去,都两天了,她老人家不知道在干啥。那时候,家里还没有安装座机,信息的取得只来源于口头的传达。我的母亲像只摁紧了发条的钟摆,马不停蹄的奔回家去。推门进屋,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翻新的旧屋光线黯淡,屋顶上的玻璃瓦,怜悯的照射进了一点迟迟疑疑的亮光。外婆正坐在角落里手握着一把刀,一边剁猪草一边哭得像个傻子。她以为,两天没有信息,她可怜的孙女早已经不在人间了。她生育过九个孩子,只存活了母亲她们兄妹五个。
丧子之痛,生死攸关。外婆生怕她的疼痛会参照进我的命运。
四
外婆突然老了。
她不再关心那些田间地头的所谓大事,挣多少钱与她没有关系,收多少庄稼也无所谓,东家和西家吵架她也懒得过问何因何果。她更关心她身边的这些孩子们。哥哥有了女儿,外婆争着抢着给孩子取名叫梅花,笑痛了一屋子人的肚皮。外婆脸一唬:梅花不好听么?梅花好看呀。我看就要取梅花。我给她说,我帮这小家伙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李婧杨宸。她一脸不高兴,这么长的名字,像个日本人。父亲在一边打圆场:好好好,以后她的小名就叫梅花。
父亲已经退休,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查出小脑萎缩,发展严重了就是老年痴呆。同时,酒精肝和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毛病一起附着在父亲的身上。父亲精神上不太快活,生怕我们会嫌弃他。外婆让父亲不准再喝酒,烟要尽量少抽,没事多锻炼身体,牌可以打打,但不要打太大,乡里乡亲的,赢了别人心里过不去,输了自己心里过不去。外婆让我母亲下地干活儿,得把父亲带上,免得他在家里除了看电视就是胡思乱想,活得灰头土脸的。于是,父亲像个孩子,被母亲拴在身边。父亲不太会侍候田地,蹲在田角,安心的听母亲对那些土疙瘩唠叨。外婆也应该有这样的好时光,可惜外公走得太早。外婆不让她的女儿有太多欠缺。外婆想将时光进行移植,真是聪明。
父亲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一般人劝不动他,只能灰溜溜的碰一鼻子灰。在外婆面前,父亲很听话。父亲说外婆从来没把他当女婿看,她就是他的亲妈。外婆说咱们村子里上门女婿多,只有他这个女婿当的像个儿子。
二姨去了杭州带孙子,外婆天天念叨着这二姑娘啥时候回来。有时候也会发怒说,再不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娘,我就要死了。于是,隔三差五,母亲帮外婆拨通二姨的电话,让她们母女俩在电话里亲切会晤。外婆的眼泪隔得真近啊,一听到二姨的声音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就奇怪了,小时候怎么就那么难得看到外婆掉眼泪呢?她一定是将眼泪藏起来发酵了,老了老了用眼泪洗刷眼睛,让眼睛明亮。
外婆守着一屋子的儿孙,一个人在我们的背影里孤单着老去。冬日的一天,她起来上厕所,差点摔倒。母亲看见,差点笑滚。外婆将几条裤子的扣子扣得错综复杂,其中一条裤子还没被外婆套进腿去,孤单单的晃荡在那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外婆一看自己这副窘相,笑了又笑,直到笑出眼泪。她知道奈何不了岁月了。
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外婆难过至极。她怕我想不开,总是开导我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是好事情。我给她买好吃的,她生疼我,说我经济不宽裕,再不要给她买东西。其实,我知道,很多东西她都吃不了了。硬的咬不动,咬得动的食物又不爱消化。最近一些时日,我突然很害怕回家,害怕见到外婆。外婆总是一见我就搂着我,然后眼泪哗哗地。说她活着给我们添麻烦了,她也帮不了家里人什么忙了,她看着他们个个忙得团团转,她就觉得自己是个负担。
我心里难受,却不知道如何抚慰。外婆想得真多。
五
平日里,我们将外婆称为婆婆。她一辈子没怎么回过娘家,她说走不开。她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一个先她而去,她不哭。她说这条路总有人要先走。她顺应着农村重男轻女的习俗,却将女儿和孙女疼了又疼。她恨不得有更多的能量,将我们搂在怀里,一辈子不分开。
她不识字,却将生活这部无字天书梳理得井井有条,让儿孙疲倦时总有归处。在她的世界里,她勤扒苦做,在春天里播雨,在夏天里耕雷,在秋季里撒风,在冬日里种雪。一年四季,她把生活种得满满当当,不知疲倦。
如今,外婆老得那么厉害,冬天已经来临,她没有足够的能量去抵挡严寒。我只能在一边旁观。北风劲吹,天上的雪花就要轻轻飘落下来。有些会随风走了,有些冰雪会不愿意融化,哪怕,严冬过后就是春天,奉上我们的温暖备至,也依然如此。
隔着五十多年的距离,我亲爱的外婆,她将在漫长的冬天里,用她自己的方式渡过寒冬。
我只能这样远远的望着外婆。
心疼。眼泪打转。无能为力。
我想搂着外婆,告诉她,你是特别好特别好的外婆。我爱你。可是,这样的语言太过煽情而显得苍白无力。
火塘的火还在燃烧着,外婆满足的打着盹儿,口水就差点要掉落到衣服上。梦里,她的江湖天大地大。
亲爱的外婆,你感觉到一丝丝的温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