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只记得那时候见到手雷落下，自己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念头：保护她，保护这个女子。
为什么会有那个念头？
迷迷糊糊中，他听得白川在哭，他感觉到手里的枪被白川抢过去，然后枪声像爆豆子一样响个不停，随即便是惨叫声传来，再后来，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醒来，快听听。”沉睡中，他听得有人叫他，似乎是帕巴卡，那位要跟他一起证道的阿提亚大师。
“快听听吧。”大师宛若唱诗一般的声音让他打了个激灵，他的脑子顿时清醒过来，于是他听见一阵抽泣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丢下我的，我原谅你了，你快醒醒啊！”是白川的声音。
“你快醒醒，大哥，我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她哭道。
大哥！
尹正纲心头一颤，他觉得，他全明白了。
“你失去的，我还给你。”大师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失去的……
安安！
他想叫，可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点力气，哪怕只是说话的力气。
传来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听脚步，他就知道来的是胡香秋和萨雅，还有自己最小的孩子，旭儿。
另外两个是谁？
是大哥和二哥！
“医生怎么说？”胡香秋进来第一句话，便是问白川。
意料之外的，并没有听到萨雅的哭声，尹正纲觉得很安慰，他的两位妻子，总能在关键时候表现出常人无法想象的坚强。
“没有外伤，只是爆炸的时候，脑部受到震荡。”白川的声音已经恢复镇定。
“那就好！”萨雅叹了口气，在尹正纲身旁坐下，握着他的手，道：“这么多次九死一生你都能挺过来，这次你也一定行。”
她的话里，有着极强的信心。
“我去警察局查过，那些人全都是本地各个帮派的小喽啰，一向只拿钱办事。”这是林涣英的声音。
“日本人很聪明，如果不是二哥截到日本人的行动计划，我们很难查出幕后主使。”胡香秋道。
“老三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老子就杀光全南洋的日本人。”杨攀的声音里透着狠劲。
“老二不要胡来，正纲不会有事，现在的关键不是找日本人报仇，是如何让日本人不敢再轻举妄动。”林涣英考虑的，显然要比杨攀深得多。
“找到日本人派来的那个田机关，先摸清楚他们的底。”胡香秋道。
“让小关去。”杨攀插话道。
“这事小关去不合适，我来想办法。”林涣英道：“等正纲醒来，你们先去美国避避，我处理好之后会给你们发电报。”
“就是不知道正纲什么时候醒。”胡香秋叹了口气。
“我已经醒了。”听到这里，尹正纲知道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便睁开眼，笑盈盈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突然的举动吓了身旁的萨雅一大跳。
“你还笑得出来！”萨雅轻轻地拍打着尹正纲的胳膊，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尹正纲心底一阵热乎，他伸臂抱着萨雅的肩膀，在她额头亲了一下，然后转过脑袋，笑看着正悄悄往房门处移步的白川。
“回家吧。”他说：“回家吧，安安。”
尹正纲没有听林涣英的建议去美国，事实上林涣英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尹正纲绝不会走。他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日本人越是想要他的命，他越是要跟日本人扛下去。
“走也得把我挖的坑填了再走。”他布置了那么久，眼看就要收网的时候，怎么舍得离开。
“不把日本人收拾痛了，他们记不住我。”他开玩笑地对林涣英说。
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尹正纲到底作出了什么布置，让他这么有信心，一定能破坏日本人在东南亚的倾销策略。不过，在尹正纲醒来之后，尹家上下甚至他的诸多好友都暂时把这个疑惑抛到了一边，甚至就是尹正纲自己，也没有再去考虑对付日本人的计划，因为，安安回来了。
白川显然没料到，她那位大哥，那位她怨了十九年的大哥，就连昏迷都那么与众不同，居然还能听见她在病床旁的喃喃自语。当然她更没料到，其实在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尹正纲就怀疑她就是小妹，不但尹正纲这么怀疑，关治国也这么怀疑。
人说女大十八变，和九岁的时候比起来，她的确变了很多，她自以为即便站在大哥面前，他也绝对认不出自己来，但她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感觉，血缘带来的感觉是永远无法消失的。
至于关治国为什么能认出她，也很简单，当年在日本长崎，从黑川义夫的邻居那里，他曾买回来一张她的照片，这么多年来，关治国一直把照片带在身上。尹安安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是十一岁，那个时候的她，比起九岁时有了很大变化，但跟现在的样子更加接近。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在家宴上，尹安安很是不忿地对尹正纲道。
“最开始只是猜的，毕竟这世上样貌接近的人不少，直到你那晚到我的书房里借书，看着海螺哭的时候，我才敢肯定。”尹正纲笑道。
“我没哭！”尹安安立刻反驳。
“你瞒得过正纲？”关治国哈哈大笑。
“臭丫头，你说说，干嘛回来这么久，也不肯认你哥哥？”杨攀虽然也高兴，但想到尹安安不肯认亲，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尹安安瘪了瘪嘴，不肯说话。
