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就极少见到胡香秋，这对尹正纲来说是好事，绝对是好事，尽管也有在她面前拿腔作势的时候，可每次面对她，尹正纲总能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他知道，胡香秋年纪虽小，干的却是些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事情，而这种事情最能磨练一个人的心志，只有心志坚毅得如钢铁一般的人，才能给别人以这种压力。这种压力尹正纲以前也曾体会过，那是在桑蒂斯号船上，与林涣英相处的时候。
他把自己的体会跟梁晋分享，岂知梁晋立刻就开始跟他吐苦水。
“谁说不是啊，正纲兄，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和她是从小定的娃娃亲，可你看她那个样子，我哪敢娶啊？”
“所以你就故意和我走得近，你知道她最讨厌的就是我，你想让她也讨厌你是吧，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嘛不提出来退亲？”尹正纲早就发现梁晋有古怪，没想到却是因为这原因。
“退亲！我那位父亲大人不把我打死。”梁晋苦笑着道：“我这么跟你说吧，正纲兄，我知道小秋也不喜欢我，她是革命党，算是洋人说那什么新女性了吧，可她照样不敢提退亲两个字，你是没见过我父亲和她大哥，可怕啊！”
可怕？胡修文很可怕吗？
带着这个疑问，尹正纲倒很期待和胡修文的重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算起来尹正纲在文武堂也有十几天了，虽然一直都是在帮胡修武处理一些琐碎事务，但他很敏锐地感觉到，处理这些琐碎事务，对他这样新入行的人来说，正是最快熟悉医药行业的捷径。有时候他甚至想，胡修武是不是在刻意提拔他，因为像他这样的文书——梁晋告诉他这叫“秘书”——平日干的应该是些抄抄写写的工作，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什么都做的药业全才了？诚然这样也苦得多累得多，不过他并没有在乎这个。
这几天尹正纲回家，老是能见到杨攀，似乎他最近不怎么忙，据房东老两口说，他有好几天白天都在家里。尹正纲有心问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凭直觉，尹正纲知道他们那个新源公司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这样也好，看你不分白天晚上地忙，也该歇歇了。”
“过几天我可能要出海。”杨攀躺在床上，咕哝了这么一句。
晚上尹正纲没睡好，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时间有点晚了，他急得早饭也没吃便到了文武堂，还好没误时辰。收拾好办公房，才从抽屉里找出一包前些天买的饼干，随便吃了几块充饥。
无意间看到日历，他猛然想起，今天是胡修文回槟城的日子。
“喂。”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尹正纲抬头一看，是胡香秋。
“还在找你的怀表？”胡香秋把手抄在裤兜里，表情淡淡然地走进门。
“可不是，也不知是哪个小蟊贼，让我抓到非打他屁股不可。”尹正纲顺口道。
胡香秋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说话，走到书桌前，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藏青绒包裹的小盒子来，扔到尹正纲面前。
“啥东西？”尹正纲吓了一跳。
“你的酬劳，正好你的表丢了。”胡香秋摆摆手，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尹正纲狐疑地打开盒子，一块真皮腕带的手表躺在里面。
“牌子跟你那块一样，都是江诗丹顿的，你那快丢了也好，太俗气了，还镀金，跟暴发户似的。”胡香秋不失时机地打击尹正纲。
“送我？无功不受禄啊……说吧，这次又要我去骗谁？”尹正纲把手表推到一边，双手放在书桌上，认真看着胡香秋。
“什么叫骗！你这嘴巴里就不能吐一次象牙出来？”
“又拐着弯骂我……我们打个赌咋样，你要是哪天不骂我，我就吐一次象牙你看看。”尹正纲笑眯眯地道。
