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问先生姓夏,据说好问是学生们给他取的名,他便改成这个名了。但在身份证上,他还是夏木,童年时的夏木,右派时的夏木,平反后的夏木,后来人们已经遗忘了的夏木。活着的是夏好问先生。我在来兰州之前就听说过夏好问先生,是从我热爱的中学语文老师那儿得知的。后来我来到兰州也与夏好问先生的传奇有关。准确一些说,我是奔着这些传奇来这所大学的。而一来到这座生长着数百年参天大树的学校后,就发现到处都是他的传说。传说他因为是右派的原因隐藏民间二十年;传说他曾经很多年是青年大学生们的精神领袖,但后来又变得异常保守甚至有些厌世;传说他常常向学生发问,问得学生退无可退,所以学生们给他取名好问先生;传说他不仅思想怪诞而且行为也怪异,搞大了一个女生的肚子,最后那女生跳河自尽了;传说他精通中医拯救过无数病入膏肓的人还能让不生育的人硬是怀上孩子;传说他还精通八卦一见面就能知道人的命运但他又不相信命运;他是中文系学问最大但又最老的讲师,发誓终身不评教授……关于他的传说实在是太多了,因此也成了我来到这里最想见到的第一人。但是,听说他因为一些原因,课被停了,也几乎不来系里开会,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缘见到他。
但是,后来,我从另外一些老师那里听说了他的另外一种形象。有一位老师说,噢,你是说好问先生,呵呵,怎么说呢,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知道天下所有知识还自认为是苏格拉底的人,一篇像样的文章都没发过,还是个本科生……还有一位老师说,哈哈,好问先生,太有意思了,听说他会算命,可是,他对自己的命运总是算不准,而且连连碰壁,不知道他那个把戏有谁会相信?一位老一些的教师说,你是说那个人啊,什么都知道一些,但什么都只是知道个皮毛,可是,有一阵子,学生们把他差点捧到天上,他啊,哄哄学生还可以,学生娃嘛,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到我们这些内行跟前,可就露馅了,所以,我们都一般不跟他计较,你也要注意。更有一位女教师说,啊呀,小陈啊,我给你说,你要少跟那个人来往,他一见你呢,就有可能跟你谈性,你谈也不是,不谈也不是,他曾经是乡村医生嘛,所以把我们也当乡下人,听说他还很好色呢,把很多女学生都弄得肚子大了,你可别学他啊……
人们越说,我倒是越想见见这位先生。每逢周四开会的时候,我坐在最后一排,总要问别人,哪位是好问先生。同事看了看说,没来,他才不来呢。问了好多次,我不好意思再问别人,慢慢地,也不再问了。大约是快到冬天的一个周四下午,大家正在开会,门口进来一个瘦小个子老汉,穿一套便装,头发花白,但也不是很长。一双眼睛黑黑的,斜睨着,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他什么人也不看,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坐下来就开始燃上一支烟,长长地吐了口烟,才斜睨了一眼前面正在讲话的山之宽主任,然后又斜视着别的地方。他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是散步累了找个地方暂时休息一下。周围也没有人愿意与他打招呼,甚至有一些人流露出厌恶之情。可能是抽烟过猛,也可能是患了感冒,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咳了起来,越咳越厉害,终于听到他咳出痰来。山之宽主任顿了顿,一些老师也转过头来看他。他并不理会别人,也没有机会理会。好在他终于站了起来,出去咳了痰,又回来坐在原位。事实上,在他没来之前,会场上的气氛是和谐的,他一来,就像一阵突兀的旋风,他一出去,风平浪静,可是,他又回来,那股旋风又被带回来了。会场上开始有些骚动。
山主任是古典文论美学界的著名学者,是我导师洪江先生的朋友,我以前在北京时见过他一次,所以当我来找他并说我是洪老师的学生时,他便立刻说,到我们这儿屈才了。我是他推荐留下工作的。我对山主任一直有一种感恩之情,所以,在看到那股不和谐的旋风时,不禁对那个人有些厌恶。
大家在一张签名表上签名,山主任大讲如何搞好教学与研究,开始批评有的老师现在连一篇文章都没发表过。这时,那股旋风缓缓站了起来,向着空中吐了口烟,然后踱了出去。他一走,气氛又慢慢地恢复到最初。他并没有签名。我不禁有些好奇,便问身边的一位女教师刚刚那位是谁。那位齐耳短发的快要退休的女教师吃惊地看着我说,他你都不认识?好问先生,夏好问啊。我惊愕地看着门外。门外静悄悄的,他已不知去向。
