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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叮——叮——叮——”

清灵的锣声不缓不急地响了三下,余音方才散去,喇叭便卖力地嚎了一嗓子,接着二胡和笛子也悠悠扬扬地唱了起来。起初的时候声势浩大,不多时就被一股秋末的西风卷了去,和树叶簌簌沙沙的声音纠缠在了一起难舍难分,倒听不出曲调了。近处,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吟诵着什么,像念经一样嗡嗡地不绝于耳。引魂幡也不甘落后,趁着风势作乱,哗哗直响,又把那吟诵声给湮没了。爆竹声起,震耳欲聋,一股硝烟味漫了过来。谭新远这才睁开眼,一片模糊的视野中隐约见到一方黑窟窿和一座新碑。他眼里进了沙,使劲揉了半晌没把沙揉出来,倒是把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球给擦出血丝来了。

“孽障,跪下!”

谭新远刚想跪呢,膝盖窝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整个人就往前扑了下去,尘土和烟灰扬起来,钻进他的鼻孔,呛得他直咳嗽。他身后,枯瘦如柴的谭姑婆举着拐杖,还想往谭新远后背上打下去。谭新远毕竟是后生,眼疾手快一把就扣住了拐杖,说:“姑婆,你轻点儿,我可是三代单传,我爹都舍不得打我。”

“就是打得少了!”谭姑婆刚刚那一声喝就费去了一半的气力,剩下的一半用来抽他了,再喊完这句话整个人都蔫了,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索性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到底是造的什么孽?两百年啊,到我们这就出了这么一个孽障……”其他的叔伯亲戚见状都过来劝谭姑婆想开点,一边又数落谭新远的错处,这错处是越数越多,话茬也越扯越远,葬礼一时都进行不下去了。谭新远松了谭姑婆的拐杖,扶了扶头上的孝帽,不发一言跪在那,任凭他们说,脸上神情却是自在得很,一点也不像在遭人数落,更不像在给亲爹办丧事。这下更不得了了,但凡姓谭的就忍不下这口气,众人齐心合力把谭新远说成了一个十恶不赦该遭天打雷劈的不孝子。

浓浓的雾气从山间落下来,像万马奔腾溅起的尘土,渐渐地把墓地四周都包裹了起来。谭新远看着那些雾,看着那些人,有种窒息感。他赶紧闭上眼,把刺耳的言辞都筛掉,把锣鼓喇叭声都筛掉,只留下了那把苍老的吟诵声。

折腾到午时,这事算是办完了。谭家大老爷谭向廉终于入土为安,送葬队伍又一路吹吹打打往回走,不过气势比之前萎靡了不少。谭新远抱着牌位走在队伍前头,因为跪得太久两条腿都有些僵,走起路来一顿一顿,腰背也驼着,远看活像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家,哪里还有昔日那乖张跋扈的样子。谭姑婆看见却欣慰了许多,说这才像个死了爹的孩子。谭姑婆上了年纪走不得路,坐在一张八仙椅上让两人抬着,身上盖着一条绣满了“福”字的暗花被子。她同旁人说话的时候不低头,只是眼睛斜斜地向下瞟着,有气无力的样子。

雾气没有消散的意思,还越下越浓。谭新远走着脚下的路,也只能看见脚下的路,再远一些就看不见了,这让他心情很糟糕,比方才看着棺材入土的时候还糟糕许多。浓雾中,印出来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依稀听见了马蹄的声音。有人大喊了一声:“停——前面来了马车!”谭新远停下脚步,仔细打量那轮廓,果然是一辆马车。队伍都停下了,谭姑婆坐在椅子上张望,却是不耐烦的语气:“是谁家的马车?让他们停停,我们先过。”

马车走得很慢,年轻的车夫勒住缰绳,在谭新远面前停下。车夫戴着毡帽,辫子都绕在脖子上,穿了身好衣服,一看就是讲究人家。他跳下车摘了帽子冲谭新远鞠躬:“原来是谭家出殡,请节哀。”谭新远点头致谢,又问:“车要往哪儿去?”车夫:“我是芦溪镇上裴府的,车上坐着我家小姐……”车夫犹豫了,后半截话愣是没说出来。谭新远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说:“我们往田埂上躲躲,你们先走。”车夫松了口气笑道:“多谢。”

得知自家的队伍要避让,谭姑婆不肯了,指责谭新远:“你看看你啊,只晓得在谭家坊称王称霸,号称万龙山小霸王,在外面就像个软柿子!我们在办白事,他们哪有不让的道理?”谭新远耐烦解释:“这路窄,他们一辆大马车没处让,我们也过不去,何必都堵在这?”谭姑婆更来气了:“没处让就让他们倒回去!”

谭新远没再接她的话,直接叫了几个伙计领着队伍往旁边一条田埂上走去,谭姑婆高坐在椅子上再怎么使劲也没法子左右谭新远了,只能干瞪眼。车夫驾着马车从谭姑婆面前经过,马车窗户比被人抬起来的谭姑婆还高出半米。就在谭姑婆仰头看着马车时,一张标致的脸蛋从窗户里探了出来,圆溜溜的眼睛,又翘又挺的鼻子,黑发烫成一卷一卷的堆在脸颊两旁,头上戴了顶西洋礼帽,帽檐还垂着纱遮了半边脸颊。她冲谭姑婆微微一笑说:“多谢。”伴着这笑容,马车“嘚嘚”走远了,留下谭家惊愕的众人。

