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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早在很古的时候,宜州这个地方是出海口称作“海门”。后来在长江泥沙的冲积下形成了现在的长江三角洲,宜州也变成现在的内河港口城市。宜州城山水壮丽,历朝历代许多名人都在宜州留下诸多不朽之作,对于家乡的这些动人之章,陈连庚可说是信手拈来,像: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再比如: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说宜州人文荟萃确实不过分,只不过多景楼下建起了船厂,陈连庚每每扼腕叹息记录中国历史上许多重要时刻的地方都已变得面目全非。当初在省里分配时也许是考虑便于管理本打算把他安置在省城,但陈连庚却坚决要回宜州,家乡总是最好的归宿。及至到了新华书店,心中平添许多欢喜,常在心里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陈连庚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万家岭战役前加入七十四军的。由于有文化,又有些关系,便做了军需官,抗战时参加过后来七十四师打过的上高会战、第二次长沙会战、常德会战、雪峰山战役等很多著名战役。解放战争时,孟良崮战役中整编七十四师被解放军全歼,陈连庚被俘虏。中校军需官陈连庚当时是个死硬的顽固分子,由于被俘得早,又是国民党王牌军的军官,所以有幸被列为战犯。到解放战争后期俘虏的校级军官成灾,也就不被当回事,有些虽然被放了,但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却大都没什么好果子吃,相反倒是列为战犯的得到很多照顾和宽容,当然共产党为了改造他们没少花时间和精力。

能分到新华书店来确实出乎陈连庚的意料,他是宜州人,当初他提出要求回自己的家乡,管教人员问他想干什么行当,他也只是根据自己有些文化希望能干些文化工作。想不到竟然分到一个专门和书打交道的单位来了。

那天来报到,见自己的上司竟是个毛头小伙子,便有些不以为然。等到接触多了,特别是参加了几次门市的学习,看法就有些改变,觉得小伙子还蛮有些思想和办法。

让陈连庚万万没想到的是严立新竟然成了特务嫌疑,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陈连庚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会是国民党特务,扳着指头算算就知道不可能。当时地区公安处还来找他了解些情况,问他些军统的事,陈连庚告诉他们军统早已撤销了,现在应该叫保密局或者别的什么称呼,但解放那年严立新才十四五岁,国民党再无能也不会发展一个半大毛孩子当特务。公安听了倒没训斥他,反而客气地表示感谢。由此陈连庚又有些感慨,自己一介武夫早先思想还是相当反动的,经过十几年改造有了不小的进步,但离共产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不能算是共产党的人只能勉强算是踏进了新社会。自从特赦以来,走到哪里别人眼神里虽然充满了好奇和戒备,但大都非常客气,表面让你觉得还是有尊严的。让陈连庚不太明白的是他们对自己的人却是非常的严格、严厉,时常开展残酷的斗争,不批倒斗臭决不收兵。为了自身队伍的纯洁,对敌人可以宽容,对自己决不姑息,这样的方式当然更加容易产生叛徒、内奸,也更加需要残酷的清洗。这不是踏进恶性循环了吗?剩下的果真就是最坚定的?被清洗的就没有被冤枉的吗?

陈连庚叹了口气。“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自己的一番“冰心”不也常常要表表吗?上个星期,严立新对原先写了一半的上半年总结不是很满意,又另起炉灶重新起草。这天正在办公室奋笔疾书,陈连庚走了进来。严立新问有什么事,陈连庚拿出几张稿子一样的东西递给严立新。严立新拿过来看,是思想汇报,不由有些奇怪:“老陈,你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写什么思想汇报?”

