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妃宫里，大伙正忙活得不行。
这处比冷宫更为偏僻的宫殿，平日别说皇上这般的人物，就连普通宫人都极少踏足，当初太妃决定隐居在此，就是看中它的冷幽安静。
皇帝登基后，曾来过一两次，他其实也不太敢来。虽说太妃在他小时候极为疼爱他，感情深厚，可是毕竟他的母后与太妃有过那样大的过节，他总害怕太妃不待见他。有时逡巡于这附近，也不敢进去。与林芙蓉的初见也是缘此。
许太妃自从先帝去后，整日吃斋念佛，不问外事，只留了从前几个得力的宫人侍候，宫里头也清简至极，丝毫看不出这是曾经风光一时的宠妃所住。
既然皇上说要来，按规矩就得好好收拾，就得换上好桌椅迎接。人手不够，仅有的几个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许太妃看着周围人忙活着，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对常年侍候她的苏婉娘道：“婉娘，你说，皇上今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婉娘笑道：“皇上一定是想念您了，来给您祝寿的，这还用说？咱们这冷香宫，可好久没人来热闹热闹了。”
“可是……麒麟已不是从前的太子了，不知他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庶母啊。”
麒麟是皇帝的小名，只有长辈才会这么叫。
苏婉娘看穿了太妃的心事，连忙宽慰道：“皇上打小的时候，您就亲自给他做衣服，做点心，教他功课，他若是如今真的翻脸不认人，也不怕天下人耻笑？再说，依我看，皇上心性是个良善的，与他娘可不一样。”
这话里话外就是在骂太后毒辣了。
“快别说了，这话要是让人听见，咱们都得论死罪处。”太妃赶紧捂住婉娘的嘴巴。
“她敢做还不让人说？太妃，我是真替您委屈。她要真有脸来问罪，就杀了我好了。我看她连这冷香宫的门儿啊，都不敢进。”
“我的好婉娘啊，我知道你都是为我鸣不平，可是现在后宫是她的天下，咱们本就是刀俎鱼肉，说这些只会惹来杀身之祸。我留这残躯自是无用了，可是你还有盼头呢，我还想着要给你许个好人家，才能放心地随先帝去啊。”
婉娘脸庞削瘦，有种普通女子不常有的坚毅，目光清澈，认认真真地对太妃道：“不，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陪着您。”
太妃拉起她的手，轻拍她手背，道：“你这傻孩子，又说傻话。我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你大好的青春年华费在我这，不是让我再添一桩罪孽么？这宫里啊，罪孽够多的了。听我的，到时候我求皇上给你找个好人家去。”
婉娘闻言，别过头去道：“男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些朝三暮四的玩意儿，要我说，一辈子清清白白的才好。”
太妃见她意志坚决，正想再劝，外头竟传来了“皇上驾到”的叫喊声。
婉娘与太妃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诧异于皇帝竟来得这么早。
迎了出去，太妃正要俯身，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拦住，激动道：“您给我行礼，这可就是打我脸了，您是长辈，我该向您请安才是。”
听他这么说，太妃才略略安心一些，想来他念昔日情分，并无恶意。
“这儿简陋，皇上可别嫌弃。”太妃将皇帝迎了进去，把上座让了出来，站在一旁垂手道。
按着本朝的规矩，太妃虽然是长辈，但却并无太后那般的尊荣，她怕人挑礼节，丝毫不敢错乱。
皇帝叹口气，亲手将她扶上座儿，躬身道：“是我不孝，让您在这受苦了。今儿是您的好日子，我给您拜寿来了。”
太妃久不见皇帝，看他已出落得如此翩翩少年，言语之中俨然还以儿子自居，思及先帝还在时的往事，心中也是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皇帝看见太妃如此，以为是自己惹她伤心，连忙道：“我不会说话，您多担待。”
太妃连忙摇头，拉着皇帝的手道：“我不是伤心，是感动。我早是形槁心灰之人，皇上却待我如此亲厚，就像往日先帝在时一样。”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放开皇帝的手，站起身来，拭泪道：“我怎么忘了，皇上身份不比从前，倒是失礼了。”
皇帝心中也是感慨颇多，想起这位庶母从前受尽父皇恩宠，是如何的风光无限，如今却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起来。
他在太妃身边坐下，并挥退宫人们，动情道：“您就当我与从前一样，还是那个您最疼爱的麒麟。您从前对我的照顾，我不敢忘。只是碍于您与母后的恩怨，才没有常来探望而已。您别怪我不孝就好，要是再说这种请罪的话，叫我如何受得起？”
这话有情有义，又出自帝王之口，听者难免心中会有所波澜。
林芙蓉跟在皇帝后面，暗暗点头，还算他有点良心。
太妃谢过，又一眼瞅见了林芙蓉，她没有随刚才的宫人们退下，显然是有不一般的身份。她犹豫开口问道：“这可是皇上的小主儿？”
林芙蓉见她误会了，连忙笑着躬身道：“奴婢林芙蓉，见过太妃。给您贺寿了。”
太妃打量着她，见她装束素雅，发髻间只斜插了朵银色的珠花，着了一身淡紫色蝴蝶衣裳，眉眼如画，举止之间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想着这绝不是普通宫女，便问皇帝：“这位姑娘是？”
皇帝笑了，看了她一眼，道：“我身边的女官，林大学士的女儿。”
太妃听到她名字，顿时眉心微锁，问道：“你娘可是舒慧玉？”
冷不丁地听到娘的名讳，林芙蓉倏然抬头：“您知道我娘？”
太妃见果然是她，亲自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微不可闻地叹气，这才对她道：“好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娘呢？只是没想到慧玉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出落得当真像朵芙蓉花似的。”
“太妃竟是我娘的故交，怪不得奴婢一见您就亲切。”林芙蓉笑得淡然，又道，“咱们别顾着说话了，奴婢做了几道小点心，您快尝尝看。”
皇帝闻言也笑道：“芙蓉知道今天是您寿辰，特意做了来献宝，您就快赏她个面子吧。”
太妃点点头，笑着夹了一筷慢慢吃了她做的桂糖甜糕，轻轻地咀嚼了两口，夸赞道：“好个蕙质兰心的姑娘！”
芙蓉大方笑道：“您若是喜欢，我以后常给您换着花样做。对了，我还做了桌菜，已经让人送来了，您和皇上快用膳吧。”
太妃原以为她要做什么山珍海味，熊掌鲍鱼，正想着如何拒绝她一番好意，见端上来竟是一桌素宴，心中欣喜，更对她刮目相看。
“奴婢知道太妃斋戒礼佛，您放心，全都是素的，一点荤腥都没沾。”
“难得你怎么这么细心，真是太难得了。”太妃毫不吝啬地赞她个不停。
皇帝在旁听着，心中暗自高兴，却不表现出来，淡淡对芙蓉道：“你有心了，退下吧，我与太妃还有些话要说。”
林芙蓉本来正与太妃聊得开心，他却叫她退下，不禁有些扫兴，只好讪讪地应个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