谭姑婆差点被背过气去,这可是她多少年来第一次仰人鼻息。有人认得那车夫,说那是裴家的马车,车上的一定就是裴家那位在国外游学的小姐,难怪打扮得这么古怪。谭姑婆有气无力但极其厌恶地喊了一句:“假洋鬼子。”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对那个“假洋鬼子”品头论足了一番,但他们只见过她的头,并没有见过她的足。只有谭新远不发一言,望着那马车驶入了浓雾之中,渐渐地看不见了,渐渐地听不见了,他蓦然回过神来,想起刚刚看见那扇窗户、那张脸庞的时候,像是这几天来唯一清醒的瞬间。假洋鬼子——多新鲜啊。

雾都散尽了,秋季干爽的阳光穿透云层聚成几股光束投在小镇上。一座连一座青灰色的瓦屋深深浅浅、高高低低,显得错落有致;一条宽阔的河流穿过镇子,水面波光粼粼像流淌着细碎的金子;横竖几条青石板路蜿蜒几度,将门门户户的人家串了起来。

马车沿着袁水河边的小道慢慢走着。一层薄薄的枯叶被马蹄踏过,车轮碾过,碎成一地渣子了。午后,本该慵懒静谧,可车夫拉动缰绳的时候,马匹不知怎么地嘶鸣了一声,似乎打扰了这时光,陆陆续续有人从家门出来或打开窗户,好奇地盯着裴府的大门。

车门打开,先是一柄紫色的小洋伞从门内伸出来,砰的一声撑开,小巧精致令人惊叹;接着一只奇怪的鞋子落地了,那是皮质的、鞋头尖尖、后跟高高;两只脚都站稳后,身穿华丽洋装的裴家小姐现身了,一头卷发,头顶着小礼帽,帽前罩了一片面纱,脸庞朦胧若现。她整个人像从西洋画里走出来的,与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

“我的妈呀!洋鬼子!”不知道是谁先喊出来的,接着哄笑声像雷一样炸开了,整条街都热闹起来。所有人都看着她、议论她、指指点点,就像在看什么妖怪一样。

裴正峰从屋门里匆匆赶出来,一看见站在门口的“洋鬼子”愣是不敢认。倒是“洋鬼子”拎着裙摆走到裴正峰面前亲亲热热叫了声爹,屈膝蹲了一蹲行了个西洋礼,惹得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哧哧直笑。裴正峰盼女儿盼了许久,怎么也没想过见面是这番景象,连拉带拽地把女儿给迎进了屋。

裴正峰经营着祖上传下来的茶叶生意,膝下一儿一女,妻子早亡也没续弦。因为常常于长沙、武汉、上海这些地方辗转做买卖,生意做得大,眼界自然也开阔些。几年前,他陆续把儿女送到广州去上学,想叫他们长长见识、长长出息,好回来接他的生意。谁料儿子裴世杰去了广州没学着本事,倒是学会了花天酒地,活脱脱成了纨绔子弟,裴正峰只好将他捉了回来不许他再出去。女儿裴香茗则截然相反,对于在广州上学不满足,非要跟那些新潮的学生一起到美国去游学。所有人都劝裴正峰,女儿家读书有什么用?早点回来嫁人才是正道。裴正峰也不愿女儿出远门,可想着女儿家一出嫁就要被禁锢一生,不如先放她出去见见世面吧。有这样一个爹,裴香茗也很晓得感恩,时不时寄信和照片回来,让裴正峰也看看美国是什么样子的。

厅堂里,一扇八仙过海的屏风摆在醒目的位置,屏风前头是一套道光年间的红木桌椅,桌几上还摆着一对景德镇官窑出的龙凤花瓶。这几样都上了年纪,但在裴正峰的悉心护理下不见岁月痕迹。只不过裴香茗一踏入厅堂,就破坏了这庄重古朴的氛围,仿佛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池塘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府里的丫鬟伙计们都贪新鲜,纷纷围到厅堂门口来看热闹。连在午睡的裴世杰听见动静也迫不及待地赶来了,敞着大褂趿拉着布鞋披头散发地闯了进来,围着裴香茗转了一圈又一圈,啧啧称赞她好看。裴香茗依然举着小洋伞,像孔雀开屏似的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美貌而夸张的装扮。她见裴正峰苦笑着,拎着裙摆转了个圈,问:“爹,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我这样不好看?”

“好看,不过……”裴正峰叹了口气,又无奈地笑着,“你哥回来的时候辫子没了,就让邻舍好一番议论。现在你这样回来,外头又少不了闲话。”裴世杰指了指自己不长不短尴尬的小辫子做了个鬼脸:“这不,爹逼着我把头发留长,不让剪。”裴香茗噘着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让人剪辫子?外面的世界都天翻地覆了,这里的人还在坐井观天呢。”裴正峰笑着点头,嘴上却说:“话是这么说,可这里的人爱讲规矩,我们就按规矩办事嘛,别给自己惹麻烦。知道你回来,我叫人裁了几身衣裳,你明日就换上。”裴香茗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皮鞋,嘟着嘴说:“我还想穿着去县城里转两天呢。”裴正峰用手指点了点裴香茗的额头:“野丫头,你两年没回来,不要去拜见一下沈老夫人吗?别喝了点洋墨水,就忘了自家的礼数。”裴香茗忽然想到什么,又轻灵地笑了笑:“好,明日就去。”