“噗！”胡香秋忍不住笑了：“这表是感谢你上次帮我们筹款的，后面的事我派人在做，不用你去演戏了。”
尹正纲拿起茶壶，给胡香秋把水添满。
“最近很忙？”他问。
“孙先生到槟城了，我负责保卫工作。”胡香秋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拿出一张请柬，递给尹正纲。
“先生请大哥参加后天上午的答谢会，凡是为革命事业出钱出力的人都有份，你也一起来吧，大哥中午到槟城，你替我把请柬给他。”
“干吗给我，该给修武先生吧？”尹正纲奇道。
“给你一样，你跟大哥是朋友嘛。”
“啊？”尹正纲愣了愣。
“啊什么啊，你以为你不说就没人知道啦？你还没进文武堂我们就一清二楚了。”胡香秋瘪瘪嘴，一脸的不过如此。
尹正纲还在发愣，胡香秋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身过来道：“对了，新源公司杨攀是你的朋友？”
“是啊，怎么，你认识他？”
“槟城不认识他的人少。”胡香秋的话莫名其妙，尹正纲还在揣测，又听她接着道：“算了，看在你的份上……今晚无论如何别让他出门，记住了，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他藏起来，实在不行，你把他送到我那里去。”
胡香秋说完这话，转身便消失在门口。
吃过午饭，胡修武和梁晋来找尹正纲，叫他一起去码头接胡修文。梁晋做司机，三人坐上胡家刚买的福特T型车，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码头，等了半个钟头，胡修文的船便到了。
一年多不见，胡修文晒黑了，两撇八字胡也更齐整，据说这一年他一直呆在新加坡处理文武堂总店迁址的事务，天天和各种各样的生意人打交道，身上的文人气息弱了很多，倒是更添了几分商人的精明干练。
再见到这位桑蒂斯号上的医生，彼此都高兴，即便知道几人先前都瞒着自己，尹正纲还是什么也没说，以朋友兼晚辈应有的礼节欢迎他，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不出胡修文的意料，却让梁晋有些佩服。
“你就不问问？”回去的时候，坐在后排的梁晋悄声问尹正纲。
“问什么？”
“问我们为什么要瞒着你？”
“你很好奇吗？”
“我觉得你应该好奇。”
“我不好奇。”
尹正纲笑了笑，打开手上一份资料，埋头看了起来，那是胡修文下船的时候给他的。
回到胡宅，胡修文把尹正纲叫了进去，两人一壶香茶，在书房里谈了很久，话题大多是别后各自的经历。尹正纲没有敢说自己在芝格托克银矿做下的事，只说流落到井里汶后，找了份种植园的工作干了一年，期满后准备到马来亚，却在码头巧遇杨攀，之后两人便结伴来了槟城。尽管这样，胡修文还是对他过去一年的经历唏嘘不已。
“安安是个可爱的女孩儿，你放心，这事我不会不管，等咱们文武堂迁去新加坡，我就给你请一位私家侦探，专门帮你查安安的下落。”
此事尹正纲也早有打算，现在胡修文提出来，他当然不会拒绝。
之后胡修文跟他说了文武堂未来的计划，几乎全与成药有关。成药开发前景极大，无论是南洋还是中国，甚至是整个亚洲，中医也好西医也罢，不菲的诊疗费和住院费都使得医院成了人们最怕去的地方，而使用简便、价格便宜的成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国内和南洋做成药的药行不少，但大多是手工作坊式的生产，生产的药成本极高，无论是产量还是销量都上不了台面。胡氏文武堂要做的，是那种即便住棚户区的人也买得起的药，用外国的制药机器，大批量生产。
这个想法是对的，关键是生产什么样的药。
胡修文告诉他，胡修武一直在研制的玉树神水已经试制成功，只要有机器，马上就能上线生产，只是在英国订购的机器才刚出厂，要到货起码也得等到明年初。
玉树神水尹正纲听过，据说是专门针对南洋这里炎热的气候研制的，胡修武和郭淮在负责，再具体的他就不知道了，这属于文武堂的一等机密。
文武堂在槟城这边本来有一个厂子，只不过那厂子里的机器是生产西药的，因为接到的国内订单量太大，现在加班加点都担心做不完，所以根本没法抽出一条生产线来做玉树神水。
