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城执金吾府邸位于安宁城北,与其他权贵、将军、朝臣都紧挨着皇宫爰阳宫的府邸不同,执金吾大营自然也是位于城中北部,这主要是为了执金吾指挥驻扎在城北的北军禁军精锐。执金吾石国天正了正头上的武弁大冠,又整了整身上铠甲,迈着大步从金碧辉煌的府邸走出。
执金吾石国天今年刚满四十岁,但仍体型健美,身材颀长。脸上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剁一般,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早朝结束后,石国天便立马回府,安排时隔一个月的巡视宫城的任务。家仆早已备好马匹,府邸门外执金吾下辖的亲兵卫队缇骑也已整装待发。缇骑头戴黑盔,盔顶血红雉尾缨饰,身穿玄甲,内衬深红裾衣,下身着黑裤、黑筩袖铠并以黑牛皮绑腿,脚下再踏一双乌云步履,身背血红负羽。这队人马在门口列队好时,给人以巨大的威压。
亲军都尉李福站在缇骑队列前方对石国天说道“大人,到时候了,该去巡视宫外了。”
石国天质问道:“你昨天去哪了?”
“有几个郎官晚上要出城,我去城门官那盯一下”李福尴尬地笑着,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下不为例啊”石国天训斥道。
“是,将军”
石国天踩着马镫,一步跨到了马上。他胯下的这批马非同寻常,这乃是宁威帝攻破榻撒国后带回的当地名马赤血马,据说此马奔跑起来马血外涌,可以顺着马腿流下来。但是自从马被送到执金吾府邸来,却从未见过这匹马流汗如血,不要说他本人,就算是天天喂马的下人们也从未见过马腿流汗如血色的场景。
都尉李福上马一声号令,执金吾的卫队开拔,大队还未入街,石国天就看到一辆马车堵在了街口处。对于这辆挂着黑流苏装饰的华贵红漆马车,石国天实在是太熟悉了,在马车夫旁边站着一位青年,青年全身着红色宫服,走过来拱手行辑礼,说道“大将军,小人奉旨,命您进宫面圣。“
石国天看了一眼躬身的青年说:“北雀,如今你确是飞黄腾达了“
青年笑着说:“下官不敢,承蒙中常侍看重,将下官带在身边,为陛下分忧而已。”
石国天在马上俯视着青年,问道:“如今你也与段岚、毕珪等人为伍了么?”
看着这位原北军中最年轻的参军北雀,如今却投效到了中常侍,为中常侍掌管禁军,石国天鄙视地说:“即使主人落难,就算是狗..也知道追随”
北雀哂笑说:“还望大将军以后能慎言,大将军自己纵然不畏死,但祸及亲友就不好了。大将军不要忘了陈窦两人是如何身陷囹圄的。“说着北雀朝石国天脸上吐了一口痰
“混账东西!”李福听到一半就已经克制不住了,看到这墙头草如此地放肆,抬起手中的马鞭抽了过去,一鞭打在了北雀的头上。看到这一幕,车夫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石国天心中一惊,“坏了!”。当今朝中中常侍权势滔天,结为朋党,莫说你一个执金吾下的都尉抽了宫人,普天之下有几人敢忤逆中常侍?这李福出身边军,一向秉性暴躁,只是平日里石国天对他多有克制,但石国天没想到今天李福能闯下如此大祸。
北雀扶正被打歪的帽子,他伸手摸摸自己脸上的那道血痕,“嘶,真疼,大将军的手下果然厉害”
石国天匆忙跳下马,拱手行礼,说道:“我没有管教好属下,凭将军责罚,但请不要禀报此事”
“将军,跟此人还说什么,罪责我一人承担!大不了把我人头摘去!”,李福刚正地喊道。
“闭嘴!你今日犯的错还不够大吗!”
