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指导员时,连部的第二任通信员姓张名武光,广西陆川人。他生着一张精瘦秀气的脸庞,中等身材,走路风风火火,脚不沾灰。只要听到我呼叫“张武光”,他先是响亮的一声“到!”震得山响,紧接着就是一阵咚咚的跑步声传来,“咚”声戛然而止时,人已经笔直立正在我跟前:“指导员,有什么指示?”
小张为人实在憨厚,憨厚得有些木讷。有个星期天的傍晚,我叫他去找执勤排长带队看电影。执勤排长在家属区多喝了几杯后,正和几个同乡打扑克。他叫通信员告诉我,说他醉了,带不了队,请我另外派人去。
张武光跑回来向我报告说:“指导员,排长在打牌,说——呵,不对!他说他醉了,请你另外安排干部带队干(看)电影。”他在家讲的是白话,入伍后学的普通话里附着浓重的白话口音,闹过不少笑话。连长的妻子来队时,他跑过来向我报告:“指导员,连长家属来了,我去干干(看看)。”他话没说完,脸庞红得像猪肝,直愣愣地站在我面前。他见我没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指导员,刚才我这话没说好,请你批评。”
我不知是气他还是痛他,就直通通地回了他一句:“你呀,真是憨得可爱,没事了,你去干(看)电影吧!”
他立即转身就跑,刚出门,又折回身来,面向我大叫一声:“指导员,是!”弄得我哭笑不得。我刚入伍时,很不习惯部队回答首长问话的方式。我曾听过这样一个笑话:有个副军长下基层检查工作时,问连长:那个房子弄得那么漂亮,是干什么的?连长回答:首长,猪圈!首长再问:养了多少头猪啊?连长再答:首长,23头!副军长走进猪圈,看到一头大猪问:这头猪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宰呀?连长如实回答:首长,老公猪,配种的!副军长听连长这样回答问题太机械,对连长笑了笑:你不要每回答一个问题都带上首长两个字嘛,听起来,好像你骂我是老公猪。是!首长不是老公猪!连长心慌嘴乱、乱了方寸。
有次凌晨两点钟左右,他见我还在加班撰写第二天的讲课稿,便穿衣起床,提瓶开水过来。他在门口喊第一声报告时,也许是怕惊动别人,声音不大,我没听到。后来,他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声,我忙去开门。
他说:“指导员,你这么晚还在加班,没开水了吧?我给你提一瓶水来。”说完,仍笔直地立在门口,裤子的门也没有关,露出红色的运动裤。随着他紧张的呼吸,裤裆门一张一合,那团红色也在小腹下一闪一闪,怪显眼。我想笑,又不好意思在他面前笑,怕他难堪,忙移开视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请他进来。他走到桌边,有意慢慢往杯中倒水,但还是把水滴在桌上了。他把暖水瓶轻轻放回原处,又拿来抹布把杯子底下的水轻轻抹掉。
我见他故意把动作放慢,磨蹭了好久不想出门,猜他一定有啥话想说,又缺少开口的勇气,便放下手中的笔,对他笑了笑,问他有什么事要说。他点点头,羞红着脸说:“指导员,请原谅,我这人见到首长就紧张,今天晚饭后那话说得不好,我不习惯说假话。出门时又忘记回答一声‘是’,转身就跑,太不礼貌,请您批评我吧。”
我说,做人就是要直率坦诚,你没有错。尽管我是指导员,你是通信员,但我们是战友,以后和我相处不要这么紧张。我问他还有什么事?他说:“就是这件事,想了好久,还是打扰您一下,做个检讨。”
我忽然有点心痛起来:“你深更半夜起床,就为这事?”
“不全是为这事,我还怕您加班没水喝,来送水,顺便说说。”我见他说话时两眼困恹恹的,问他还没睡吗?他说睡不着。问他想什么事睡不着?他又问我,当一个通信员要怎样才能说好话。我朝他肩上拍了拍,告诉他语言表达方式可以通过练习得到提高,但千万不要丢掉了你讲真话讲实话的本色,一个人一辈子说真话不说假话,就是最高水平的话。
他笑了,笑得很甜。
半年后,张武光和文书陈松随我去五指山区的毛道公社挑稻谷。因为连队大米超支,团里给我们联系了一个挑粮的差事。五指山区深山老林里的黎村苗寨的公粮运不出来,我们每挑100斤稻谷送到公社粮站,粮站视距离远近给我们25至40斤作为补贴。
我在家10岁就开始挑水砍柴,肩膀硬实,力气也不算小。但是,去五指山区挑粮,走那些山坎上、悬崖边根本不是路的路太危险了。挑不到两天,我就累得两腿发颤,裆部也磨破了,还不能对别人说,怕影响干部的模范效应。第三天开始,我有点坚持不住了,走得很慢,到下午天黑了,我还在山路上挪动。
张武光和陈松把自己的稻谷挑回去后,又返回来接我。我知道他俩跟着我不但没沾什么便宜,每天还要为我争气,尽量比别人多挑一点,够委屈他俩了。尤其陈松,是海南乐东籍战士,在家挑东西很少,肩膀不禁磨。这次挑公粮,他和张武光每天都挑两百多斤,疲劳到了极点。不少战士累得回去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脚都没有洗。他俩除了挑粮,每天还要承担统计和公布全连挑粮数、照顾我的生活等工作,我实在不忍心他俩每天累得精疲力竭后,还要返回去接我。
那天,他们接我回去时,战士们都吃完饭睡觉了,害得他俩陪我吃冷饭。我很认真地对他俩说:“下次不准接我了!”