一次,有一个朋友邀请我去参加一个小型的文学讨论会,我去得有些迟了。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但会议并没有开始。一问,才知道说是等好问先生。大家都说,有好多年没见过好问先生了。我没想到好问先生在社会上有这样大的影响力。有个杂志社的主编,是好问先生最早的学生,长着满脸的大胡子。他给大家谈起了八十年代初好问先生的奇闻轶事。他说,那时候,好问先生真是无所不知,什么都要谈,而且什么都是他第一个来谈,然后,全校学生在一段时间内就都谈论他的话题,什么思想解放啊,什么朦胧诗啊,什么弗洛伊德啊,什么尼采萨特叔本华啊,什么马尔克斯啊,还有西方马克思学说啊,对了,还有老庄、易经、中医和性学,等等。反正,那时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他就是真正的大师,他什么都能谈,他不但能谈古代文学,还通晓现当代文学,不但熟悉中国哲学,还很熟悉西方哲学,不但懂文学,还精通中医。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啊。
大胡子还要讲下去时,另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的诗人抢着说了。他说,那时,我经常去给他打扫卫生。冬天的时候,他还在睡觉,我就去给他生炉子。那时,他家里人还没来嘛。他晚上总是不睡觉,一直在看书,床上到处都是书,好多书都打开着,夹着纸条,不让别人动。地上也到处是书。除了一张书桌,他没有别的家具。他往往到凌晨四点左右才睡觉,我往往都是十点左右去,刚好是课间操的时候。他专门给我配了一把钥匙。我悄悄地进去,有时炉子还着着,大部分时候都灭了。我就给他生火。他有个特点,睡觉不穿衣服,什么都不穿,赤条条的。我进去给他生火时,他往往还要光着身子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尿盆里撒尿。尿完后他又上床去睡觉,再睡半个小时左右才肯起床。我把炉子生好,又给他把尿盆端到公共厕所里去倒掉。他住的是平房嘛,离他房子大概一百五十米的地方有一个公共厕所。平时没人打扫,特别脏。晚上又冷,所以大家都用尿盆。别人一早就去倒了,他的往往要到十点多以后。那时,人就多了。他自己往往不好意思去倒,我就给他倒。你们不要笑,那个时候,多少人都想与他接近,给他倒尿,而他偏偏选中了我,所以,我因为给他生火和倒尿在同学们中间特自豪。
诗人还想继续说他与好问先生生活中的交往,可另一个微胖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打断了他,说,我真正佩服他的还不是他的学问,而是他的气节。我一毕业就被分配在省委宣传部,一直在那里干了十多年。有一段时间不是搞运动嘛,他是运动分子之一,不过,那时候再不大整人了,就是批评、教育。刚开始我们领导与他谈,结果呢,所有的领导都被他谈得哑口无言。人家好问先生在“文革”期间就把马恩全集和毛泽东选集啃烂了,第几卷第几章讲的什么,他一清二楚,谁能谈过他啊。后来一到大学又把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著作都读了,他的理论水平是当时全省最高的,没有人能说服他。好问先生的口才又好,经常是把我们那些领导谈得目瞪口呆、满头大汗地回来。后来,有人就出了个主意说,既然是这么大学问的人,就赶紧给个教授,然后把待遇搞好一些,稳定人心,不要让他乱讲话就行了。于是,我们领导就跟学校领导说,让学校领导去做工作。你猜好问先生怎么说?他说,我现在才是个讲师,副教授都不是,怎么能评教授呢?国有国法,什么都要以法循事,我怎么能违背国家政策法规呢?关于住房的事,他说,我现在住的这间平房就刚好,能够容下我这身臭皮囊,如果你们能给我一间容得下我思想与灵魂的房子,我就去。他的骨头是很硬的。反正每一次的政治运动,他都没落下,但没有一次低过头。
那个干部刚刚话音落地,一个女青年说,听说他还有个情妇。
此话一出,人们便纷纷争起来。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正在这时,有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进来了,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别人便问,好问先生呢?
总之没来。大家失望地埋怨了几句,然后开始搞活动。后来,大家还是把好问先生忘了。会场上你一言我一语,生怕自己的发言不到位不出众,你方登罢我方赶紧上场。都要吃晚饭了,我也争不到发言的机会,索性偷偷地溜了。
还有两次文学活动中,也发生了同样的事。凡是举办活动的人都想请好问先生参加,而且也总有人认为自己能请来好问先生,可最终好问先生踪迹全无,扫了大家的兴。一些年轻人对好问先生颇不以为然,因为好多年既不见他的文章,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但这激起了中年人的愤怒,他们不允许年轻人如此轻视他们曾经的精神领袖。这使我对好问先生更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