陈连庚搓着手说:“主任,你大概知道,我是旧军人,理应每个月写一个思想汇报的。”

“那你应该交到政工组啊,这方面事情由政工组专门负责的。”说着就要把陈连庚的思想汇报还给他。

陈连庚连忙摆手:“不不不,政工组那一份我已经交过去了,这一份是给你看的,你在实际工作中直接指导我们,所以我觉得要让你了解我个人的思想动态。”

严立新笑了笑,拿着思想汇报看了看说:“要是这样我就看看,也就只能看看。”想了一下又让陈连庚坐下,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陈连庚说:“老陈啊,到新华书店有些日子了,怎么样,对现在的工作有些什么想法或者建议可以跟我说说,对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

陈连庚坐在那儿想了一下:“生活上没什么困难,政府对我们可以说是体贴入微,在国家面临如此巨大困难时,我们的口粮不仅没有压缩反而每个月还多出半斤油,实在令人感动。从历史上看,不论哪朝哪代如果遇到这种情况非翻天不可,所以说还是共产党伟大,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我相信在党的正确领导下,我们一定能够渡过一个个难关,走上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工作中我就是有些问题弄不明白想请教一下主任。”他停了一下,看看严立新又说:“我觉得书店的很多书都卖不出去,积压越来越多,为什么我们要进那么多书来?我们宜州的人口并不是很多。解放前我也逛过上海福州路的很多书店,感觉他们那时书店里都是品种很多,但一种书的复本量却很少,要像这样他们老早就要倒闭了。当然我也知道情况有所不同,我也是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里有什么具体情况可能我不太清楚,还望主任赐教。”

严立新摸着鼻子听他说完,想着这个同样困扰自己的问题应该如何给这个前国民党军官说清楚:“老陈你不愧是个有心人,对新华书店也很关心。记得以前跟你谈过新华书店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这么一个单位,同样你也应该很清楚解放前我们国家广大劳动人民文化知识水平是非常低下的,建国才短短十年时间,这种现象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样的改变一方面是出版社努力多出好书的结果,另一方面也离不开我们新华书店尽一切可能多发好书的努力。就我个人来看,现在出现部分图书滞销、积压现象跟出版社和书店之间工作脱节有些关系,但这种情况只会是暂时的。搞经营工作遇到些问题在所难免,相信不久就会有所改变,事情总会向好的一方面发展的。你对工作关心很好,我们也鼓励在工作中做有心人。”严立新回避了出版发行行业“大跃进”所带来的盲目增长问题,只是强调出版社与书店之间的脱节。

陈连庚听了点点头,但所说的这种脱节他是无法理解的。

但过了仅仅一个多星期严立新便成了“特嫌”,真是世事难料。回家跟老伴说起,老伴想起解放初镇压国民党特务的游街示众不禁打了个寒噤,放下手里正绾着的毛线说:“这还得了,特务可是要法办的啊。”

陈连庚说:“那倒还没有,听说有人揭发他是国民党特务,现在只是说有嫌疑,不过我看小严这次麻烦大了,在战犯所那会儿,军统的人都没人搭理。特务是什么?特务就是奸细,是最让人瞧不起的,难办啊。”

老伴听了不禁跟着担心,但回过头想想自己家也是个反动军官家庭,虽然现在称呼温和些叫“旧军人”,还比别人多享受些福利,其实心里还是觉得比人家矮一头,比起严立新的“特嫌”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说:“老陈啊,小严确实是倒霉,但也轮不到我们操心,我看你呀还是把自己屁股擦擦干净,尾巴夹夹紧,少说话,多做事。政府对我们不错了,你看别人家都在愁下放,你呢,反而被安排到书店工作,我的生活补助也从十块涨到二十块了,比平常人家还多出些副食补助,小三也安排了工作。要我说啊还是共产党好,毛主席伟大。当年跟了你,成年不见你个人影,只不过寄些钱回来,家里家外全靠我一人撑着,谁还管你死不死活不活的,要不是共产党把你抓了你再跑到台湾去……”

陈连庚觉得老伴说得也有道理,自己只不过是个特赦人员,操心别人的事倒不如把自己的事想想好,只是心里挺为严立新冤枉的。还有自己的组长李夏莲。李夏莲调走后,陈连庚听现在的柜长讲李夏莲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分配新的工作岗位,而是在后勤组帮忙,看朱云英的样子好像很为李夏莲担心。

终于有一天朱云英告诉他:“哎,老陈,你知道为什么李夏莲没有分配岗位吗?”