他俩很恭敬地答应:“下不为例。”
果然,第二天挑稻谷时,他俩都陪着我走,我歇他们歇,我走他们走。下午最后一担,张武光在前面走得飞快。到了休息点,他劝我歇歇脚,当我小便返回时,他已挑着我那担先走了,说是先回去打饭烧水,陈松也挑起自己的担子走了。当我挑着剩下的担子起身时,觉得轻了许多,走起路来,两腿轻飘飘的,我很快就追了上去,没有掉队。
回到驻地,我为挑那担稻谷比平时轻松了很多而疑惑,想亲自看秤。因粮库门前排队太长,陈松要我回来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他帮我过秤,我只好走了。
晚饭前,陈松在队列前宣布当天全连每人挑粮的数量时,我仍是250多斤,名列全连第二,第一名是生产组长、汕头籍战士李利民。我觉得这个数字很蹊跷,吃饭时注意观察张武光和陈松的表情,觉得张武光比哪一天都疲劳得多,但他故意装出很轻松的样子,露出一脸不自然的笑。我找陈松查看挑粮数字,发现张武光比前一天还少了20多斤。我恍然大悟,心里羞愧难忍,脸上火辣辣的。我站在张武光面前,觉得比他矮了一大截。
那晚,我躺在地板床上,腰痛得睡不着,我用手捶腰打背,想努力睡着。张武光和我铺连铺,听到我捶腰的声音,连忙拱进我的蚊帐里替我捶打。我说没事,不要辛苦你了,躺一会儿就好。他说,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帮你捶捶不累人。我趁机问他:“今天你不是挑得很重吗,为啥比昨天还少呢?”他嗫嚅了一阵,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你不要问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你干吗要这样做?”我穷追一句。
他却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指导员,你是想多挑一点来激励我们。可你要相信我们的觉悟,我们的心也是肉长的呀。你每天累得那么难受,腰都直不起来,我们心里就好受吗?我知道,我劝你少挑一点也没用。只好想了这个笨办法,使你少累点。指导员,我对不起你,我欺骗了你,你批评我吧!”
多好的张武光啊,我真心感谢他和全连战士对我的理解,劝他以后别这样照顾我了,我也会量力而挑。因为我从张武光的“欺骗”中懂得:一个有能力的指导员,是不能单靠体力上折磨自己,实现模范带头来代替思想政治工作的。我必须到战士心中寻找动力、挖掘潜力。
那晚,张武光给我捶腰后,我睡得很香,一个晚上都没有翻过身。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裤裆里黏黏糊糊的。我晓得我犯了未婚男人常犯的生理“错误”,连忙从小包里找出裤衩换了。因起床后要马上吃饭进山挑粮,来不及洗裤衩,只好先把腥裤衩藏在棉垫下——这种裤衩是绝不能让通信员洗的。
中午挑粮回来,趁连部没人,我偷偷揭开棉垫找那条裤衩。怪事?裤衩不见了。我又摊开被子找,到小包里找,把整个棉垫塑料布掀开找遍了,还是没找到。慌忙中,张武光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轻声问我是不是找裤衩?我的脸倏地红到了耳根,装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说:“对不起,没有来得及报告您,我帮您洗了。”
我一惊,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的脸也红了:“指导员,我也那样过,您就不要问了,怪我没及时向您报告,害得您找了这么久,您批评我吧。”
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我在棉垫底下藏了那条脏裤衩,又在什么时候拿去洗掉的。
至今让我遗憾的是,他想学点技术,好回去找点事做。尽管他没对我明说,但我知道他的心思。只因我和他都是天生怕求人的人,他没开口,我也没帮上这个忙。1978年8月我去宣化炮兵学院上学,第二年他就退伍了。从此,39年音信不通。
张武光,你在哪里?日子过得好吗?我真想念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