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雅换了一件印着大朵红牡丹的白底长裙，头顶上戴着一个花环，就那么翩跹而来，脸上带着稍有点俏皮的笑。大厅里所有人都像被定身一般地看着她，但她那双闪动的眸子，却只看着一个人。
看了看含情脉脉的萨雅，再看了看面红耳赤低着头发呆的尹正纲，梅加如何还不明白这里面的因果，他会意地笑了笑，低声对尹正纲道：“萨雅是我兄长最小的女儿，今年十六岁，在荷兰人办的教育学院里读书。”
苏丹的女儿！尹正纲立刻冷静下来。
“我漂亮吗？”离尹正纲还有两米远，萨雅一下跳了过来。
“来，喝酒！”大厅里，贺老一声高呼，终于把大家的魂都拉了回去，看着那边一男一女相对时的神态举止，众人什么都明白了，于是该还魂的还魂，该死心的死心，大厅里迅速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叔叔跟你说什么？”
宴会上，聪明的萨雅看出尹正纲心不在焉，便借口带他逛逛村庄，把他拉了出来。
“呃……一些历史。”尹正纲此刻根本没那个闲情逸致瞎逛，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杨攀的伤势。
“他是不是跟你说，我们密喇族起源于中国，爪哇还有三个种族也跟我们一样？”萨雅转到尹正纲前面，倒退着走路，那双眼睛调皮地闪烁着。
“你知道啊？”尹正纲不得不注视着她，这一看，满心的烦恼立刻全被挤了出去，剩下的只有映入眼帘的一切。
“我父亲都跟我说了几百遍了……说起来，我猜想中国人一定都非常讨厌蛇。”萨雅的思维跳跃很快，尹正纲几乎无法把握。
“为什么这么说？”
“嘻嘻！因为在爪哇这么多种族中，只有我们这几个种族认为蛇是恶魔，如果这种认知不是来源于中国，还能是什么地方呢？”
“哈哈……”尹正纲再也忍不住了，大笑起来。
“想不到你还是历史学家。”他打趣道。
“我才不是呢。”萨雅皱了皱鼻头，瘪嘴道：“可我父亲是。”
两人就这样一路轻松地说着话，一路欣赏着密喇村庄里的景色，沿途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都向萨雅行礼，这弄得尹正纲有些不自在，于是他提议转回去，顺便也到杨攀那里看看。那位密喇族的巫师到底行不行，他心里没底，对巫术，他实在是没有一点信心。
“你们生病都是让巫师治吗？”快到地方的时候，尹正纲忍不住问道。
“是呀，有问题吗？”萨雅眨着大眼睛反问道。
“巫术真能治病？”尹正纲奇怪了，挠着脑袋自言自语。
“巫术？”萨雅嘟着嘴想了想，然后笑了：“嘻嘻，巫术就是医术啊，难道中国的巫师不治病吗？”
“呃……”尹正纲反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告诉你哦，这位巫师可是我叔叔的同学，荷兰雅典学院毕业的外科医生。”萨雅提着裙子，在尹正纲面前转了个圈，笑道：“这衣服漂亮吗？”
尹正纲这时只想着那毕业于荷兰人大学的巫师，心里奇怪的念头不断，萨雅说话又跳跃太快，他根本没时间作出反应，只是顺口说了一句：“不漂亮。”
“啊！”萨雅停下，瘪着嘴，大眼睛里水汪汪的看着他：“不漂亮？”
见萨雅这神情，尹正纲顿时慌了，忙道：“我是说……我是说……”
“你是说什么呀？”萨雅小声道。
“我是说，不如你漂亮。”尹正纲掐了把大腿，硬着头皮道。
“嘻嘻！”转眼间云开雾散，萨雅高兴得跳起来。
来到杨攀治病的木屋前，刚好见到那武士头领从里面走出来，尹正纲忙迎上去，询问杨攀的病情。这位头领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用了神药以后，杨攀退烧了，坏消息是，伤口里腐肉太多，医生还在动手术帮他切除。
“巫师大人说你们耽搁得太久，要不然你那位朋友晚上就可以下地了。”
武士头领说完这话就走了，说神药告罄，要去请示酋长和长老，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也是个坏消息，萨雅在尹正纲耳边悄悄说，神药是在丛林里采集的，按照部落的制度，每个月只能采集一次，下一次采集还要等十几天时间。
听了这话，尹正纲又担心起来，如果杨攀病情再反复，还需要神药怎么办？
心慌意乱之下，他再没心情回到那个宴会大厅去，反正离晚上的篝火晚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索性就在木屋附近的椰树林里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等，打算等到杨攀醒来。
萨雅似乎是跟定了他，也在他身旁找了个地方躺下，时不时弄点恶作剧逗他开心。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萨雅问这句话的时候，正试图在尹正纲头顶安放一个椰子壳。
怎么到这里来的？尹正纲愣了愣，忽然觉得脑子里浮现出来的那个场景非常遥远，远得就像那是一百年前的事。
“我的家在中国福建一个叫德化的小县城里，我十岁那年，父母下了南洋……”
尽管尹正纲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爽快地在一个认识还不到一天的姑娘面前说起自己的过去，但既然开了口，他也没再停下。
在萨雅面前，他用一种很平淡很温和的语调说着自己，童年，少年，那段在教会学校里的快乐时光。慈祥的黄老牧师，还有总是容易激动的陈牧师……陈牧师应该对自己很失望吧，那年他推荐自己去福州的教会大学读书，可自己却拒绝了。
