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坐在丞相府后院的台阶上，倾斜身子靠着石柱，双手抱臂在胸前，闭起眼睛摇头晃脑地舒展着脖子，动作十分悠闲，可表情却似乎满怀心事。
次子曹丕在院中来回走动、昂首阔步，双手摆在身后勾在一起，大声背诵着古文诗歌，还不太熟练，有些句子稍有停顿。
“错了，重背。”曹操有气无力地说道，依然摇晃着脑袋。
“是，父亲。”曹丕立刻停下脚步，低头回应，尽管曹操根本没睁开眼。
在后院的角落里，曹操的四子曹植正席地跪坐在一块石凳前，提着毛笔在绢布上书写着什么，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认真的神态。
那位在寿春被救下的小女孩甄宓则晃动着身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曹植的一笔一划，似乎已从痛苦中摆脱了。
贾诩迈着快步从庭廊中走来，停在了曹操的身边。
“主公，徐州战报。”贾诩低头作揖地说道。
“嗯，结果如何？”曹操睁开眼睛，转脸看向贾诩，表情看上去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
“刘玄德逃走了，带着不到五千徐州军。”贾诩回答，声音有些轻，不知曹操会不会对这个结果感到生气。
“知道了。”曹操平静地应道，将脑袋转了回去，“也罢，或许刘玄德真的是命不该绝……我军伤亡如何？”
“死者三百余人，伤者在千人左右，主将中有文谦和公明伤势较重，不过暂无性命之忧。”贾诩见曹操没有什么动怒的样子，便放松了些。
“让军医好生治疗，不可怠慢。”曹操清楚这一仗己方不会有太大的伤亡，不过在实际听到结果才真正安心了，“徐州军那边呢？”
“徐州军的死者不到千人，有近两万被我军揽入帐下。”贾诩的语气显得比之前高昂了，甚至有一丝欣喜，“还俘虏了刘玄德的妻室和关云长。”
“云长？”曹操突然嘴角上扬、大喜过望，立刻用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眉毛都快抬上了发际线，“唧哈哈哈！好啊！好啊！”
曹操激动得一步跨上三格台阶，跑着冲进了庭廊，仿佛一个受到礼物的孩子一般兴高采烈；贾诩则立即跟在后头，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还有多久能到许都？”曹操连蹦带跳地问道。
“明日晨时便可到了。”贾诩大声的回答，都快跟不上曹操了，“主公，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给云长安排卧房、礼品，还有美女，等等等等，唧哈哈哈！”曹操扳着手指一一列举，随后回头对着贾诩说道，“吩咐下去，谁要再敢称呼云长为俘虏，就给我掌嘴五十！哦不！一百！”
“哎呀，主公小心！”贾诩已被拉下很远的距离，突然大叫起来。
曹操由于回着头说话，根本没注意前方的状况，跑到了庭廊的拐角都不得而知，迎头撞上了一根粗壮的石柱。
……
秋天结束，整个华夏迎来了又一个冬季，越往北走就越让人觉得寒冷，也越靠近袁绍的地盘。
疲惫的徐州军一路走走停停，个个好似丧家之犬，耷拉着脑袋，毫无精神气，出于气候的原因，野生动物都很少，狩猎都变得十分困难，将士们只能靠着野菜和向路过的城池、村庄乞讨一些干粮以充饥，中途又有不少人死去、逃离，使得全军士气越发的低落。
树木上的叶子都掉完了，光秃秃的，就像刘备在期待抵达目的地一般期待着温暖的春天来临。
刘备和张飞隔着很远地坐着，各自倚靠着一棵大树。
依照现在的情形，即使二人紧挨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倒不如干脆保持些距离，免得相互打扰。
凉飕飕的冬风从北方刮来，秋季穿的衣物似乎已经抵御不了这股寒意，刘备将身子蜷起了一些，关羽的铠甲还挂在胸口，夹到了胳膊。
刘备摊开手掌轻抚着铠甲残破的表面，低头望着，望得眉尾都垂了下来，回想着和关羽从初识到如今的种种，不禁地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一丝重量落在了刘备那满是尘土的手背上，清凉又温和，仿佛一股清流的滋润，带着怡人的香气。
刘备睁开眼睛，一朵梨花的花瓣映入眼帘。
虽然这棵大树上仅剩下了唯一一朵雪梨花，但这却不是它应该盛开的季节，它竟然不寻常地保持着生命力，直到冬季降临，直到刘备身处下方，才飘下了它第一朵雪白的花瓣。
“倩儿……”
刘备的脑海中出现了糜倩的身影，他仰起脑袋看着这朵白净的雪梨花，看了很久很久。
张飞身后的大树旁，稀稀拉拉地长了一些杂草，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再过段时间可能就一根都不会剩下了。
张飞拔起一根叼在了嘴角，嚼了几下，感觉味道实在是习惯不了，使得唾液都有些难以下咽，不同于在下邳城外，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吐掉，依然含着。
“难嚼、真难嚼，真……”张飞皱起眉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弯起膝盖，把脑袋埋了下去，在心里问着，“你一定没死吧？”
陈到站在一个高坡上，莫邪长剑系在了后背，右肩绑着厚厚的白布，左手插在腰间，眺望着远方，那是他们将要去的方向，袁绍的大本营——渤海。
夏侯涓不太敢与徐州士兵过多交流，生怕被认出自己是女扮男装，只能默默地走近张飞，离着好几米的位置便不再上前，蹲了下来，温柔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貌若天仙却身手不凡的将领。