陈连庚摇摇头:“我哪知道,是不是要高升了。”

朱云英神秘地对陈连庚说:“告诉你,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外传哦。”陈连庚连连点头洗耳恭听,“听说查出来了,本来说他们家老汪是‘军事俱乐部’的小爪牙,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来又说没有直接联系,但还是有错误言论的,还好有人保了一下没让转业但不能再待在野战部队,这不降两级使用到省军区营房科做个一般干事了。”

陈连庚疑惑地问:“这么机密的事你怎么知道?”

朱云英得意地未置可否,陈连庚不免为李夏莲也担心起来。朱云英见他低了头不作声,就要教他怎样数年画。少儿文教柜每到岁末年尾要承担销售年画、年历的任务,平时还要销售领袖像、宣传画等品种。那天在书架后面打扫卫生时朱云英看见有厚厚一摞宣传画堆在后面,就拿到柜台上点数,只见她先把整摞画弄整齐了,然后左胳膊肘压住画,右手拎住整摞画的右下角不断地捻动,然后右手捻住整摞画向左面成扇形打开,用左手压住打开的扇面,右手五指并拢在打开的扇面轻轻划数。陈连庚见了觉得十分神奇便央求朱云英教他。朱云英告诉他这是新华书店人的基本功,每个人都必须会的。今天见没什么读者便要教陈连庚点画。

朱云英想不到陈连庚很是聪明,只教了几遍就点得像模像样,不禁叹了口气:“我当初向老郑学点画时整整学了三天也点不好,你倒是一教就会,但还要点得准,老郑点画神了,点一遍重来不带错的。哎,也不知道老郑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小严,真是屋漏偏逢雨。”说着就有些伤感。

陈连庚看她伤感心里也不免唏嘘一回。

上周,宜州市新华书店召开全店大会,宣布了这次光荣支援社会主义农业生产的人员名单。听着名单大家发现却是新华书店去年刚刚转正的三个原农村户口正式工和五个临时工。后来大家得知,在经理室和政工组的强烈争取下,市文化处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新华书店的办法,但同时提出新华书店职工的配偶如果是“大跃进”以来进入城镇工作的,不论是临时工或正式工均要返回农村原籍,新华书店也只得接受了。而郑家柱的妻子明妹和吴天佑的老婆就都属于后一种情况。

吴天佑的老婆前年到宜州城里找了个工作,去年才刚刚转正,现在又被退回了高家桥。吴天佑想父亲刚刚去世,弟妹们虽然都已长大,但成天在外面公干也照顾不到家里。上次吴天佑回家和好朋友赵武青已事先沟通过,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回乡,老婆就被安排在公社食堂干活。吴天佑现在又变成孤身一人在宜州生活,好在一个星期能回趟家。

妻子不在家,严立新感到口渴,倒了一茶缸水咕嘟咕嘟喝一气。抬眼看看板墙上被揭开的一块,气在身体里到处游走,却找不到出口,东突西撞上下翻腾。屋里太小容不下大踏步地奔驰,转了两圈出门到堂前,见灶台边插着的菜刀,伸手拿了,回头又到屋里找张旧报纸把刀包好插在腰间,系上扣子,甩手便出了门。

走得很快,气息变得更加急促,白皙的脸开始泛红,眼睛直视开始充血。身体开始膨胀,那股气更加激烈地冲撞,手紧紧地握成拳,紧得握出汗来,觉得一拳过去能把对方打出一个窟窿。是的,我可以一拳洞穿他,严立新毫不夸张地想。但腰间插着的物件让他走路有些别扭,同时也提醒他用不着费力挥拳,只要抽出来,往那小人脑瓜上劈头盖脸一阵乱砍就解决了。不对,要先义正词严地历数他的小人行径:栽赃陷害、暗箭伤人、两面三刀、跳梁小丑、害群之马、忘恩负义……然后我将他挥刀正法。严立新腮帮子咬得硬邦邦,脸色却由红转白,白里透着青。

进了巷口往里走,正好瞧见温江贤与人站在城市供应组门口说话。严立新心火更旺,大步趋前,伸手就去抓温江贤衣领。

温江贤老远就看见严立新,见他步伐夸张,脸色阴森,心里便有些不安。及至严立新喘着粗气奔到面前一伸手,温江贤早往边上一闪,但仍没闪过,只听得一声喝“你这个小人!”腮帮子上便挨了一拳,一时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

