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已至八九点钟的样子。
更夫在芳回巷敲了梆,顺便去旁边那家新开的酒楼讨了点喜头,喝了几杯,回去的路上虽有些偏倒,但还算是欣喜。只是有些可惜,赶着要去敲下一轮梆,没有见到那仙官儿的样子——仙官儿被珠帘挡着,手执拂尘的道童把守两旁,外人瞧不得一眼。
“这周家可真有本事,连仙官都能请得动,嗝……”
这酒也挺好吃,今日摆宴,上的自是佳品,平常难得一回闻。那周家公子在宴席上展示了自家风采,这酒也是被他捧在手里赞誉过的那种。哦,对了,方才听人说这周家公子看上了林家娘子?是因为她才开的这间酒楼?
刚好人就在芳回巷,他顺势朝林家酒肆的方向望去。黑黢黢的,大概都已经歇息了吧。也对,最近这大半个月,林家一个客人都没有,毕竟没人敢触周少庄主的霉头,就算有人敢,但为个林姿曼也不划算哪。
他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却不料差点儿撞见一人。
“哎哟!”
人是没撞着,却把自个儿吓了一跳。
“老王,你这偷偷摸摸地……瞅啥呢?”
秦二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此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哦,想看我家老板娘啊,不巧,她今日身体不适,早不早地便已歇息去了。不过咱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认识也几年了,要不……我去给她说一声?”
“你你你……你这……”老王此时大概已经尴尬得脸红,不过这夜色晦暗,倒也不明显。
支吾了半天,反而叹口气走掉了。
“路上小心些,坑洼多,别崴着脚了!”秦二在身后好心提醒。
“小兔崽子!这路老子比你熟!”夜色中,传来老王忿然的回应。
待到更夫王老头离去,秦二才整理了玄墨衣裳,气定神闲地向对面走去。
此时,对面酒楼的宴会已进行了一半。他在树脚处站着等了一会儿,便见到一名穿同样玄墨衣裳的人生怕被别人看见似的快步而来。不禁抿了下嘴,觉得有些好笑。
“小谭谭睡了?”
这当是明知故问的话,若非睡了,她也不会来。秦二只是不想让她显得太过于紧张。
“嗯……咱们……真的进得去吗?”
秦二打量了她一下,林姿曼和自己穿的是同款长衫,以往那凹凸的身姿都已尽数隐藏。发髻也作了男相。此时看上去,她显得有些白净,若不出声,倒也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了。
“能是能,只是……我是去见仙官的,你却非要跟来……难道是去见未来的夫君?”
林姿曼斜瞧一眼,神色渐冷。“你若再乱说,之后你便只能入宫伺候了。”
秦二砸吧了一下嘴,随即闭上。
“明天铺子就散了,今晚这顿席不吃白不吃,就当他作的赔偿!”
秦二点点头,迈开步子朝那周氏酒楼走去。
要进酒楼不难,甚至用不着伪装身份。他大大方方地通报了姓名,说林家恐不日便会不存,因仰慕周氏风采,特来拜会。这种话,作为对头的周氏中人都爱听,那些门房便笑哈哈地让他进去了。
不过身后的林姿曼却被拦了一下。
“等等,这位是谁,怎地如此面生?请问跟的是哪家大人?”
林姿曼不敢抬头,只是拿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秦二的脚后跟。
秦二有些无语,转身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微笑。“这不是怕吃醉了酒回不去嘛,到时恐将吐得浑身酒臭,我这身份,哪敢劳烦各位大哥,所以便在外头随便抓了个人作陪。”
“哟,你这准备倒很齐全呵?”
那门房似有些不爽他带人作陪这事儿,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大巴掌呼地一下落在他的肩上,企图让他难堪。然而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这秦二的身子骨十分强健,不仅没撼动他的身形,反而还震得手掌生疼。
门房脸色一变,手掌顺势变拍为抓,钳住他半边胳膊的同时,身子已横插在秦二与林姿曼之间,喝道:
“今日有仙官在场,不得放松警惕,给我搜!”
那些门房立即欺压上来,试图对林姿曼动手。秦二在后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来不管是不行了。
“大胆!”
身后响起一声惊雷,把这门房吓了一跳,连忙松开了制住秦二的手。其他门房也被吓住,一时间站在原地朝这边望来。
秦二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被对方弄皱的衣裳,转头四处看了看,见到有不少宾客因为他刚才的大喊都望着这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迎着那门房疑惑、愤怒的眼神,低声说道:
“何平,在此时此地,这么做怕是不妥吧?若是惊扰了仙官,我看你能不能扛得住。”
那门房闻言,上前一步抵在他身前,魁梧的身躯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扛不住,你更抗不住!”
秦二笑了,“那你试试?反正我秦小厮烂命一条,连父母是谁都不知……你呢?大喜之日,家中耆老安康否?”
何平看着他,眼角抽搐,盯着他看了好几眼,随即侧身让了一步,躬身让行。
秦二顺势拉了林姿曼一把,就要离去,却不料旁边的何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长拜,大声喊道:
“恭迎秦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大人……海!涵!呐!”