这时车夫将裴香茗的一大一小两只箱子扛了进来,裴香茗笑眯眯地收起她的小洋伞,拿了小箱子过来放在桌上打开。她先拿出一只小锦盒,说是给爹的礼物。裴正峰拆开一看,是西式烟斗,做工精巧得很,深得他喜欢。接着她又拿出一只锦囊送给裴世杰。裴世杰迫不及待地打开,锦囊里是一只镀金怀表,沉甸甸的,样子也好看。裴世杰一边把玩怀表一边朝手提箱里瞟,发现一个稀奇的玩意儿,便问:“咦,这是个什么东西?”裴香茗费力地把那稀奇玩意儿取出来摆放在桌上。裴世杰恍然大悟喊了声:“噢,留声机!”所有人都好奇地凑过来看这个叫留声机的东西。方方扁扁的盒子上边搁着一个硕大的喇叭,旁边还横着一枚铜手柄。裴香茗从箱底取出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上,慢慢摇动手柄。不一会儿,悠扬曼妙的声音从大喇叭里飘出来,音乐声中穿插着大家听不懂的女声唱词。一时间整个裴府都鸦雀无声,只听得源源不断的歌曲从大喇叭中放出来。

曲终时,厅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连裴正峰都听入迷了,久久回味。裴世杰对留声机产生了兴趣,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问:“香茗,你把这个送我吧?怀表我不要了。”裴香茗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那可不行,这个是我的宝贝!我放弃了几件漂亮裙子才把这个带回来。”她赶紧叫人把留声机搬回自己屋里去,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于是转身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对了,我有一件事要宣布。我已经改名了,所有人都记住,我的新名字叫——裴多菲!”

“裴多菲?哈哈哈!太难听了!”裴世杰笑得肚子疼,直不起腰来。还在回味歌曲的裴正峰顿时被这句话激活了,皱着眉问:“什么什么菲?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把名字改掉?”裴香茗一本正经道:“爹,这是洋名,我在美国一直叫这个名字。”换了从前,裴正峰定会严肃地教训她一番,可现在久别重逢又不忍心,只好捺着性子说教:“你在美国叫洋名那是入乡随俗,可是现在你已经回国了,别胡闹,把心收一收。不然你一会儿穿洋装一会儿叫洋名,沈家怎么敢娶你?”这话点到了裴香茗的死穴,她乖乖地瘪着嘴不说话了。

清晨,一群早起的麻雀三三两两立在屋脊上,像是在远眺风景,又像在静坐沉思。晨曦勾勒出它们的身影,像活雕塑似的修饰了屋顶。屋檐下,轻柔而欢快的乐曲从窗口飘出来,与淡漠的雾气融在一起。

床头堆了高高一摞金边洋文书,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裴香茗披着一头卷发穿着睡袍随着乐曲摆动身体,嘴里跟着哼唱。她惯性地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坠子,轻轻捏了一下,心形坠子从一侧打开了,里面嵌着一张相片。裴香茗看着相片,边看边傻笑,笑够了又疯癫癫地跳起舞来。

锦绣端来了一盆热水和一壶茶,催促裴香茗赶紧洗洗脸好换衣裳。裴香茗看了眼衣架上崭新的旗装,顿时蔫了下去,好心情也去了一大半。换好了装,锦绣仔细地给裴香茗篦头、梳髻。还没梳完,裴香茗觉得后背上已经汗涔涔了,不免抱怨道:“怎么穿这么多呀?热死我了。”锦绣答道:“山上冷,老爷还吩咐我准备了披风呢。”裴香茗叹气:“上去一趟可真不容易。”锦绣看在眼里,打趣道:“那可不,不过小姐为了见沈少爷,再不容易也得去啊。”裴香茗倒也不忙着脸红否认,笑着说:“你这坏丫头,两年不见,嘴更刁了!”锦绣接着打趣她:“小姐,你也真放心去了两年,不怕沈少爷变心吗?”裴香茗大大咧咧说:“变心就变心,我不嫁了就是,天底下难道只有他沈不离一个男人?”锦绣扑哧笑了:“这样的大话,也只有小姐敢说。”

裴香茗嘴上这样说,其实也是有底气的。她比沈不离小三岁,定的是娃娃亲,从小就在一块儿玩,裴香茗每年要去山上住两个月避暑,做惯了沈不离的小尾巴。沈太太的意思是要她满了十六就嫁过去,要不是裴香茗出国耽误两年,说不定他们现在娃娃都有了。沈太太对此事心存芥蒂,幸好沈不离不反对,还鼓励香茗多出去闯荡几年,这才圆了她的游学梦。因此对于沈不离,她心里又多了一分满意。

给裴香茗都收拾妥当了以后,锦绣摸了摸方才拎来的那壶热茶,温温的刚刚好。锦绣便倒了杯茶给裴香茗,裴香茗闻见茶香迫不及待闷了一口,细细品了一番就咽下去了。锦绣大呼:“小姐,那是漱口的茶!”裴香茗听了也大呼:“这么好的茶用来漱口?”锦绣无奈道:“小姐是多久没吃茶了,这算什么好茶?不过是些落脚货。”裴香茗仔细想想也是,她在美国都喝咖啡牛奶,最多吃了些红茶,滋味哪比得上家里的绿茶清爽回甘。锦绣又说:“吃的茶老爷都备好了,是万龙山的云雾茶。”裴香茗一听,口里都是甜津津的味道,两手将裙摆一提滴溜溜地跑了出去。

