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激发了夏木在戈壁上寻宝的雄心。终于,在一个盛夏的上午,在学生们一片空旷自由的暑假期间,他领着几个跟他们一起放羊的大小子挖开了一个井边的地洞,而再挖下去,便不可而知了。这个时候,钟老汉疯了一样地跑过来,像是挖开了他的祖坟一样骂道,你们干什么?这是作孽啊!
那个时候,他不言语,那些半大小子好奇地问,为什么?飞溅着唾沫的钟老汉说,这是坟啊!入土为安,既然是死了,就让人家死得安心,不管他是谁,国王也好,百姓也罢,都是从土里来,后又入了土,就让他们在地下安息吧。可是,可怜的可悲的钟老汉啊,谁还会像他那样在意大地,在意古老的法则?
那消息不胫而走,似乎天底下谁都知道了。钟老汉也格外生气,觉得夏忠不应该参与这样一次亵渎神灵冒犯死者的行径。钟老汉没有说他领着,没有说是他开的头,只是小心地责备,但谁会在意一个卑微的老汉呢!有那么两天,钟老汉给年轻人讲以前就有人在荒原上盗墓——年轻人插话问,盗成功了吗?——他生气地,但不看年轻人说,当然没有,那些盗墓贼都没有好下场,有的刚刚挖开墓葬就吓晕了,被人抬到家里就死了。有的人挖开还走进了墓地,但再也没有出来。有的人挖过墓地,虽然活着,但总是在半夜里路遇鬼魂,不久也便大病缠身。年轻人听得毛骨悚然,好几天都不敢想那墓地。
年轻人问他,那为什么大地上没有盗墓的痕迹呢?他说,就是一些像他一样的放羊老汉或道士来把那些盗过的墓重新填平了,近二三十年再也没有发生这样的事。这个从小就放羊的老汉据说填平过二三十个墓地,这就进一步证明年轻的右派的推测是多么合理。
但终于,还是有年轻人在半夜里去了那墓地,里面早已被盗得空空如也,只是一块空了的墓地。年轻的学者在无限的好奇中也进了那墓地。墓地有二十米深,与他后来打过的水井一样深,但没有水,只有阴冷的空气,大约在五到十度左右。他们打着手电筒,看见几根白骨,但只有他发现了那墓地四壁和顶上精致的壁画。他惊喜若狂。当其他人都早已冷得出了墓地时,他才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当他在两小时后回到地面上时,一连打了半个小时的喷嚏,回到家后就发起严重的高烧。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被鬼缠上了,秋香央求父亲去找几个有神通的人来给丈夫驱鬼。
当他好了的时候,他并没有听岳父和钟老汉的忠告,而是对人们说,他发现了魏晋墓壁画。谁会在意那子虚乌有的壁画呢?更何况是在阴曹地府。秋香再也不让他到荒原上去了,可他现在是哪里都不想去,就是一心想着荒原和那些壁画。钟老汉得意地说,你看,你还不相信我的话。他什么也没说,和钟老汉把那个墓地的洞设法重新堵上,并用土填平。
当他去学校教书的时候,无意中说出了一个秘密,那就是他一直认为,在那片荒原上,肯定埋藏着大批的古国贵族,西凉王、高昌王、青海王,大概都埋在那里。他发现那些青年老师不信,便运用他所知的历史资料告诉他们过去这里多么繁荣,是战争使这里一片荒芜,而过去那些国王呢?他们死后去了哪里呢?就在那无人知晓的荒原上。他压根都没想过除了他,谁还会在意这些。他想他只是说说,但不久他就后悔不迭。
有一个年轻的老师深夜带着人去在荒原上乱挖,不久,年轻人都被吸引到荒原上去了。不再是黑夜,而是白昼,在钟老汉眼皮底下开始挖那无边的荒原了。有一天,老汉去阻止一个青年人时,和所有的青年都发生了冲突,他被一个青年推倒在一个刚刚挖开的墓穴里,半个月以后,当那卑微的老人被埋葬之后,年轻的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揭开了那墓地。这一次,又是一个空空的墓葬,又是几十年或一百年前已经被人盗空的。
荒原上到处都是怒吼的嘴唇。一天下午,他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到荒原上一看,他的眼睛简直要瞎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人类没有信心和能力去开垦荒原,但现在因为财富而将那荒原快挖遍了。他看见荒原的尸体横陈在他面前,这一切皆因他而起。他跪在荒原上失声痛哭。
他用铁锨一个个地填着。但他怎能让荒原上那无数的嘴唇合拢,重新紧闭起惊愕、恐惧和质问的双唇呢?
钟老汉的坟在荒原边上,他在那刚刚切开大地的皮肤新鼓起的坟前坐下来,给老人点上一支香烟,他自己也点上一支。他懊悔不已地对着钟老汉也仿佛是对着整个的大地默默地坐着,想着他无边的心事。最后,当他在黄昏时分告别荒原时,他分明感觉到触怒了什么。他本来是想亲近荒原与大地的,可最后发现远离了她们。许多年之后,当他再一次站在荒原边上时,他发现那里已被开发成旅游胜地,墓里的壁画被翻印成各种图册被一些无知的学者解释着,他再也找不到荒原了。荒原在随着钟老汉的死亡而悄悄地隐退,最后,在大开垦中彻底地消失了。四周的人类竟然将那无边无际的荒原围剿成功了。这要归功于机器。除了旅游目的地之外,建了一个很大的机场,附近又是无边的花卉培育地,中间还有一大片开得疯了的罂粟花。横亘交错的高速公路将那里变成一片欲望之床。那片他与秋香第一次产生莫名冲动并最终让他觉得应该娶她的沙枣树早就香消玉殒了。一切都消失了,仅仅一眨眼的工夫。
没有人说他是第一个发现魏晋壁画墓的专家,他曾经有一次冲动地想说,但他分明看到荒原上那些愤怒的嘴唇和钟老汉不顾一切死亡的情景,他知道自己冒犯了荒原。但也就是那样的命运,从此他开始了魏晋文学与历史的研究。这也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