他这一跪,一拜,一破嗓,可谓是一气呵成,身后的那些门房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何平等了一会儿,发现身后没动静,就趴在地上朝身后挥手,众人才反应过来,随即噼里啪啦跪了一大堆。
“恭迎秦大人——”
秦二被何平这突然的反应给整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就觉得有股气从脾胃处升起,在胸间打转儿。他仰头,做了个深呼吸,低声道:
“我……你妹哦……”
带着林姿曼找寻僻静地方时,他被让那句“秦大人”惊到的人看了又看。嗯,不认识,没见过,纷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猜测是哪个秦大人,但又觉得就算是有,也不可能有年纪这么小的。难道是家中子嗣拿了大人的请帖代为参加?嗯,这倒是很有可能。
不认识,自然也就不好上前打招呼,所以那何平的小心思就这样落了空。一颗石子儿扔进了湖泊,溅起几圈涟漪,不多时便消散了。
“呼……”
僻静处,林姿曼捂着胸口喘气,对身旁的秦二说道:
“要早知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
秦二倒很平静,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没料想临时被人摆了一道,但说到底,还是带你进来了。”
林姿曼激动过后,也逐渐平缓下来,发现他却都已经坐着,在吃一些点心,才觉得也饿了,之前为了蹭这顿饭,俩人在铺子里都没怎么吃。
“我是个累赘吧?”她坐下时,随口说了句话。
秦二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视线又转到了二楼的珠帘处,吃了块米糕,也随口答道:
“你也这么觉得?真是有缘,可惜咱俩无份。”
“你!……”
她的声音大了些,随即招来秦二略显严厉的目光,后面的声音也就小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又摇着头笑。
秦二撇了她一眼,从旁边的银壶中斟了杯酒,问道:“何事可笑?”
“明明……明明我比你大那么多,但很多时候反而觉得我才是小孩子一般,真是奇妙……”
秦二没有搭话,林姿曼便自顾自地说着:“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能力不止于此,以后……可能会当个大将军或者朝官,又或者……像你一直期望的那样,成为仙官,求得长生。”
“哦……”
回应的人明显敷衍,她见他双眼仍不离上面,有些气恼,又见他正抱着酒壶,便要伸手去夺。这时秦二才抽空看了她一眼,把酒壶拿远了些,皱眉问道:“你干嘛?”
“我也要喝!”
“你个卖酒的喝什么酒啊?!”
“卖酒的就不能喝酒?就你有理!”
“自个儿屋里的还没喝够吗?何况今次你只是作陪,来之前说好了的!”
“我哪有,我就要喝!”
林姿曼见他不给,瞅见旁边还有空桌,便跑去把酒壶拿了过来,给自己斟酒。
秦二这时已不再看上面了,只是盯着她,没什么表情,说道:
“喝完这杯,咱们就走吧。”
“嗯?你不是还要去见仙官么?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她抿了一口,话还没说完脸颊上就已经泛起了红晕。她其实不能喝酒。
“喝完了这杯,咱们就走吧。”
他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林姿曼这才发现他的神色不太对。
“你……你生气了?”林姿曼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开始在意起了他的感受,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一般,将酒杯酒壶推开,嘟着嘴说道:“那我不喝了……你见仙官的事儿要紧。”
“我应该……不用见了……”他眉头紧皱,似在想什么,之后摇了摇头,对她说道:“不再见了。”
“啊?”林姿曼觉得自己可能喝多了,连别人说话都能听差,于是按自己的理解回答说:“其实……也没多好喝,还不如你的新方子呢。”
秦二抿嘴笑了一下,亲自斟了一杯,递给她。“不那么着急,喝杯酒的时间还是有的。”
这个时代的酒杯用的是爵器,斟酒时又只斟三分之一的刻度,比那种玻璃杯做的不知少了多少。
一边见她喝,秦二一边说道:
“不再见了,是因为见不到,既然见不到,不如早点回去。”
二楼的珠帘处站了两名手执拂尘的道童,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会受到呵斥,若有那些醉酒的借着酒胆离得近了些,便会被一股无形之力给推开。但若仅是这样,他倒不会着急离开,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想踏上长生路。方才林姿曼说话,他都没仔细听,眼睛却一直盯着二楼,这时间久了,渐渐地,他便瞧出些不对劲。
一个人试图靠近珠帘,被道童呵斥。不一会儿,又一个人试图靠近珠帘,同样被呵斥。如此循环往复,被呵斥的,被无形之力推走的,前前后后加起来竟已有十余人。
而他发现,有人被呵斥,走了,隔了一会儿,他旁边那人竟又试图上前。之前那人被呵斥时,这人明明都看在眼中,为何还要上前?
这样的情况一直重复了三次,秦二才觉察到了什么。
但林姿曼的酒终是没有喝完。
随着帛裂之声响起,一道魅影迅速绕过执拂二童,玉珠爆碎,黑紫之光与乳白之光辉映了整个大厅,刺耳的金属交击声夹杂着某人的闷哼,之后珠帘里跑出来一个身穿道袍的人,似乎竟试图从二楼直接跳下来,但随即“噗噗”两声,两道白芒穿透了他的心脏及眉间。白芒飞入那魅影的袖口时,血似泼墨,已成了珠帘处唯一能见的事物。
先是短暂的静默,而后是轰然炸裂。地上爬的,踩着桌椅板凳飞奔的,慌不择路一头撞上柱子的,吓得摊在地上哭爹喊娘的,霎时间好不热闹。
“仙官儿被人给杀死啦!”
听见有人这样高喊,声音冲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