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能够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选择生而为人吗?
他在心中问自己。
老道士还在漂浮着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可他没在听。他直觉得天空的阳光是那样灼烈,烧得眼眶发烫,刺得心底生疼。在这一刻,他觉得生命是如此寂寥,仿佛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虫鱼鸟兽、亥狗牛羊,但凡活着的事物,都在承受着生命之重。
但要他就这样倒下,他又会觉得不甘心,身体里的某处仍旧在强有力地跳动,它在呐喊、在咆哮、在躁动不安,它想要撕碎那些捆在身上却又看不见的绳索,它想将这世间所有的不如意都焚烧殆尽。
如果生命本就是寂寥的,那么他便斩破这寂寥。
如果这场阴谋是针对自己而来,那么他便将这阴谋给彻底瓦解!
他,秦小厮,永不服输!
烈日下,他缓慢地直起腰杆,挺起胸膛,一点一点地,他的气质在缓慢地发生变化。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是慵懒匍匐的雄狮,那么此刻,这只雄狮睁开了眼,开始褪去那份倦懒,站起了身。
老道士本在说话,此时已住了口,眯着眼看他。他看见此时的天地元气在不可遏制地朝秦二的丹田处汇聚,他就像是丝毫不讲道理的君王,在抢夺周遭的一切。
宛如一把利刃,缓缓褪去遮掩的布条,露出寒芒闪烁的锋尖。
他脖子上挂着的那颗珠子,在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乳白色的光。
上一世的他,又再次回来了。
“回去。”他对老道士说,用的却是命令的口吻。老道士没有再废话,身子一晃便钻进了御神刀内。
而后,他抬头望向饶宁城,迈步向前。
裴文和玲妤对视一眼,立即跟上。
方才二人都看蒙了,不仅仅是眼前饶宁的景象,更是秦二对着空气一通胡言乱语。可他们不敢上前去打断他,因为他们察觉到那时的秦二十分危险,十分可怕。跟在秦二的身后,他的脚步稳重而有力,已不似先前那般急躁,但两人都觉得有些紧张起来。
此时的秦二,已与先前不同了。
饶宁城内,一片战后的惨败之景。
仍有些不怕死的狡猾之辈,在被烧成焦炭的房屋宇舍间进进出出,从灰堆里刨出金银、首饰。他们瞧得衣着光鲜的三人进来,皆瑟缩着躲起来偷瞧,待发现三人对他们视若无睹,便又开始了动作。
裴文看着他们,目露怜悯之色,他们就像是在地上寻找吃食的野狗,顾不得脏与不脏,偶尔甚至能因为谁先找到的问题而大打出手,狂吠不止。
对面一对衣衫褴褛的婆孙走来,玲妤瞧得不忍,便从布包内分出两张饼,老婆婆拉着外孙叩头拜谢。灰烬处某一断梁后,一浑身漆黑的小娃探出脑袋看了眼她的布包。
芳回巷外,秦二驻足,偏头看了眼巷口摆放的酒坛。
酒坛已经碎掉了,没有一只是完好的,里面的酒糟黑糊糊一团,也不再散发出任何香气。
他似乎有些害怕再向里走,在巷口站立了好一会儿,闭目深吸一口气,方才迈足,却差点儿被倒塌的酒坛碎片给绊倒。
巷子两旁的土墙也有几处倒塌,透过豁口,尚能看见里面的人家,桌柜倒地,焉菜与破碎布巾混杂在一起。一名全身不着一缕的妇人正光着身子趴在井口上,头朝里,身子向外,似乎临到死也没能逃脱宿命。另一边,她的夫家被一根铁钎穿胸而过,钉在漆红色的梁柱上,双眼圆睁,仍望向井口处的妇人。
这些,秦二只是看了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前行。
越往里走,里面的情形似乎反而好了起来。土墙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有些人户虽大门敞开,可里面的家具尚且完好,没有被翻掠过的迹象。
到得那栋插着酒幡的小院,则更为宁静。门前一尘不染,外面摆放的木桌锃光瓦亮,桌椅板凳摆放得井然有序。
秦二跨进门,便见柜台上的摆设也十分整齐,算盘放于左侧,中间是崭新的账本,右侧是笔架砚台,柜台之后,是贴有各类名称标签的酒,杏花、密酿、龙蛇、屠苏……品类繁多。
玲妤偏头往柜台里面看,见摆了一张小高凳,猜测这里的主人或许并不高,而又时常久坐于此,故高凳上放有一只棉垫。
再往里走,过了大厅,是一座后院。
后院右侧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其中有几株开得正艳,左侧是用栅栏围起来的鸡舍,里面的小黄鸡仔大概好几天没人喂,死作一团,但玲妤仍旧发现有只奄奄一息的小家伙,于是将它捧在掌心,拿了水壶一点一点地喂水。
后院有一座小房子,透过敞开的门,望见有深木制成的书筪,猜测这里大概住的是名正在上学的孩童。
上了二楼,发现这是一名女子的闺房,陈设简单,却十分干净整洁,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胭脂盒也分门别类地摆放于梳妆台上。
梳妆台的右侧是一张案桌,案桌上除了一些书籍灯盏外,还摆放有一些样式新奇的小玩意儿,看上去像是某种纪念品。
秦二端坐于案前,沉默良久,而后拉开抽屉,拿出了里面的一沓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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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小厮,秦二亲启:
信已收悉,得知你已安全达到古野,心甚欢喜。你已离去二十一日,她(指小谭谭)常常向我念起你,故回来时,记得带上些沿途美食以及新奇玩具,否则她又该闹脾气了。
盼早归,回来吃元宵。
林,正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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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小厮,秦二亲启:
想按照你给的地址写信,但邮驿却说近日陇宣一带不太安定,故书信不再邮寄。待手里的事情忙完,我便多予他些银两,让他多跑些路,绕过陇宣。望你回来时,一切小心。
盼安。
林,正月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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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小厮,秦二亲启:
送出去的信又被送回来了,邮驿说,在古野没有找到你。
你已经出发返程了吗,我该怎么找到你?近日来,芳回巷周围开始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看上去不像是好人,听酒客们说天下就要大乱了。
我很害怕。
林,二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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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这里,秦二勃然大怒,单手握拳锤在桌案上,将身后的两人吓了一跳。
二月初七,那时候他分明已在千机府中,到达千机府时,他便立即给林姿曼送了一封信回去。信是交给千机府负责后勤邮驿的人送的,若是没有差错,她在这个时间应该早就收到自己的信件。
顾行迟,这都是你在背后搞鬼吗?
秦二深吸一口气,手中还有最后一封信,只是这封信的信封上没有再写他的名字。
“秦二,若你回来看到这些信,便知道我已带上小谭谭逃命去了。饶宁城里发生了叛乱,那些军爷到处烧杀抢掠,没人管得了了。听先前的酒客们所说,只有往朝奉那边才安全,我们便先去了,你回来若有幸见到此信,速来寻我。”
朝奉……秦二咀嚼着这个地名,心里咯噔一声,那不是祁希言的老家吗?
陇宣这边不安定,朝奉那边也未必安全。
她先前的信中有提到,在此之前,林家酒肆周围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出现,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意欲何为?
秦二额头上的青筋暴跳,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手里攥着信,开始思考。
很明显,这群人在饶宁还未事发时便已经出现了,这就说明,这伙人知道饶宁将会发生什么,他们会是千机府、镇西司、军部,这三方当中其中一方的人。而盯上林姿曼,则是因为自己。
对于军部来说,自己的作用也就在望夫石驿馆中那么一下,有了借口,顺理成章地端掉俞氏斗米铺,拿到武器,那么便没理由也没空闲再抽出人手来看着林姿曼。所以,军部首先排除。
镇西司呢?他回想起在古野时见到的那名花臂女子,对方冷傲、高贵,若非俞宽在驿馆中失手,她甚至不屑于正眼瞧自己。她对顾行迟说军部竟因为自己而毁了她在饶宁的产业,当时他听起来觉得对方是真的气愤,但此时想来,花臂女子说的每一句话,更像是想把她从这件事当中摘干净。他们事先商量好的,由秦二导火索,俞宽作火石,在驿馆点燃整件事的炸弹,而后导火索消失,火石继续烧更大的火。
俞宽在驿馆失了手,不慌,还有花臂女子作为后手。
但就在她要出手将秦二杀死时,顾行迟却突然出现制止了他,说他拿了忠魂巾,要保自己一命。于是花臂女子花寒为千机府的出尔反尔恼羞成怒,大骂顾行迟和祁希言的同时,已决定不再管此事。
作为镇西司掌司的花寒不再管此事,那么也就不会再安排人盯着林家酒肆了。
最后,视线又落在了千机府的身上。
千机府知道自己的一切信息,当然也就知道林姿曼和小谭谭的存在。他本是该死之人,却因为祁希言的一念之差,入了千机府,成为了门下弟子。按照他们的想法,若自己一直在府内苦修,他们便不介意就这样让秦二活着,但因为齐乐之这个管不住嘴巴的人,他知道了江吴的消息,于是执意要回饶宁。
一旦他出了千机府的门,便意味着整件事情很可能会暴露,毕竟成了千机内的一员,他们不好做出残杀同门这种值得被挫骨扬灰的事,于是便需要一件东西,来让秦二乖乖闭嘴。
这件东西,便是林姿曼和小谭谭的性命。
想通了整件事情的因果,他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将信件连同桌上的纪念品全都收进储物戒内后,他大步踏出了林家酒肆的门。
现在,他要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