严立新看温江贤弯了腰,一把拎住温江贤头发,另只手就往腰里摸。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手忽地紧紧扣住他的手腕,抬眼一看,见宋经理一双怒目圆睁。原来刚才温江贤正是与宋经理在说话,因为背对着严立新,再加上严立新此时眼睛只盯着温江贤,哪里还顾及旁人。

严立新用力挣了两下竟没挣脱,宋经理吼了一嗓子:“严立新你个王八蛋!想死啦!”严立新嘶哑着狂吼,宋经理索性抱住他拖了往外走。温江贤一手捂着脸一手仍在往下按被揪乱的头发,拖着腔喊:“宋经理你要为我做主啊……”

这时城市供应组的人听见动静都跑出来看,那边农村供应组的也站在门口。宋经理用臂弯卡住严立新的脖子往外拖,吴天佑此时也闻声出来紧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宋经理连忙说:“小兔崽子犯浑,动起手来了,快帮我拉走。”吴天佑听了上前不由分说和宋经理一起把严立新往农村组拉,混乱中严立新腰间报纸裹着的菜刀也掉在地上被吴天佑一脚碰到阴沟里,竟然没人注意。两人好不容易将他按在吴天佑办公室坐下,吴天佑连忙把组员往外轰,接着把门关上。这时宋经理才听清严立新嘶喊的话是:“我把你砍了,看我不把你……我的刀呢?我的刀呢?”手在腰间摸来摸去。

宋经理其实在刚才的拉扯中已经摸到他腰间有东西,但没想到是刀,听他一说更加恼怒:“狗日的,你长本事了你,打人不算你还敢动刀,你砍谁?你不用砍别人,你把我砍了吧!你爹娘生你下来就是让你砍人的?你个龟孙子!老吴,把门打开让他去砍,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砍?!”

严立新“呼”地站起,早被吴天佑又按下去。宋经理看他仍邪头,更怒骂不绝。严立新忽然心里一阵绝望涌上,不由放出悲声。

宋经理住了骂声,吴天佑出门把门口听热闹的人轰走,见温江贤还站在那儿,便过去问怎么回事。温江贤气愤起来:“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上来就是一拳,简直是土匪反革命!我倒要看看宋经理怎么办!”吴天佑连忙劝解:“一定是误会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你宽待宽待。”说着把温江贤劝回办公室,回过头叹一声:“作孽哦。”看没人注意过去把掉在阴沟淤泥里的东西捡起来,回来又关上门。

宋经理看他把刀拿进来,一努嘴,吴天佑急忙把刀放到书柜里锁上。严立新仍在流泪,宋经理皱着眉头:“瞧你那熊样,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严立新不过是个娘儿们。什么事啊,哭什么啊?”

严立新:“我熊什么熊,他栽赃陷害,暗刀子伤人……”

宋经理:“他栽什么赃,伤什么了?你那东西是人家帮你贴到墙上去的?是他贴的?再者说你怎么知道就是他揭发的?就算是他揭发的,人家做得也不错。”

严立新哼了一声不说话。吴天佑说:“你看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啊,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不是自找麻烦嘛。要相信领导,你这么一闹,叫宋经理再怎么说话?就是有机会都难开口了。动刀子的事还得了,幸亏没被看见,要看见不得了啊,立马就能把你逮了法办。”

宋经理叹口气:“太幼稚,太……这样吧,老吴你先把他送回去,交给他老婆,不许再生事。”说着给吴天佑使了个眼色,然后出门去看温江贤去了。

两人又坐了一阵,看看天不早,吴天佑拉了严立新回家。

到家跟杜文娟一说,杜文娟眼睛瞪得溜圆,看灶台果然菜刀没了,心里也有些后怕。当晚虽然没什么吃的但还是留吴天佑在家吃了晚饭。

第二天不用上班,严立新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店里来人话里话外催着起程。杜文娟开始收拾,严立新在家待不住,要出门,杜文娟死活不让,严立新不耐烦起来,瞪眼要发火。

