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园里最后一个小孩也被家长接走了,三姨长长的嘘了口气,一天的忙碌终于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才六点钟不到,天就有些黑咕隆咚的味道。其实,还早着呢。姨父开着那辆卡车去做买卖还没有回来,到底做不做饭呢?一个人吃,显然是没有一点胃口,不做,也不知道姨父什么时候就会踏着黑色归来。
索性,去看看后面空地上刚栽种几天的花花草草吧。那些小精灵们,几天工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长的蓬蓬勃勃了。
三姨还不老呢,四十八岁。自从表弟去了武汉读大学,姨父整天忙的不着家,仿佛一个打盹的工夫,原本热闹的家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空巢”。好在有个坚持办下来的幼儿园,当一切沉寂下来,这些花草就成了她最妥帖的安慰与陪伴。
三姨年轻的时候,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性格也出名的火辣。外公是个火爆脾气,平时谁拿他老人家都没辙,却独独在这个三女儿面前,愣是没有赢过。听母亲讲,有一次,因为没有照看好最小的弟弟,外公将三姨一顿暴打,结果,三姨将家里所有的酒壶都倒去大半,然后兑上井水,气得外公追着三姨跑了三道山梁,也没有追上这个调皮的三丫头。以后,即使遇到三姨犯错,外公再也没有打过她。
会捣蛋的孩子铁定聪明,三姨就是这样。兄妹五个中,唯独就她一路小跑着读到了高中毕业,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三姨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寻思着上大学。她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逢年过节,邻居们都来请三姨写对联,清高的她可不愿做这卖力不讨好的差事,外公就用竹条敲着桌沿逼她写,不成,转而求她写:“我的好姑娘喂,你就给你老爹长个脸吧,求你了咧。”别说,这招还真行,三姨立马铺纸磨墨,而邻居们一声声的道谢硬是让外公特有面子。而据我猜测,这也是外公再也不打三姨的缘由之一。
三姨长得漂亮,出了名的爱臭美。那时候,涂脂抹粉在农村好像是件很让人咋舌的事情。可三姨不怕,已经在村办小学当了教师的她,每隔一段时间会去拍张漂亮的照片回来,张扬的放在桌子上。她不知道,我这个小不点儿偷偷隔着玻璃片摸过多少次她的眉毛和嘴巴,掉过多少口水在玻璃上。在我心里,她简直就和挂在墙上的龚雪、斯琴高娃一样漂亮。而偷偷穿着她的高跟鞋在屋子里蹿来蹿去,听鞋跟在地上发出有力的嗒嗒声,简直就是件新鲜而刺激的游戏。
三姨是条大懒虫,这是家里对她最一致的评价,唉,谁让她有文化呢。外婆分配给她削一盆土豆的任务,她可以用帮小舅做对一道算术题而作为交换条件。洗衣服的活儿,嘿,当然是软硬兼施的让憨厚的小姨去完成啰。三姨呢,就边看他们替她完成任务,边写着她不着边际的风花雪月。气得小姨挖苦她:“你等着吧,我看你倒有多大个福气,看你个懒家伙,到时候嫁个恶婆家,累死你。”而三姨则咬着好看的兰花指:“你个傻丫头就等着瞧吧,我非得嫁个让我幸福、爱我的男人。”一屋子人差点没给酸倒。
当小姨的孩子都可以拖着鼻涕打酱油的时候,三姨还在“幸福”的寻寻觅觅中。外公和外婆急的没办法,眼见都快奔三十的大姑娘了,还没有寻到婆家,说出去多不好听啊。其实,喜欢三姨的小伙子多着咧。家境都不错,模样也周正,可一见面吧,三姨就说不对路,然后就没了下文。外婆急了:“你究竟要个什么样的人家才肯嫁啊?”三姨嘴一撇:“说了您也不懂。我嫁的男人既有本事,有情趣,还得风风光光的娶我。”外婆一脑子糨糊:“情趣是个啥东西,能换多少斤大米?”
那个有本事、有情趣的男人终于出现了。姨父比三姨小了三岁,帅气斯文,着了迷似的喜欢三姨。三姨开始有些顾虑,都说女人大一岁就像老妈,这不就是臭美的她最大禁忌么。可姨父不管,天天大清早的怀里揣着几个刚出炉的包子去学校看三姨。然后一路小跑着回来料理店里的生意。晚上,又偷偷的给三姨的寝室门缝里塞纸条。就是这些纸条,彻底的让三姨成了俘虏。内容到底是些啥,三姨说打死也不告诉我们。在不敢打死三姨之前,我猜那肯定是能够酸倒大牙的情诗,三姨出嫁的时候,外公外婆一定要姨父风光的迎娶自己的闺女。哪想到,三姨竟然摆出了高姿态:“以后他的钱就是我的钱,花太多我心疼。”气得外公直骂她没出息。
当我长大后,曾对于三姨的过往相当的迷惑,那是种什么样的爱情啊,什么叫改变自我,来适应自己深爱的那个人?或者说什么叫无私无怨的奉献与付出,才换来郎君开心一笑?