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饭,水豆腐、八宝粥、烧卖、春卷,外加几碟小菜,裴正峰与裴世杰正在吃着,裴香茗一阵风似的来了,伸长了脖子叫唤:“爹,茶在哪里呢?”裴正峰抬头一看,裴香茗打扮起来虽然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可是双手提着裙摆把两只脚都露在外头。偏偏她从小是没绑脚的,与旁人一比,这双脚足够吓人了。裴正峰差点噎住了,指着裴香茗:“脚都露出来了,放下!”裴香茗松了手,沉沉的裙摆把一双大脚给盖住。裴正峰嘀咕着:“也不晓得你在国外都学了些什么东西,把规矩都忘光了吧?先吃饭,再吃茶,坐下。”“你当然不晓得,我学的是哲学!”裴正峰反问:“哲学,什么是哲学?”“很深奥的,关于人的生死和归宿,还有……”裴香茗突然拉着她爹的胳膊撒娇,“哎呀不说这些,爹,我在外面别的什么都不想,就是老想着家里的茶,你就让我先吃一口嘛!”裴正峰无奈,只好命人把茶盅端上来,看着裴香茗贪婪吃茶的样子,又忍不住笑着说她:“你呀你呀,等会儿要上山去,上面多的是好茶,何必现在贪杯?”裴香茗也觉得有理,便放下茶盅,笑嘻嘻地坐到裴正峰身边去吃早饭。

山路本就崎岖,又下过雨,满路都是泥泞和坑洼,马车颠簸得十分厉害。裴香茗身上穿得厚,整个人又闷在车厢里,已经晕得坐不住了。她就知道会这样,每次上山都要吐个七荤八素,整个人都糟糕透了,要不是山上有个她想见的人,这份罪真真受不住。裴正峰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包了几块红姜,他撕了一小块给裴香茗:“来来,再吃一点,能止吐。”裴香茗痛苦地闭上眼睛:“不要了,辣得胃疼。”车夫回头看了看,问道:“老爷,要不要停车休息一下?”裴香茗抢着答:“不要不要,你赶你的路,别管我!”她只想快些到沈家大院,尽早结束这趟遭罪的旅途。

裴香茗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一阵突如其来的爆竹声把她给惊醒了。裴香茗坐起来撩起布帘子往小窗外看,前面有一座祠堂,围了不少人,爆竹声就是从那里来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说谭家坊到了。裴正峰犹豫了一下,觉得既然到了门口也没有不进去的道理,叮嘱女儿在车上好生休息,自己下了车去往祠堂。

裴香茗被爆竹吵醒了索性不睡,透过窗户缝往外看热闹。谭家是万龙山的名门望族,这十几年来没做过红事,白事倒是一起接一起。她想起昨日回来的时候遇上谭家出殡,便跟车夫打听。车夫道:“这么大的阵仗,流水宴连吃七天,还能有谁,谭家大老爷啊!”裴香茗可吃惊了:“他才不到六十,怎么就没了?”车夫叹气道:“他呀,活活气死的!小姐,你也知道这谭家人当过清朝的官儿,骨子里就是认老规矩,现在还留着好几年的贡茶说是要给新皇帝送去呢,哪里还有新皇帝呀?连我们粗人都晓得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那个谭家小少爷不过就是在长沙念书的时候剪了辫子,把老子给气得吐血了。谭家人连夜请了老郎中来救命,老郎中说灵芝也救不了。小少爷便要骑马去萍乡城里请洋大夫来,谭家人哪里肯啊,把小少爷给捆了回来,再进屋一看,谭老爷已经断了气。”裴香茗听了直皱眉,说:“我哥哥不是也剪了辫子吗?外头那么多人剪了辫子呢,这要气死多少个人呐?我看整个谭家坊也只有那个剪了辫子的才是明白人。”车夫小声提醒道:“小姐,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说,尤其不能在沈家说。”裴香茗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心想,沈不离应该是个明白人吧。

车厢一侧传来轻微的动静,车夫回头一瞧,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爬上了附近一个石礅,踮着脚想往车窗里看。不远处的一棵老樟树下坐了十几个大人,也像是在往这边看。车夫问他:“小崽子,干吗呢?”男孩嚷嚷道:“他们都说这马车里坐了个假洋鬼子,叫我来看看!”树下的人都哄然大笑。车夫正想发火呢,裴香茗掀了帘子探出头来,眨眨眼说:“你想看啊?可惜今天没有,改日来镇上玩啊,我变个给你看!”男孩乐滋滋答道:“好哇,骗人是小狗!”车夫不乐意道:“小姐理他做什么?他们说话难听。”裴香茗却置之一笑:“要什么紧,玩笑而已。”这会裴正峰也回来了,上车后就催车夫继续赶路。

男孩一直站在石礅上望着马车远走。披麻戴孝的谭新远走过来拍了一下男孩的头:“野猫子,看什么呢?”男孩指着马车说:“我记住那马车的样子,改天去镇上找她!”谭新远抬头一看,马车在一大片金黄的银杏树林中半遮半掩,往万龙山更深处去了。谭新远问:“她是谁?”男孩兴奋得两眼发光,道:“假洋鬼子啊!”谭新远有那么一瞬的失神,昨日那画面还清晰刻印在脑中。男孩拉着谭新远央求:“小舅舅,你带我去镇上玩吧。”谭新远随口便答应了:“好啊,等头七过了,我带你去逛逛。”

正午时分阳光刺眼,沈不离正领着几个人将装满筐的茶籽抬上马车,汗水从额上淌下来流进眼睛里,杀疼杀疼的,他捂着眼睛用力揉了几下,眼泪就模糊了视线。隐隐约约看着子榆从老远的山坡上跑过来,边跑边喊:“少爷!老夫人叫您回去,说是裴家来人了!”