天色阴阴的,气压很低,好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严立新漫无目的在江边走着,顺着江边来到一座桥上。桥下便是著名的大运河,在这里与大江交汇,此时有一只船队过闸后正从桥下开过驶入长江,一长溜足有二三十条船,缓缓地由一艘拖轮拖拽着向江心驶去,不知是否也要开往江北。远处看去帆影片片江鸥点点,间或也有机器船轰鸣而过,江鸥倒也不怕,跟在船尾上下翻飞。再往远眺,只影影绰绰一条灰色细线,并无什么特别,严立新想那该就是江北了。

这个城市不需要我了,人们毫无怜惜地拋弃了自己。严立新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向谁诉说。从志得意满的先进分子一忽闪变成可疑分子,这让他无法接受。虽然平时宋经理对自己很严格,但也能体会到他对自己的信任和期望,难道就因为有人无中生有地揭发自己就变得如此可疑吗?变得一无所有了?严立新心中愤懑而伤心,眼睛里迷漫着雾霭渐渐化作两滴泪水。

解放以来,自己从来就没觉得在中国除了共产党毛主席还有别的什么能让人信服,现在的日子是那么顺理成章,即使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我严立新都没有怀疑过还有别的什么路可走,自己的一颗心几乎可以掏出来让党看看是不是红的!

在心里计算了下,自己应该算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当仁不让应该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但为什么会有人揭发自己是特务,贴张旧报纸就能算作“特嫌”?扪心自问自己像不像个特务,想到此,不自觉地回身张望了一番,如果自己被当作“特嫌”,此时应该有人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没人理会,行人大多没什么表情匆匆而过。回过身来,眼前的长江依然滔滔不绝地向东流去,大浪淘沙,自己难道就是被淘汰下来的沙砾?

严立新家里为了躲鬼子跑过江,小时候就在江北长大,一直到十来岁鬼子投降才回宜州,家乡的一切虽然感觉很遥远但仍然清晰。乡村的日子对大人们来说是乏味的,但对孩子们来说却充满乐趣。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要不是后来的跑反,严立新的童年生活本可以是无忧无虑的。

到江北时候不长鬼子也跟着打过来。日本鬼子到来之前,老百姓都知道日本鬼子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了,城里人纷纷朝乡下跑,叫跑反。大姑娘小媳妇更害怕被糟蹋,都穿着老年人穿的破旧衣服,脸上抹上黑锅烟灰。本来跑过江是待在邗集老家的,但很快鬼子便攻占了扬州,老严想想不安全又辗转投奔到兴化亲戚家。一次严立新正和小伙伴们玩耍,就听村外有人高喊:“鬼子来了,快跑啊!”瞬时场院、房屋里人们四散奔逃,小严立新奔向家中,还没到家就见父母亲背着包裹出来正找他,父亲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向村外跑。这时就有人高喊“往东北跑”,顺着人流人们纷纷往东北方向去。

可怜妈妈的小脚如何跟得上,小严立新不断地回身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往前跑,而母亲每每挣脱开来让他快跑,就这么跑跑走走,所幸这一带是游击区,距离抗日根据地不远,鬼子也不敢贸然深入太多,跑出去几十里地就看到有游击队扛着枪往他们来的方向去,人们这才放慢脚步,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到后来听说有人因为又返回去抢救自己家的小猪崽而被鬼子发现杀害了。

晚上借宿在别人家牛棚里,老严摸着儿子的头对他说:“登科啊,今天害怕不?”

纵然是年幼无知也深切地感受到跑反的慌乱,不吱声点点头。

老严问:“为什么害怕呢?”

“鬼子会杀人。”

“是啊,今天我们要是跑得慢就会被鬼子追上,如果把爸爸杀了就没有爸爸了,把妈妈杀了就没有妈妈了,你怎么办呢?”