“嘿嘿,殴打禁军将领,这是大罪,一个小小的卫兵都尉可担待不起。你个小匹夫,若是在北军大营里,我可能还管不了,在这城里还不是随便处置。”,说罢北雀大笑了起来。
石国天心中愠怒却无法发作,他生怕此事被中常侍所知,又求饶道:“请将军念及我们共事过年的交情,放过一码罢!”
“将军的手下这么鲁莽,今天发生了这种小事不算什么,如若不严加教育,骄纵成性,明日里万一冲撞了至尊怎么办,到时候你担待的起么”说完,北雀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既然皇帝已经被抬了出来,那如果石国天此时再不惩处自己的手下的话,那就真的是目无圣上了。
石国天命令李福脱去上身甲胄,李福身上无数的伤疤露了出来,有砍伤形成的条状伤疤,也有箭矢留下的块状伤疤,这些都是他平日里不惜性命奋勇作战的印记。
石国天本想借机让北雀看到李福为了保家卫国收到什么伤,可北雀正好借机说道:“不错,将军军纪严明,手下人犯了错就要用好好教训一下。脱了衣服打更让他长记性。”
石国天手里拿着马鞭迟疑了一下,心里说道李福今天你受苦了,他挥动着马鞭不停地打在李福身上,直打得李福后背砰砰作响,鲜血淋漓。李福一声不吭,任凭随意抽打。石国天虽然于心不忍,但此刻不得不这样做了。
“将军,将军,别打了”身后缇骑纷纷下马劝说,请求宽恕李福
李福疼得咬紧了牙,“混账!谁让你们给我求饶了,我做错了我来承担!”
石国天眼睛已经通红,但嘴上仍大骂,“现在知错了,就算把你这脑袋砍下来有什么用!”
“罢了罢了,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这里欺辱你们,此事作罢。石将军,你还是速速进宫面圣吧”,北雀后退了几步,再行辑礼,转身上了红漆马车,在车中坐定后,他神情落寞地低着头,眼角中噙着泪水,他拿着长袖擦了擦眼角,对车外说了句:“走吧”。
石国天也不知道此事会不会被北雀禀报,他只能是寄希望于北雀念及平日的感情了。
车夫用力挥舞着鞭子,赶着小马车飞驰而去,府邸门口又恢复了寂静。
李福跪在石国天的面前,后悔地说:“将军,下官一时冲动,闯了大祸,请将军治罪。”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吗?你...”石国天看着跪着的李福,既生气又心疼。
“下官知道...无论是什么有罪,下官都愿一人承担”,李福越说越无力,他也知道如果他人用此事做文章,远远不止光摘自己一颗人头这么简单。
石国天把马鞭扔到一旁,命众缇骑赶紧把李福扶起来,豆大的汗珠挂在了李福脸上,血痕盖住了旧伤疤,身上仿佛被划乱了一般,血珠还正从裂口迸出,自己的执金吾亲兵卫队都尉被自己抽打却一声未吭,石国天心中感到有愧,也不禁感慨真是个边关汉子!