沈不离微微蹙眉,朝远山眺望了一眼,并不似很欣喜的样子。他将盘在颈上的辫子拿下来,掸了掸衣袖,问:“子榆,裴小姐来了没有?”子榆答道:“来了,听说身体不大舒服,在厢房休息呢。”沈不离加快了脚步朝马房走去,子榆也紧随其后。两人各自跨了匹马从茶场直奔而出。高山草甸连绵起伏,一望无际。马匹在草甸上驰骋,一片云恰好遮挡在上方,像巨伞一般护着他们一路前行。

秋风急促地迎面扑来,沈不离觉得眼睛更加不适,酸涩难受。当沈家大院逐渐清晰地展露眼前,他勒住马,迟迟没下来。子榆问:“少爷?怎么了?不进去吗?”沈不离深吸一口气:“你去回老夫人,说我先回房换件衣服。”沈不离下了马,以极慢的脚步踱进大门。他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武功山,没离开过这个大院,曾经熟悉的院落门庭、花鸟回廊,随着父母的逝世变得伤情。在祖母的看管下,他变得压抑而冷漠,似乎只有这样才有资格掌管茶场和药场,成为沈家的顶梁柱。

沈不离换了衣裳先去见祖母。沈老夫人虽然年过七十,可整个人精神焕发,言语利落,打扮得也是雍容华贵。她同外人说话总是和和气气,唯独对着自己的孙子格外严苛,连笑容都吝啬。此刻沈老夫人与裴正峰聊起了两个孩子的婚事,恰好沈不离走进来,沈老夫人便招呼他:“快些来拜见你的岳丈大人。”沈不离依着吩咐规规矩矩朝裴正峰行礼:“伯父,许久未见,家中一切都好吧?”裴正峰笑呵呵地看着沈不离:“都好,都好。听说你刚从茶场赶回来,肯定热坏了,快歇歇吧。”沈不离想要坐下,沈老夫人冷言质问:“你去看了香茗吗?”沈不离便又站着回答:“还没有。”沈老夫人脸色顿时不大好了:“人家旅途劳累身体不适,你也不懂关心。难道还要我这把老骨头陪你去?”裴正峰见状便说:“不、不,是小女不懂事,娇生惯养。”沈不离巴不得赶紧逃开,同裴正峰道别之后快步走出去。沈老夫人看着他走出去之后叹气道:“你看看我这大孙子,自从没了爹娘,整个人都变了。”裴正峰叹道:“也是可怜。”

沈老夫人想起来便生气,当初以为讨了个聪明伶俐的儿媳妇,没想到她竟不安分,生了孩子也不好好管教,家中大小事务一概不理,一门心思去参加什么革命,还把丈夫也蛊惑了陪她一起革命,结果把两人的性命都搭进去了。沈老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料英年早逝,留下沈不离这个独孙。沈老夫人打心眼里不喜欢沈不离,因为他的神态跟他娘一模一样,可也没法子,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子。只是每每看见沈不离就难免想起那个女人,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西厢共有五间房,其中靠南的一间房是专门为裴香茗留的,方便她时常来小住,因此比别的厢房雅致许多,还存着她儿时的不少玩物,足见沈家对她也是极为重视的。裴香茗在屋里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便出来闲逛。沿着熟悉的走廊绕到后边的池塘去看鱼,却发现池塘边建了一所小院落,从砖瓦颜色上能看出来是新建的,不超过一年。裴香茗不由猜想这是什么人的住处,却想不出沈家还有谁的身份能住上这样独门独户的好院子。众所周知,沈家嫡系子孙除了嫁出去那个沈云贞和病死的沈名嗣之外就只剩沈老夫人和沈不离两个人了,难道是什么表亲来做客?裴香茗正要离开,正巧一个丫鬟端了个盆走出来。那丫鬟看见裴香茗吓一跳:“啊!你是什么人?”裴香茗见这个丫鬟也觉得眼生,便问她:“你不认识我?你来沈家大院多久了?”丫鬟警惕地往后退了退:“今年刚来的。听闻今天有客人要来,小姐便是那位客人吧?”裴香茗点点头,丫鬟屈膝行了个礼,转身走到池塘边去舀水,似乎有些不想理人。裴香茗又问:“这院子里住了什么人?”丫鬟摇头说:“没住人,我只是过来打扫一下。”裴香茗虽然疑心,可到底不是自己家,便没再问下去,转身回西厢。

沈不离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穿过门廊走到西厢,在垂花拱门下,面前繁花似锦的身影令他停下了脚步。裴香茗梳了精致的发髻,珠钗首饰俱全,紫红色的衣裳十分艳丽,衬得整个人活泼喜庆。她见到沈不离或许是太忘形了,脸颊上浮现两朵绯红的云霞,高兴地喊了他一声:“沈不离!”沈不离只“嗯”了一声,两人便面对面傻站在那里。她从头到尾打量着他,这个男人似乎跟两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清秀胜过女子的面容,辫子还是那么长,大褂还是那么厚,眼睛里也还是透着莫名的伤痛。她期望的事情没有发生,沈不离停留在她回忆里的茶场,和她放在项链坠子里的相片一样没有变化,仿佛她没有去两年,只是去了两天而已。沈不离被人这么打量来打量去显得有些局促,先打破沉默:“香茗,听说你不舒服。”裴香茗笑答:“没事,就是晕车。”沈不离觉得她的笑容过于灿烂,刺痛了他的眼睛,扭开头说:“后山种了很多新品种的菊花,我带你去看看吧。”裴香茗连连点头,跟在沈不离后头往后山走。