他又说起和记洋行，说起林涣英和杨攀，说起桑蒂斯号。在那艘船上，他第一次明白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怎样地看待自己，怎样地看待自己的民族和国家，也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国家所受七十年屈辱带给他的钻心的刺痛。
他对萨雅说起那些被掳掠而来的“猪仔”，说起那位死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还说起了那位可敬的美国船长鲁德曼，当他说到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跳下船尾时，萨雅哭了，放声大哭。
他又说起了桑蒂斯号上的中国船员，尽管他们现在已经做了海盗，但他还是保持着对他们深深的敬意。
后来他说到云来客栈，那位可敬的邱老板，还有他那些可爱的雇员们，说到了关治国，说到了关永泉，甚至还说到了田清，当他说到安安失踪时，心里一阵酸楚。
萨雅紧紧抓住他的手，两道弯月般的眉毛深蹙着，脸上露出伤心的神情，似乎比他还难过。
接着他又说起自己如何被义兴会的人欺骗，如何被土著人搜走身上所有的钱财，又是如何流落到了日惹，直到遇上一群土著要砍他的头，一场突发的地震却救了他的命。
他告诉萨雅自己是怎么靠着山泉和芭蕉皮支撑到了井里汶的，萨雅听到这里，轻轻拿起他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掌心。
“你真是个英雄！”萨雅流着泪，喃喃地道。
最后，他说到在矿山上的经历，也仅仅是一犹豫，他便毫无隐瞒地向萨雅讲述了一切。
上山，开工，和大家一起争取福利，一直到因为不忍看着新客们悲惨地死去而和杨攀一起策划暴动，一点一滴都没有隐瞒。他说得很慢，语言也谈不上丰富，他只是用很直白很朴素的话语描述着那起在外人看来算得上惊天动地的事件。
萨雅听到这里，一双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似乎是因为才发现眼前这个高大的青年，竟然是一场震惊了整个荷印甚至东南亚的暴动的策划者。
“天哪，正纲，你是个大英雄！”萨雅扑向尹正纲的怀里，双手捧着他的脸庞，激动得又哭起来。
英雄？不，至少自己的动机并没有英雄那般高尚，仅仅是为了逃命而已，要论起来，杨攀才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他有些尴尬地推开萨雅，装着整理衣服，低下头不敢看她。
“嘻嘻！”姑娘笑了，脸上还挂着泪珠。
笑声让尹正纲稍稍清醒了一些，他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在一个差不多算是陌生人的姑娘面前，说出了这个生死攸关的大秘密！
“萨雅，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他有些担心地问。
“我答应你，什么事，说吧。”萨雅揩了揩眼角，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尹正纲面前，作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替我保密。”
“嗯，我知道，要是荷兰人知道你的事，会把你抓走的。”萨雅说着，抬起右手，伸出小指头。
“干什么？”尹正纲有些纳闷。
“拉钩呀，你们中国人许诺，不是都要拉钩么？”萨雅歪着脑袋，好奇地道。
尹正纲顿时哭笑不得，哽了好半天才道：“拉钩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我们都是大人了。”
“大人了？”萨雅愣了愣，随即露出古怪的笑容：“我们都是大人了，嘻嘻！”
趁尹正纲没注意，她突然扑进他怀里，双手圈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们都是大人了。”
一股温热的气息立刻钻进尹正纲耳朵里，闻着怀里那缕淡香，他觉得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僵硬起来。
“嘻嘻！”没等尹正纲反应过来，萨雅飞快地离开他的怀抱，提着裙子在沙地上快乐地转着圈。
“我们都是大人了！”她开心地叫道。
黄昏很快到来，当那位“毕业于雅典学院的巫师”从木屋里出来时，酋长木楼前的空地上传来一阵欢呼。
“篝火！”萨雅兴奋地指给尹正纲看。
可尹正纲没有心思去看，他几步冲到木屋前，打开门走进去，来到躺在铺着香草的地板上的杨攀跟前。
“尹小子！”见到尹正纲着急的样子，杨攀咧开嘴笑了：“我哪有那么容易死，我是谁？”
尹正纲半跪下来，身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发现确实退烧了，这才呼出一口气，笑道：“人说祸害遗千年，还真不假。”
“唉！也不知道爷最近走什么背运。”杨攀很有些不忿，但转眼他便露出奇怪的脸色，看着尹正纲身后道：“咦！这位是……”
尹正纲回头，却见萨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
“呀！你就是和他一起帮助矿工逃跑的杨攀？”萨雅睁大眼睛看着躺着的瘦小青年，好奇地问。
杨攀听了这话，立马瞪着尹正纲，尹正纲只有无奈苦笑。
“我就是杨攀，怎么？”杨攀也有意思，横眉怒目地就冲人家姑娘去了。
“你也是英雄，和他一样的英雄。”萨雅认真地说着，把头上的花环摘下来，轻轻地戴在杨攀头上。
“哎哎哎……干嘛？”杨攀紧张得差点没翻滚出去。
“你不去参加篝火晚会？”尹正纲只得出声解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