石国天眼含泪水,抓着李福的手,“将军,我不得不假戏真做啊”
“不必多说,将军,我李福毫无怨言,只是哪天这个狗东西让我给逮住了,我一定把他...”李福咬牙切齿地说道。
“快,把李福扶进府中上药”刚才在府门偷看的家丁跑了出来,李福推开了要搀扶自己的家丁,说道:“如此小伤,算什么!。
如今正值宦官得势,一点一滴的闪失都会给他们留下把柄,方才为了北雀不上报中常侍,石国天只好假戏真做,狠狠地处置李福。
石国天看着李福的背影,陷入了深思,脑海中不断浮现起了曾经画面,天征七年,帝国的商队屡屡被窃强人洗劫,州郡也经常被骚扰,宁帝派出的军队都被窃强人击垮,最后只好由他亲自率领八千北军精锐追击窃凶人至耳革扎营。那是一座被积雪点缀着的山脉,山下处处飞沙走石,气氛肃杀。一天寒夜里,号角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慌忙套上盔甲,提起剑冲出账外,只见军帐都被熊熊烈火点燃,大营里火光冲天,夜空都泛着红色。敌军骑兵袭就像是从天而降,忽然就出现在了他的营寨中,敌军骑士提着短剑随意砍杀,无数北军将士在他面前倒下,将士们的鲜血在营寨里四溢流淌。
他的士兵也是病了一样,几乎无力力气还手,他正准备冲上去砍杀敌军骑士的刹那,突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醒来时,自己已经在边疆重镇上原城外的荒地里了,后来所幸他人求情,免去一死,而士兵们的处境则要惨的多,那晚营寨里士兵被敌军骑兵冲散,有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有的人被朝廷缉拿四处逃亡,八千北军精锐就这么消失在了那个寒夜里。
石国天被困在了那一晚上的回忆中无法自拔,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出现士兵们在血泊中喊叫,在一把烟尘中化作一团火球的画面。
“将军,将军,我们该进宫面圣了”的呼唤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护卫竖哈伦担忧地看着自己
“恩,走吧”
石国天命威武的大队军士们回营,只带十几人,由护卫竖哈仑和裴虎压在马队前方,后面是十余名缇骑跟随。这一队人马也随北雀的马车离开的方向而去。
石国天的马队从街道走过,看着街边两旁的平民们互相伏在耳边说话,石国天知道在安宁城民众心中,此刻他是名副其实的过街老鼠,当年的阵亡的八千北军,无一不是出身自安宁城,如今街上的人又有几人不是当年士兵的父母、妻子、儿女呢。他心想这是他此生永远褪不了的疤痕,这伤疤不断地在向天下人诉说着——他是如何辜负那些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了他的战士们。
石国天内心羞愧,想来不如就借今天进宫的机会,自己请求去职罢了。何况自从自己担任这执金吾同乌羽卫大将军一职以来,朝臣们已经参奏多次,要求将他贬职为民,不过是帝王信任自己,把参奏压了下来而已。
越想便越发地羞愧,胸中的愤懑也难以消退,他索性纵马疾驰,马队一须臾便超了北雀的马车,听着车外急促的马蹄声,北雀就像是在享受沙州舞女的鼓乐一样,闭着眼睛,嘴角微微地上扬。
马队穿过一片繁华街巷,经过皇太后的寝宫,最终停在了爰阳宫北门外,负责守卫爰阳宫的卫尉陈复带着禁卫军中最精锐的南军期门卫士在此等候。
陈复拱手行礼,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等候将军多时,太尉命我护送将军进宣殿”
石国天看着那些期门卫士神情冷酷,突然觉得事情有异,而且这陈复说出的理由实在是奇怪,自己与太傅相熟,卫尉陈复却是今年被抽调进京的,太尉怎么会命他护送自己。
石国天没有贸然下马,双手紧紧地勒住了马头,常虎和竖哈伦也有些担忧,小声提醒,“将军”。
“将军接到旨意,为何还不觐见”,陈复站在城门口冷冷地问道。
石国天犹豫不决,陈复又说:“是太尉府长史徐大人亲自告诉我,要送你入宣店”
“徐大人?他还说什么了么?”,石国天急忙问道
“什么也没说,只是托付我:“今日必须随大将军一同出入宫门””
石国天看着陈复一直摸在佩剑上的手,自己也不由自主的摸向了腰间的佩剑。石国天摸剑的一刹那,身后的缇骑们也一齐握住了剑,铠甲碰撞的金革之声响起,霎时军姿威严。
“将军,恕我不能从命了”,石国天说道
陈复的眼睛在石国天和缇骑身上停留了一会,抬手示意身后的期门卫士们不用紧张,轻蔑地笑了一声,“大将军不用紧张,长史徐大人知道将军必定不信,给我了一个信物”。说着,陈复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
石国天看到陈复手掌中玉佩,突然一怔,坚决地说道“走,速速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