银杏叶子落满了山坡,像铺了一层金黄的地毯。一路上,两人踩着落叶,一前一后走着。裴香茗忍不住微笑,想着自己做了沈不离这么多年的尾巴,已经习惯了,在他身后走着就觉得安心。沈不离一个劲地往前走,也没回头也不说话。裴香茗心想沈不离一向不爱说话,加上两年没见了,难免有些疏离感,于是快走了两步追到沈不离面前去。

“沈不离!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裴香茗拍着沈不离的肩膀,昂着头冲他笑,一副俏皮的样子。沈不离吐了口气,站定了看着她,耐心等待她的下文。就像她无数次卖关子一样,总是想要沈不离说一声“快告诉我”“你想说什么”,可是沈不离从来不说,只是看着她,最后她总是败下阵来。这次也一样,她都等不及要告诉沈不离了:“我改了个名字,叫裴多菲!”沈不离觉得很费解:“裴……多菲?什么意思?”裴香茗道:“是洋名,我这两年在国外都用这个名字。有一个著名的诗人叫裴多菲,他有一首诗写得极好。”接下来,裴香茗希望沈不离问她“什么诗”,可沈不离仍旧是耐心地等着她。裴香茗接着说:“我念给你听——Life is dear, love is dearer. Both can be given up for freedom.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生命是尊贵的,爱情则更加尊贵,但为了自由,生命和爱情都可抛诸身后。”

沈不离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都僵住了。裴香茗抑扬顿挫念的一字一句英文他都听不懂,但是与多年前的某个温柔的声音重合在一起。那是他年少时一天慵懒的午后,同父母一起坐在葡萄架下乘凉,阳光从枝叶间筛下来洒在他们身上,印出点点光斑。母亲也像裴香茗一样抑扬顿挫地念了这么一首诗。可祖母说就是那首诗蛊惑了父亲,也断送了父母的性命。裴香茗没察觉到沈不离的异样,追问:“怎么样?你喜欢吗?”沈不离不想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转过身去:“走吧,我带你去看菊花。”裴香茗只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摔了下去,很低落。

山上的天气总是变化多端的,一会儿工夫,几层阴云在风中翻腾而来,晴朗的好天气顿时化作阴霾。眼看天色变得这样快,几个丫鬟飞快从屋里跑出来收衣服,一边收一边就有雨点落下来,等她们抱着衣服回到屋檐下,一声惊雷响起,仿佛将天空炸个洞,雨水倾盆而下。

这场适时的大雨打断了裴香茗和沈不离赏菊。裴香茗不爱菊花,便爱死了这场雨。两人撤到屋檐下,只见那雨势极大,噼里啪啦地下了一通,估摸也就一刻钟的样子,菊花园被打得一片狼藉。裴香茗惋惜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花!”沈不离倒是很平静,似乎习以为常了,轻飘飘地说:“花都是开不长久的。”

裴香茗听了不是滋味,她知道沈不离一向悲观,这是生在他骨子里的,本性难移。不过他们久别重逢,总该说点暖心的话才好,毕竟也是订了婚的。刚刚不懂欣赏她的诗就算了,赏花还真是只顾着看花,把她晾在一旁。裴香茗不悦,侧目看着沈不离,只见垂感极好的袍子勾勒出一双微微下耷的肩膀,身板很薄,袖管空荡荡的。风一起,长袍紧裹着身子,更显得他清瘦。虽然他此刻惹了她,不过沈不离身上始终有她喜欢的地方——他相貌清秀,有种超尘脱俗的气度;他的字极漂亮,字体瘦长、隽秀;文章也作得好,自有一份他独具的寂寥之感;而且青梅竹马的情谊,自然是谁也比不了的。就这么想来想去,裴香茗又释怀了。

裴香茗跟着沈不离去到前厅,见裴正峰和沈老夫人在寒暄。沈老夫人看着两个人一起来了眉开眼笑:“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沈不离回道:“方才去后院赏菊了。”沈老夫人笑道:“对啊,后山种了一大片菊花,可真好看。我们今年种的菊花比往年都要好,还有新制的菊花茶,等会儿给你们包一些回去。就是不知道裴老板的口味如何。”裴正峰连忙作揖:“多谢了,只要是老夫人您这儿出来的茶,一定合我的口味。”沈老夫人笑得眼睛眯起来:“裴老板可真会说话啊!等香茗和沈不离成亲的日子定下来,我送你六车好茶当彩礼!”裴正峰赶紧站起来作揖道谢:“那我就先谢谢老夫人了!”沈不离看着他们谈笑,仿若置身事外。

日落时分的河岸是最热闹的,一抹绚丽的云霞挂在天边,将河面映成一匹流动的锦缎。石坝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追逐嬉闹,捡了一箩筐的瓦片比赛打水漂,看谁打得多、打得远。河边泊着一排归来的渔船,船头船尾都立着三三两两的鸬鹚,它们劳作了一整天,正在享受渔夫给的奖赏。岸上的几棵杨柳垂垂老矣,光秃秃的枝条在晚风中摇曳。留着山羊胡的徐夫子手持紫砂壶,坐在树下讲古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旁边围了一圈渔民和孩子。