简雍的尸体被埋在了徐州城北边的树林外，只有一块与他身份很不相衬的木质墓碑，刘备在碑上留下的衔位不是“谋臣”，而是“军师”。
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缓缓地从空中飘落了下来，落在了刘备的第一任军师简雍的墓碑上。
……
初冬的阳光还未探出地平线，许都东城门外十里的地方就聚集了上千号人，虽然轻松拿下了徐州，但并不足以用如此阵仗来迎接将士们的凯旋，所以曹操的用意其实是欢迎爱将关羽的到来。
“元让，主公有那么多妻妾，也没见他哪次迎娶的时候花这么大精力。”曹洪歪着脑袋，凑近了夏侯惇的耳边说道。
“多嘴，主公可是非常爱才的，何况是云长这样不可多得的良将。”夏侯惇保持笔直的站姿，只是稍微动了动嘴巴。
“这不是偏心嘛，文远，你说说看。”曹洪又转头向另一边的张辽说道。
“我从河内回来时，主公还没到许都，前几日你们返回之后还不是补请了一顿大宴席，你让我还能说什么？”张辽带着一丝微笑，蔑了曹洪一眼。
“唉，也罢、也罢，不久要和袁本初开战了，有云长这个老友加入确实不错。”曹洪的声音稍有放大，耸起眉毛摇了摇头。
“你们在嘀咕什么？”站在最前端的曹操侧转了脸，对着三人问道。
“主公，子廉说云长是俘虏。”夏侯惇立刻坏笑着告了假状。
“啊？”
“嗯？”
关羽骑着马走在糜倩的轿撵旁，手中的长刀刀头向下地握着，仰着脑袋、眼神冷酷地平视前方，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他身上，明亮又威武，宛如号令全军的大将军。
荀彧以及一干将领纷纷骑行在关羽的身后；曹仁和许褚一个望着天上，一个看着地下，都不是很服气地撇着嘴巴，但并没有显得怀恨在心；于禁和李典倒是很平静，一步一步地跟着；而乐进和徐晃则躺在担架上，被士兵抬着走。
随着大部队来到了曹操跟前，见他额头上正裹着白布，半边脸都肿了，关羽稍愣神了一下，接着很有礼节地伸手取下口中的杂草，跨下了马。
“曹丞相。”关羽对着曹操低头作揖，语气却冷得和当下的季节一样。
“唧哈哈哈，云长！云长！我曹某终于盼到你了！”曹操大笑着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关羽的两只胳膊，“一路辛苦，快喝杯热酒暖暖身。”
杜玉房从曹操的身后走来，已是一身华贵，神情也自信了许多，只是见到关羽令她不自觉地又想起刘备，略有一丝遗憾浮现在了脸上，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酒水，递到关羽的面前。
“云长，请。”杜玉房身为曹操的妾室，便不再半蹲行礼，只是低了一下脑袋表示尊敬。
“且慢，请先给我大嫂一碗热茶。”关羽依然保持着作揖的姿势，语气比刚才诚恳了许多。
“云长说的是，来人，倒一碗茶水给我。”杜玉房立刻吩咐道，将手中的酒水递给了一旁的侍女。
“哎呀，是曹某失了礼数，唧哈哈哈。”曹操右手握起了拳，往左手的掌心上敲了一下，“糜夫人怀有身孕，怎可怠慢。”
“多谢曹丞相，多谢杜夫人。”关羽这才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看向了曹操和他身后的一种随从。
夏侯惇、曹洪、张辽一同微笑着朝关羽作了揖，关羽也跟着回了礼。
“子廉，你的嘴巴……怎么会肿成这副模样？”关羽单耸起了眉毛，一脸好奇地向曹洪问道。
……
在与渤海的守城兵交涉几句后，张郃带着几个骑兵打开了南城门，很友好地迎接了刘备和他的军队，领着这几千人走进城里。
士兵们被安顿到渤海军营，由陈到率队，悉数安排饮食和沐浴，总算暂时有了比较舒适的安身之所。
刘备和张飞则随着张郃去到了袁绍的府邸，张飞觉得让夏侯涓和一帮男性士兵安排在一起不太妥当，便把她带在了身边。
“你人缘不错嘛，又交了朋友？”刘备终于又露出嘲讽的口气，来到渤海之后，他就变得有些兴奋了，走在三人的最前面，扭过头上下打量起了夏侯涓，“此人是谁……嗯？难道？”
夏侯涓低下脑袋，呡起嘴唇，假装挠头地抬手遮住了脸。
“对，女子。”张飞很小声地答道，而且久违了刘备的损人语句，反而令他有些欣慰，“你恢复心情了？”
“恢复的恐怕不止是心情。”刘备咬着牙齿坏笑起来，同时歪起了嘴巴、瞪起了眼睛，表情狰狞的很，简直就像是一个魔鬼。
夏侯涓看得倒吸一口凉气，步伐都顿了一下，差点没往后退，赶紧往张飞身后挪了一步。
“不会吧？”张飞也被惊到了，双眉拧了起来，眯起眼睛在心里想道，“他意思是……又恢复了曾经的暴虐？”
“张将军，刘使君他没事吧？”待刘备转过脸去，夏侯涓靠近了张飞的后脑勺低声问道，语气听起来有些畏惧。
“没事，别怕。”张飞深呼吸了一下，拍了拍夏侯涓的手臂，随后对她开起了玩笑，“你不是能一人打好几个大汉吗？怎么现在这么胆小了？”
“刘使君可是诸侯，和那些个工人哪能一样呀？”夏侯涓辩驳道，随后又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和蚊子的叫声差不多，“而且我听说他为人善德，怎么会露出刚才那种表情？”
张飞听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回避了夏侯涓那期待着合理解释的眼神，他注视着刘备正在前行的背影，熟悉的感觉中突然涌出了陌生，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熟悉，只是间隔了四百多个春秋。
“走吧。”张飞显得有些低落，跟上了刘备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