小严立新听了不觉感到周遭的黑暗更加恐怖,紧着往父亲怀里靠了靠又把妈妈的膀子抱在怀里,妈妈拍拍他说:“不会的,别听你爸爸瞎说,鬼子都是罗圈腿,跑不过我们的。”

“去,你懂什么,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会怎么样。”

就听小严立新嘟囔了一句:“那我就杀鬼子报仇。”

老严听了一笑:“好,有志气。但你还小,杀不了鬼子,等你长大了就能杀鬼子了。所以现在你就要跑得快,跑得快就能活下来,活下来就能长大,长大就能杀鬼子报仇。”

小严立新似懂非懂地“嗯”着。

老严又叮嘱:“千万不能掉队,要跑在大家前面或者中间,你看今天跑得慢的就被鬼子杀了。”老严叮嘱完叹口气,自己该教的都教了,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这一席牛棚中的逃生教育因为恐惧在严立新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记忆,以至于现在站在长江边严立新又想起了父亲的这一番话。严立新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个跑得慢的人,掉队了,自己被杀了。

难道就这样了?严立新不能接受自己是颗沙砾,更不能接受自己掉队了。咬着牙,皱着眉,严立新反复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自己的冤枉是明摆着的,然而却投诉无门,对自己十分了解的宋经理都救不了谁还会碰这个腥气,况且昨天自己还闹了那么一场。但自己就这么认命啦?离开自己热爱的图书发行事业到农村去当农民,这是严立新发挥任何想象力都想不出来的。虽然自己也承认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当党的发行战士和当公社社员不应该有区别,但自愿和被迫还真是两码子事。不行,严立新想,我要申诉!

严立新在脑子里盘旋着该如何申诉、向谁申诉,同时心中一个隐忧也伴随着申诉的念头。如果自己申诉,成功与否另当别论,宋经理会是个什么态度,还会支持自己吗?如果申诉成功不就显得宋经理在自己这个问题上没有花太大力气?如果申诉不成在宋经理那里又可能会觉得多此一举,并且还有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再回过头想想,现在组织上决定自己下放也是在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谁也没有说是因为自己有特务嫌疑而下放,严立新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不由更加咬牙切齿。

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把那张该死的《中央日报》撕了,怎么就那么麻木不仁,一张国民党反动派的报纸竟然被自己贴在床头。严立新抬头仰望布满阴云的天空心中念道:做错了事是要付出代价的,接受惩罚,没有别的出路。

想定了要回乡,严立新沮丧的心情突然生出些许期待,期待着能够重温乡下无拘无束的岁月。说是期待其实也是无奈。

事实是经过宋经理的努力,专区公安处没有再继续追究严立新的特嫌问题,或许觉得仅凭一张旧《中央日报》就抓个特务多少有些勉强,再加上处长被宋经理再三再四的保证、担保逼得没法才没有立案,但提出像严立新这样的人不适合再在新华书店工作,应该趁这次下放把他下放回乡。宋经理想想也是,人家对于特务问题没有再追究,自己也不能装得像个没事人,于是答应公安处考虑动员严立新下放回乡。

无疑抗争是徒劳的,如果稍不注意公安处再来理论就不太好办了,宋经理是经历过一九四三年“抢救运动”的,更知道这里面的血雨腥风。他不希望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严立新变成“特务”,那样的话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没了意义,当然更不能承担多年培养的人是一个“特务”的后果所带来的责任。

这些情况严立新多少也是知道的,没奈何了。回过头准备回家,却看见妻子远远地正站在马路边。

郑家柱把家里粗笨的东西都留了下来连房子一起交给店里,收拾些衣物打包,锅碗等生活用具用木箱装实,外面再用草绳捆紧了。明妹看着一地的行李直发愁,郑家柱却胸有成竹毫不在意。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听外面锣鼓喧天一时热闹起来,左邻右舍也都出来张望看是什么喜事,就见张光明满面笑容带着店里几个小伙子敲锣打鼓来帮忙兼为郑家柱送行。

大伙七手八脚帮着把行李装上临时叫来的板车上,就有小伙要为郑家柱夫妻两人戴上大红花,郑家柱推开不让戴说:“搞什么,像个新郎官似的。”

张光明过来说:“戴上戴上,这不光是你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新华书店的光荣嘛,像你这样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主动要求回乡的人正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今天只有你们小夫妻才配得上这朵大红花。”

