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温良谦恭,从未这么大声说过话,如今柳眉倒竖,眸底赤色如焰,显然已嗔到极点。
这等威势将怒火中烧的莫天佑也骇得当下愣了一愣,不过只是一瞬,他脸色便更加黑滞。
未等到他继续发作,丛氏已是悲声再起,“你不相信霜儿的清白,也不相信我是吧?好!妾身就用命来证明!”
说着,她一瞥四周,见壁上挂着一方青色宝剑,几步奔过去,将那剑抢在手中,就要抽刃出鞘,横在脖颈之上。
“娘!”莫霜纵使在混沌之中,也已惊得魂不附体,凄厉一声,下意识就扑了上去,紧紧掣住了娘亲的臂膀。
这么一来,她起势太猛,撞力甚大,一下将丛氏扑得蹲在地上。
那剑也铿锵一声坠地,砸在身侧不远处。
莫霜发着抖哭道,“娘,该死的是我,女儿不孝,你不能寻短见啊……”
丛氏揽住她,抚着她的脸庞,涕泪滂沱,“你不该死……娘亲十月怀胎历尽艰辛生下你……娘亲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你,你得好好活着……千万别提死字,否则就是朝娘心头上扎毒针……”
莫霜将头埋在丛氏的臂弯里,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丛氏闭眸,将那呜咽之意,使劲吞了吞,又断续道,“要怪就怪娘亲,未能照管好你,让奸人得了逞,你受到如此屈辱……”
话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哽咽,“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若论罪大恶极,也是娘……”
“够了!”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却是莫天佑厉喝一声。
他吁了口气,缓缓走过来,弯腰拾起那把剑。
就在这个空档,莫霜一抬眸。
无意中瞥及,爹爹那张阴沉至极的脸上,竟也似布上了几行泪痕。
因他俯下了身,光线有些朦胧,恍恍惚惚的,看不大真切。
可是,那黑滞的腮边,分明是纵着几道明晃晃的水渍。
她心中一窒,有说不出的难受猛地掐住了喉咙。
她匆忙低下头,咬紧了牙,抑住了嚎啕大哭的冲动。
这是平生第一次,看见爹爹如此表露感情,她以为他永远都是严厉而漠然的。
莫霜的心,忽地就疼得难以招架,疼得空落落,疼得在胸腔里大喇喇地发起颤来。
她想,她是真的惹爹爹生气了。
只要爹爹不落泪,纵使再不分青红皂白地厉声吼她几声,甚至是出手打她几下,她都会心甘情愿,再无怨怼了。
莫天佑很快就将那把剑重挂回原处,然而他的身子,却未再转过来,只对着那堵描着绿湖烟淼白鹤悠哉壁画的墙,默然。
半晌,他伸出手来,拍了拍身侧的案几。
动作极其轻柔,就像是在抚摩一样,低沉着声音,“你起来吧……别寻死觅活了……霜儿的事,我心里有了数,就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丛氏点了点头,抬袖拭干泪痕,轻挽着莫霜的手立起了身。
她深吸了口气,接着朝莫霜使了个颜色,示意她赶紧离开此地。
可是莫霜,犹豫片刻,唇嗫嚅着,又问了句话,“他……殿下他,给爹爹你脸色看了……难为你了吗?”
莫天佑良久才摇摇头,仍未转身,只低着声音说,“没有,他没说什么刻薄话,只是说……有些遗憾,欲向我打听下此事端倪。”顿了顿,又道,“他问这些的时候,脸上还是温煦如春,竟似毫不介意,只不过眼底,我瞧着,还是隐着丝黯淡。”
莫霜心被抽紧,酸涩难言,此刻对他的感觉,难说是怨恨还是无奈。
他终究还是出卖了她,更别说彻底维护她。
婚夜曾说过的那些话,是全然不作数了吗?
望着爹爹那抹寥落的背影,她歉疚难喻。
自小起她乖巧懂事,从未让他有过丝毫操心,可是此刻,无疑,这是莫家,也是他,面临的极大的难题……
“对不起……爹爹……”她喃喃道。
莫天佑肩膀一颤,苦笑一声,缓缓道,“爹爹此时细想,才恍然大悟,为何一向聪敏从容的你,会在出嫁前夕一反常态,大失了为人处世的水准……原来其中有此等变故……”
他叹了口气,又续道, “事已至此,也只得认命,你好好侍奉他,有莫家在朝中纵横多年的势力为你撑腰,他不会对你太差,你只需尽力地暖他的心,或许……过些时日,他就淡忘了此事,心中只记得你的好,毕竟你们从前,是很要好的……”
莫霜不迭地点头,眼中温热的泪再次濡出,硬生生砸在地板上。
豆大的珠子溅开,湿了一片。
爹爹从未对她这般温言软语说过话,还是这等闺中羞人之事。
原来,也许,爹爹心底是极疼这个女儿的,只是平时无端隐匿得太深,无从察觉。
她这么想着时,抬手抚住了眸。
在指头遮住眼睛的那一霎,余光突然瞥及,一旁的娘亲,盈盈泪光中,泛着抹浓郁的感伤……
过了片刻,三人皆将脸上的泪痕拭干,打开了门出来。
恰逢一阵风掠过,墙角那株春杏,瞬间裹成了花雨,趁着了回廊风,有几朵飘至莫霜袖上。
她忍不住向那亭亭之姿看去。
忽觉,纵使在暖阳照耀下,纵使它有着鲜妍娇嫩的色泽,依旧释不去花开无主,花谢无依的悲凉。
兀自寂寞。
耳边传来爹爹和娘亲急促的脚步声,他们是去拜伏前方等待的尹寒。
莫霜心底痛到麻木,这是第一次,他在场,她却未将目光先投向他,反而去瞧一树不相干的花儿。
若是愧,也该愧到要死吧。
可惜偏偏偷生了,那么就将愧抛之一旁,辗转中磨厚了脸皮,于是,心底,就另外生出了些许的怨。
虽然至今还说不上恨,可是初生的荆棘,就那么冒出了心头……
与爹娘已差了那么几步,她赶紧茫然无措地向他走去。
一个声音兀地锐利刺耳,“吆!我说姐姐,你跟霜儿这是怎么了,眼睛肿的跟桃儿似的,娘两个真的难舍难分啊。”
话到这里,又恍然大悟状,刻意地意味深长,“原来是一家三口躲到烟淼斋去说体己话了,咳,还劳太子殿下在门口等候。唉……你们真是亲睦,我和恭儿、晴儿都插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