“武功山自古以来是道家修炼之地,山顶有祭坛、百余家道观、高山茶场,都是世代传下来的。要说武功山最出名的家族要数万龙山的谭家坊和羊狮幕的沈家大院,这两大家族早在清朝道光年间就十分兴旺。谭家做官,沈家从商。谭家管着林场和农田,沈家经营药场和茶场。可是为了那武功山上的两棵茶树,两家人多少年都没来往。要说那茶树的来历可不得了啊,传闻是神农氏所栽种,每年制出来的明前茶只有一斤三两。多年来,那两棵茶树一直由浮云道观看管,不为外人所知。直到谭家出了个进士谭士枚,深得乾隆皇帝赏识,连带着整个谭家坊也兴旺了起来。谭家向道观求来好茶进贡给皇帝,皇帝一吃称赞是世间最好的茶,亲笔提了‘武功一品’四个字给谭家,从此谭家每年上贡一斤茶叶,余下三两由浮云道观留存。沈家刚到羊狮幕落脚就出资修葺道观,道长为表感激便将那余下的三两茶叶赠给沈家。想那沈老板走南闯北,竟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茶,便向道长求来了茶树种子回沈家大院栽种培育。虽然品质比山上的两棵母树差了不少,但也算是茶中极品,沈老板借着‘武功一品’的名号卖茶叶发了财。谭家可就不乐意了,这名号是乾隆皇帝赐给他们谭家的,怎么能让沈家做起生意来了?再说沈家卖的那也不是正宗的‘武功一品’,简直是欺世盗名。两家人为此对簿公堂,但是碍于谭家的势力,县太爷所有偏私,沈家无奈只得让步,不再用这名号贩卖茶叶,将招牌改成‘沈仙茶’,生意自然不如从前。两家人的恩怨也就从这开始了……”

马车缓缓地经过,徐夫子的声音依稀传过来,伴随着孩子们的嬉笑声、鸬鹚的低鸣声。裴香茗挑开帘子往河边看,虽然神色有几分疲惫,但眼里分明荡漾着一汪池水,掩盖不住满心的欢喜。车里的裴正峰欣慰道:“把事情定下来就好办了,不然我老觉得不踏实。”裴香茗放下帘子回头嗔道:“怎么不踏实?爹还怕我嫁不出去啊?”裴正峰笑了笑:“你都不小了,再不嫁就真的成老姑娘了。等沈老夫人找张道长合个好日子,我就开始给你操办婚事。沈不离可算是和你青梅竹马,人长得俊秀,又有才干,沈家教育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裴香茗羞涩地低头,故意抱怨道:“可他是个闷葫芦,今天跟他待了那么久,总共也没听见他说上十句话。”裴正峰说:“话少的人才牢靠,像你哥那么能说会道又有什么用处?哄得几个妹子团团转,又不肯安定下来娶妻生子。”裴香茗一挑眉,逮着这句话追问:“什么什么?哪来的妹子?”裴正峰唉声叹气也不往下说了,挑开帘子冲外头喊了一句:“徐老!上我家来,香茗请您品茶嘞!”

徐夫子正讲得起劲,也顾不上答应,只招了招手表示他听见了。徐夫子是裴世杰和裴香茗的启蒙老师,裴正峰看重他,倒不是因为他的名气,是因为整个芦溪只有他肯收女学生。徐夫子虽是读书人,可身上没有一般读书人的迂腐,耍起酒疯来放肆得很,因“酒癫子”的外号被人诟病。人家说也只有酒癫子才会收女学生,但裴香茗从来不介意这说法,反而觉得徐夫子特立独行,活得有滋味,自然有值得尊重之处。

太阳一落山,气温跟着一起落下来。裴家厅堂里灯火通明,八仙桌上摆了几道精致的热菜和一壶冒着热气的老冬酒,裴世杰看着流口水,不停地唠叨徐夫子怎么还不来。茶几旁边的茶炉里烧起了炭火,青烟一缕一缕地逸出来,缠缠绕绕往梁上去了。裴香茗摆好茶具,备好茶叶,烧开了水将茶具先烫了一遍。紫砂壶是裴正峰用了几十年的,只要经开水一烫就飘香。徐夫子一踏进门就闻见了,顾不得那满桌的美酒佳肴,直奔着茶几来了。裴正峰笑话他:“今日倒是稀奇了,不吃酒,先吃茶?”徐夫子伸手在茶炉上烤烤火,眼睛直勾勾盯着裴香茗从茶罐里舀出来的茶叶问:“我的好学生打算用什么好茶来招待我?”裴香茗扬扬得意答:“万龙松针。”徐夫子啧啧道:“还是你有良心,舍得给我品好茶。”裴世杰听了不乐意:“夫子喝了妹妹的茶,就忘了我孝敬您的酒了?”徐夫子鼻子里嗤了一声:“吝啬鬼,我喝了你一坛酒,你就唠叨了一整年。”裴世杰笑嘻嘻说:“夫子,那可是我爹十年前给我酿的喜酒,等到成亲那天才能喝的,结果都入了您的口。”徐夫子吹胡子瞪眼说:“谁让你迟迟不成亲的,那酒都要放坏了,多可惜!”裴正峰一听也忍不住数落儿子:“就是,天天没点正形,只晓得胡来,哪家敢把女儿嫁给你?”正说着呢,一个神态娇媚的女子就走了过来,欲言又止地跟裴世杰使眼色。裴世杰像是会意一般跟她走了。裴香茗吃惊地问:“这是哪个?我怎么没见过?”裴正峰肚子里正窝火,提都不想提。徐夫子哈哈大笑说:“你啊,都回家了还不知道家里住了几个人呢?”裴香茗更吃惊了,碍于父亲的脸色没再问下去。她把沏好的茶筛出来,嫩绿色的茶汤十分养眼,清香扑鼻。入口的时候微微发涩,但一经喉口便开始回甘,余味芳香醇和。裴香茗啜饮了一杯茶后,问父亲:“为什么别处产的松针茶与万龙松针的味道不一样?”裴正峰解释道:“因为这万龙松针并不是真的松针茶。因为高山上气温低,茶树叶子生得细长,制茶的工序又十分特殊,将茶叶滚成了细长近似松针的样子,所以才取名为松针。”裴香茗恍然大悟:“我竟不知道是这样。”裴正峰笑道:“你只晓得吃,哪里晓得茶叶是怎么种出来的。等嫁去了沈家可要上心了,帮着沈不离好好打理好茶场和药场。”裴香茗娇气瞪了裴正峰一眼,害臊地笑着。徐夫子眯起眼捋着胡须叹道:“女大不中留哇,以后去了沈家大院,就没人孝敬我咯。”裴香茗神秘兮兮地凑近徐夫子:“对了老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徐夫子很配合她反问道:“什么事?”裴香茗一本正经说:“我改名了,我现在叫裴多菲。”徐夫子愣了愣问:“什么意思?”这可是头一个对她的洋名感兴趣的人,不愧是她的老师,裴香茗高兴地说:“裴多菲是国外一位著名的诗人,他写了一首诗我极喜欢,老师要不要听?”“要的,要的!”徐夫子迫不及待点头。裴香茗清了清嗓子念了遍英文又翻译成中文解释了一遍,徐夫子半晌没吱声,抿了口茶,脸上绽开出一种世事洞明的笑容。裴正峰以为徐夫子不说话便是尴尬了,连忙责怪裴香茗:“别瞎说了,逢人就说你的洋名,也不怕人家笑话。”裴香茗晓得徐夫子一定是明白自己的,调皮地眨了眨眼。