说到生产线，尹正纲立马就联想到要是在星岛新建厂房专门生产中成药，买地是必不可少的。这恰好也是胡修文现在最头疼的事情，他告诉尹正纲，之前跟华商总会谈妥的牛车水那块地，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几天前，商会那位副会长突然又反悔了。不过好在只是建厂，并非一定要在牛车水，只要离市区不是太远，换个地方也一样，胡修文打算先把这事压一压，太急切让对方看出来，价钱上容易吃亏。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既然明年初玉树神水就要上线生产，那很多事情就必须马上开始，这里面，重中之重就是玉树神水上市前的准备工作，专利申请是早就办好的了，现在要做的是，商标、产品定装、广告、销售计划。胡修文学的是西医，满脑子也全是洋人那一套，恰好尹正纲学的也是西学，对这些词汇并不陌生，所以两人交流起来，非常顺畅。
“起名和商标的事就交给你，怎么样？其他的我来做，明天我让修武把玉树神水的资料和样品全都给你。”
最后，胡修文给尹正纲下了任务，同时给他的，却是非至亲不能有的信任。
辞别胡修文从胡宅出来，尹正纲回到文武堂，处理完公务，已是下午四点，他出了办公房，到副司理秦宝珍办公房看了看，发现这位年老多病的文武堂元老又不在，只得到外面医馆，跟郭淮说了一声，便从文武堂出来，回了恒生路的住处。
到家，见门口站了两个穿黑褂子的人，杨攀正在里面换衣服，要出门的样子。
“今天别出去了，晚上一起去个地方。”尹正纲拦住了他。
“要干活呢。”杨攀作势要走。
“胡修文胡先生回来了，想见见你，晚上胡宅摆宴，给他接风。”
“真的！”杨攀一听高兴得跳起来：“哎哟，这可得去，好久不见了都。”
“你安排安排，让别人顶你的班吧。”尹正纲笑道。
杨攀立马把外面两人叫来，吩咐了一番，打发他们去了，这才对尹正纲道：“胡家排场大，咱们要不要带什么礼物去？”
“当然要，就想找你合计合计，看买什么合适。”
“先去皇后大街看看去，那里好东西多。”
“去乔治亚大街吧，胡先生喜欢洋酒，我在乔治亚大街见过一家，英国人开的。”尹正纲道。
“也好。”
杨攀说着，拉上尹正纲就出了门，两人在门口叫了辆黄包车，直奔乔治亚大街而去。不多时到了乔治亚大街街口，杨攀叫停，尹正纲却叫继续往前走，直走到光华日报社门口才停下来。
两人下车付了钱，尹正纲举步往报社走，杨攀拉住了他。
“来这里干嘛？”
“和胡家小姐说好了，让我差不多时间过来接她，先接了她再一起去买礼物吧。”尹正纲说完也不容杨攀反对，拉着他进了门。
门口守卫还是熟人，见尹正纲来，也不再拦了，直接放他进去。两人一路上楼，穿过编辑部办公区，进了胡香秋的办公室。
胡香秋正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什么，见二人进来，只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来这干什么？”杨攀低声在尹正纲耳边问道。
尹正纲摇摇头，没有回答。
半晌，胡香秋才放下窗帘，转身对尹正纲道：“还好你没等到晚上才来，刚得到消息，巡捕房可能要提前动手。”
“什么提前动手，什么意思？”杨攀感到气氛不对。
胡香秋没有回答，走到门边，打了个手势，庄希臣带着两个拿着短枪的人走进来。
“今儿不是要去接风宴。”杨攀看着尹正纲。
“不是。”
“为什么骗我？”杨攀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为了你好。”胡香秋道：“你先在我们这里避避。”
“英国人要动手了？”杨攀皱眉道。
“原来你知道啊？”胡香秋冷笑道：“看来你们海盗还不太蠢嘛。”
“看在你是胡修文妹子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杨攀指着胡香秋道：“我要走。”
“想去通知你的同党快跑？我没意见，反正我只是为了还他的人情。”胡香秋指了指尹正纲，无所谓地道。
杨攀看了尹正纲一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一声，转身就朝门外走去。两个拿枪的人一左一右架住杨攀的胳膊，杨攀想挣扎，却发现两支枪杵着他，不是脑袋，是大腿。
“带他去地下室，他要跑，就敲断他的腿，我家开药行的，保证他死不了。”胡香秋对部下挥了挥手。
“尹正纲……”杨攀怒吼着，被拖了下去。
尹正纲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回把你这兄弟得罪惨了。”胡香秋笑了笑，道：“我说的不是我，是你。”
尹正纲没有说话，缓缓收回目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主任。”庄希臣出现在门口：“英国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