“她怪我当年丢下她不管。”尹正纲放下酒杯，神色黯然。
一桌子人都沉默下来，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得到，尹正纲说出这句话时，心里那难以言说的揪痛。
“傻丫头！”不知过了多久，林涣英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大哥为了找你，差点连命都丢了……”杨攀一拍桌子，冲尹安安吼起来。
“二哥！”尹正纲打断他的话：“过去的就别说了，大哥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不管。”
他说着这话，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尹安安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不知道……对不起……”她抽泣着。
胡香秋坐在书房里，看着面前的一沓资料，沉沉地叹了口气。
资料是林涣英差人从国内送来的，总共两份，一份是关于日本政府安排在新加坡专门对付反日华商的田机关，另一份，则是关于尹安安的。
“这个丫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胡香秋拿手指敲着桌沿，陷入沉思。
资料上的东西差不多跟尹安安说的一样，当年黑川义夫夫妇把他从岭南会馆的打手手里救下来，因为语言不通，而她自己又吓得神志不清，黑川夫妇没办法把她送回去，只得带上她回了日本。黑川义夫因为膝下无子，便认她做干女儿，后来，又带上她去中国东北做生意。
资料上说，黑川义夫是个正儿八经的商人，不是那种披着商人外衣的日本间谍，但这个商人，却是当年中华革命党的几位赞助者之一。
“此人与陈英士相厚。”资料上的这句话，点醒了胡香秋，让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把握到尹安安过去十九年的人生轨迹。
黑川义夫在民国四年带着妻子女儿从奉天到济南，此后一直在山东经商，陈英士遇刺前，也与他有书信来往。这些书信在陈英士的遗物里发现很多，信中内容大多是关于经商和革命党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资料到这里就没了，最后一句话是：民国六年夏天，黑川一家神秘失踪。
“这十二年，你去了哪里？”胡香秋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抬头，便见小姑子推门进来。
“嫂子，佣人说你叫我？”尹安安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笑意，就凭这点，就能断定她是尹正纲的嫡亲妹妹。
关于她和自己丈夫的关系，是不用怀疑的，别的不说，就说那海螺，这么多年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是安安的东西，丈夫说除了关治国、杨攀和他自己，唯一知道海螺的故事的人，绝对只有安安。
想到这里，胡香秋心里稍稍轻松了些。
“坐吧。”她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笑道。
“嫂子找我有事？”尹安安说着，优雅地在椅子上坐下，撩了撩耳边的头发。
不得不承认，尹安安的一举一动都极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这也是尹正纲对他妹妹最满意的地方，却是胡香秋最警惕她的地方，她从这位小姑子的举动中，看出训练过的痕迹。
“听你哥哥说，你不想在新华集团做事，想去教书？”胡香秋并没有依着自己的性子直来直去，毕竟，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小姑子。
“是，我学的师范教育，生意上的事情……”尹安安有些不好意思。
“这也好，只是上次的事后，你哥哥担心日本人不肯罢休，他的意思，让你在家休息一段时间，等把日本人的事处理完了，他推荐你去南洋大学做讲师，他是学校董事，推荐个把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真的，这太好了！”尹安安笑道。
“让你去教书真是浪费。”胡香秋笑了笑，道：“听他说，上次是你救了他，他还夸你枪法好，说你应该去诗巫防卫军做教官。”
尹安安的神色明显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
“瞎猫碰上死耗子呗。”她瘪了瘪嘴，状似不在意地道。
“你那把手枪从哪来的？”胡香秋并不打算就此作罢，追问道。
尹安安的脸色沉了下去。
“比利时制造的勃朗宁M1903，九毫米口径，威力极大，这种枪，比利时是禁止出口的。”胡香秋定定地看着尹安安。
“原来嫂子也是行家。”尹安安愣了愣，忽而笑道。
“我做特务的时候，你大概还只会玩洋娃娃。”胡香秋冷冷地道。
“我知道，你是中华革命党内务部创始人之一，论起来，陈祖焘都得叫你一声老师。”尹安安又习惯地瘪嘴。
“你到底是谁？”
胡香秋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中的震撼难以言喻——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没谁知道当年的内务部是她牵头创立的。
“我是你小姑子！”兴许是被胡香秋骇人的架势吓到了，尹安安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几乎是吼叫着对她道。
她说完这话，拉开手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小本子来，“啪”一声扔在胡香秋面前，然后推开椅子，转身跑出书房。
胡香秋看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倒愣了，半晌她才拿起桌上的那个本子，打开，只看了一眼，便沉沉地叹了口气，跌坐回椅子里。
“这些个白痴！”她喃喃地道。
良久，她才拿起桌上的电话，摇通总机。
“接中国，南京。”她用英语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