婚后的三姨变化来的让人目瞪口呆,简直就是天翻地覆,除了不改名姓,那整个儿就不是她了。
每天清早,她会起床给姨父做好早餐,然后帮他把店里店外清扫得一干二净,然后才去简单的梳洗一下,而那些花啊朵儿的装饰,早就成了昨日的记忆。闺中密友惊呼:“我的天老爷,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哪像个老师啊,整个就是一坐灶门的煮饭婆了么!”她却反唇相讥:“都结婚的人了,还打扮得那么俏干什么。”
因为姨父是早早的分家另过,家里有十多亩的责任田,吃过生活的苦,才懂得生活的重要。三姨起初曾动员姨父将田荒置算了,可姨父不让,说好歹有糊口的粮食,坐在家里心里才安稳。三姨没有进行第二次劝说,而是每天下班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下到责任田里,薅草、施肥、上垅、春种秋收。
姨父人生得娇气,下到田里就被蚊虫叮得满是疙瘩。一来二去,三姨索性不让他下田了,说是免得花钱买药。熟悉她的人除了不理解,还是不理解,缘何一段婚姻,就让一个霸气清高的丫头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
这还不算,三姨将自己的工资一分不留的颗粒归仓。这样也就免了招来说她倒贴娘家的闲话。嘴巴厉害的像冰锥子,心却软的像柿子,这就是我那个三姨。其实,她哪能坐看姐妹们的贫困不管呢。这时候,她的那些津贴和奖金就全部拿来救济了姐妹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三姨不吃早饭,包子得一角钱一个呢。也很少买过新衣服,未嫁时的那些衣服全部派上了大用场。印象中最深的一次,三姨去看外婆回来的时候,我和母亲送她过那个乱坟岗子,月光明亮,只见三姨蹲下身来,粗鲁的骂了句:“妈拉个巴子的。”原来,她的那双老掉牙的皮鞋终于忍无可忍的罢工了。就在我和母亲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她利索地从口袋里摸出根布带,将鞋子在脚上缠了个结实,不顾母亲劝她重新买双鞋的唠叨,又踢踢踏踏的将我们落下老远。
三姨极凶,每次总是将我们几个侄女侄儿扯到角落里,每个人手心里塞上一把零钱,然后凶巴巴的吼道:“给我好点读书,不然揪掉你的臭耳朵。”或者,将新买的鞋或衣服塞到母亲的枕头下,像高人一样指点母亲:“你争气点,暂时穷点怕什么,又饿不死人。”
我不懂事,有时候看见她那副老虎一样的凶样,一把扔掉她的东西:“我长大了自己挣,你凶什么凶?”母亲会慌了神似的瞪我:“你个死丫头不懂事”
或许,是真的要隔开时光的距离,才能看清事情的真相吧。有时候我就想,如果三姨还是和婚前一样的洒脱自我,那是否又是另外一种活法呢。
因为太顾及家庭和丈夫,三姨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转正机会,哪怕是优秀教师又怎么样?教出的学生“三算”获全国大奖又如何?
三姨下岗了。
没了工作的三姨,像只陀螺满地乱转,遇谁也没个好脸色,当唯一的感情寄托也愈来愈远时,三姨慌了。哭过,骂过,打过,都不奏效。好在有点文化啊,不知哪天她得了神助:“你身上少了种味道,什么味道?女人味啊。男人味就是勇敢和责任,女人味就是体贴和温柔,你如今处在女人味道的赤贫状况,赶紧修炼,回头是岸吧。”
脱胎换骨就那么一夜的工夫,当三姨第二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不再是那个哭天抹泪的怨妇——她穿上了十多年没亲近过的高跟鞋,去城里的做了个最时兴的发型,还染成了好看的栗红色,兜里提着的是让我眼热的化妆品。
那个洒脱臭美的三姨又回来了。
三姨很快拾起了丢下的教鞭,将自家的一楼精心装修一番,添置了几万元的幼儿学具和玩具,办起了私立幼儿园。有了方向的三姨,脸色逐渐红润起来,有了孩子们的陪伴,三姨又找到了自信,与从前大不同的是她的态度。对每一个孩子都细心耐心,对每一件事都宽容平和,对每一个人都温文尔雅。
那些风花雪月是青春时代的梦与影,百转千回,为情所累,还好还好,在路的尽头,终于找回了自己。
院落的空地里,是三姨闲暇时的天堂,玫瑰、扶桑、太阳花、紫罗兰、铁树、海棠、山茶,每一朵都开得那么绚烂与标致。
三姨说,人生其实都是有空缺的,一段一段的行程,总会失去一些,然后在时光的转头处,重新拾起曾经的幸福。
悲与喜,忧与怨,都是一程又一程的山重水复。我无法明了三姨的心境,因为我还远远没有参透到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那么多过往的能力。以我们存在的年岁与之相较,生命中实在有许多无法触及的遥远和难以参透的未知。
爱过,经历过,有着自己独特的鲜明,这就是我可爱可亲的三姨。而我也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每个人手心中都有一把梳子,或疏或密,或深或浅的梳理我们无法预知、无法把握的过往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