郑家柱想说什么,早已被小伙子一拥而上把大红花戴上,明妹也只好戴了。

张光明看着笑说:“光荣的事就是喜事,你看多好看。老郑啊,回乡以后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会妥善安排好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写信给我们嘛,大家同事这么多年不会对你不闻不问的。”说着把一个信封硬塞在郑家柱手里说:“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小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

看张光明态度诚恳郑家柱倒有些感动起来:“我老郑虽说没什么本事,养老婆还是养得起的,以后看吧。不过真有什么你老张也别想跑得掉。”

众人嘻哈一阵,就听门外有人喊:“你们好了没有,行李装好都半天了。”

张光明连忙答应“来了来了”,回身对郑家柱说:“怎么样,差不多了吧,这就出发?”

一行人往外走,邻居们早已听说明妹两口子要下放回乡,这时都过来道别。明妹热情脾气好,人又勤快好助人,早已与左邻右舍的主妇们情同姐妹,此时分别自是泪下沾襟。

出得门却见板车是个女车夫,车后依旧是个顽皮的假小子琬珍。刚才从渡江路过,路边有个小伙子叫车说要运点行李到火车站,开价只给六角钱,女车夫关素兰要一元,那小伙子不肯,关素兰便要走,这时张光明过来对小伙子说时间不早了,就这车吧,转脸对关素兰说:“不多说了,东西也不多,就八角钱,愿拉就拉不愿拉我们就再找六角的。”关素兰想想自己反正也是到车站,有八角已经很不错了,便跟着众人往街里来。

装上行李,一众人却总不出发,关素兰有些着急,生怕耽误了车站的大生意,便催促起来,还好一行人终于出门上路。到了车站零担房,把几件大件行李先寄了,又转过弯到行李房。明妹却不要再寄,说两三个包就随身带着了。于是大伙把剩下的行李都拿了往前面候车室去,张光明掏钱出来给关素兰,看看却没有正好的八角钱,剩下就是一元的几张,于是拿一元钱叫关素兰找零。关素兰一见便说没钱找,张光明左右看看准备找人或者商店换钱却没有,前面这时喊起来叫他快点,一时拿着一元钱看着关素兰。就听边上小孩子说:“一块就一块嘛,我们又没得找。”张光明扭头瞪了小孩子一眼说:“小鬼头,鬼点子不少。”琬珍哪能让了他,眼睛瞪得更大:“你才是鬼头呢,你是大鬼头周扒皮!”

关素兰连忙喝住琬珍,张光明看看没法,把一块钱递给关素兰说:“算了,就一块吧。”转过身就去追郑家柱他们,身后还传来尖细的童声:“小气鬼,周扒皮……”

宜州火车站建于清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一九〇六年。建站后首任站长是黄启晋,工程师是个留德博士叫汪浙荣,而站名则是后来由著名女书法家萧娴所书。一九五四年宜州站进行改扩建,竣工后由著名作家冰心(谢婉莹)题书站名。到得后来一九七八年建宜州新站,建成后则是由中国妇女的骄傲、革命家邓颖超剪彩并题写站名。宜州火车站由三位著名女士先后题写站名却是不可多得的逸事。这是题外话。

明妹又坐上了火车,与来宜州时的境遇完全不同,那时的明妹心中充满好奇和期待,一切都那么新鲜可人,城市的崭新生活正等待着小姑娘,虽然不过是做保姆,但明妹已经深感满足。在经历过几年城里生活后,泽心寺的宝塔正迅速退去,宜州渐渐远去变成心中的城,车窗外下起了雨,明妹想梅雨季节来了。

车到南京下关车站需要换乘过江的列车然后摆渡过江,明妹见有人在卖茶叶蛋,过去一问要卖五毛钱一个,记得这茶叶鸡蛋以前只要五分钱。明妹退到一旁站在那儿看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上下车、转车的人,提着行李、背着包、怀里抱着孩子、手里牵着孩子的各色人等不断在明妹面前大呼小叫地奔过,到最后那些慌张的眼神看得明妹头有些发晕。

远远看见郑家柱向这边走来,眼睛里充满笑意,神情是那样笃定。明妹心里一暖回身掏出皱巴巴的五毛钱买了一个茶叶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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