品茶完毕后,几人上了饭桌,刚动筷子,只见裴世杰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方才那女子。裴正峰拉长脸叱喝:“还有没有规矩了?”裴世杰一挺胸,壮着胆子说:“爹,灵越……她怀了我的孩子,我要娶她!”裴正峰气得脸色发青,又不便发作:“有客人在,以后再说。”裴世杰偏不罢休:“就现在说,当着大家的面说,我要娶灵越。”裴正峰把筷子一摔,指着裴世杰,骂人的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狠狠地说:“好好的一顿饭,就让你给毁了!”

徐夫子向来不拘小节,主人都离席了他还有心情吃喝,裴香茗也就陪着他把一壶老冬酒喝了个底朝天。等送走徐夫子,裴香茗才觉得那酒上头,赶紧叫锦绣泡了解酒的茶来,顺便打听关于灵越的事。原来这两年,裴世杰先是要了厨房的一个丫头秋月,接着又收留了一个年轻寡妇,整个镇上的人都在议论这事。裴正峰颜面尽失,想尽办法把寡妇给打发走了,结果拦不住裴世杰把酒楼里卖唱的灵越给买回了家。年初的时候,秋月有了身孕,裴正峰答应给秋月一个名分,让她为裴家延续香火。可秋月偏生得了怪病,怀着五个月的身孕病死了。外头传的风言风语说裴世杰始乱终弃,把人给害死了。因为名声坏,好人家也不敢把女儿嫁过来,裴正峰又气又愁。裴香茗纳闷嘀咕:“那么,爹为什么不让哥哥娶灵越?”锦绣冷哼了声,不屑道:“这个灵越,长了一双狐狸眼,别说老爷了,我们大家都不喜欢她。净会在少爷面前装可怜,背地里不晓得多刻薄。况且她是那种出身,不干不净的,老爷怎么会肯?”裴香茗却同情起了灵越:“可她怀孕了呀,不娶她怎么办?那肚子里毕竟是哥哥的孩子。”锦绣反问:“小姐,那样脏的女人,让你喊嫂子喊得出口吗?”裴香茗却说:“我们都是女子,做什么要互相轻贱?她沦落青楼也蛮可怜了,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吧。”这一番话令锦绣十分不解,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裴香茗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古怪。

夜风湿冷,山里又下了雾。祠堂里的灯火忽明忽灭,雾气时不时闯进来,经幡不经意地扇动,各种影子倒映在周围的墙上,影影绰绰。谭新远将一张又一张的纸钱放入火盆里,看着火舌将纸钱吞噬,闪耀出刺眼的光芒。旁边有人在帮着烧东西,纸钱、元宝、假人,还有人备了酒菜来祭奠。谭新远的孝帽耷拉在背上,露出了一头抹得油亮的短发,很精神。一只枯瘦的手伸过来,把孝帽给他戴上了,盖住了那头精神的短发,苍白的麻布便显得他脸色晦暗,顿时又老了几岁似的。谭姑婆拄着拐杖挪动到一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吐了口长气:“我说新远啊,你要守孝三年,不能成亲,这可怎么办呐?”谭新远头也不抬说:“守呗,我不成亲。”谭姑婆抓着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几下,咬着牙说:“你可是我们这一支的三代单传啊,开枝散叶就指着你呢!”谭新远耸耸肩说:“那我就马上成亲咯。”“可、可你要守孝啊!”“那就不成亲咯。姑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干吗还来问我怎么办?”谭新远一句话就把谭姑婆给噎住了。谭姑婆便说气话:“我说了算吗?那你别去长沙念书了,老老实实学四书五经,以后考科举。”谭新远绷不住笑了,被谭姑婆的拐杖在腰上戳了一下,疼得他直叫唤。谭姑婆骂道:“不孝子,怎么笑得出来?”谭新远也是真的生气了,站起来嚷道:“现在外面什么样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这声音一大,把祠堂里的人都给引了过来,大家都看怪物似的看着谭新远。谭姑婆嗤笑一声说:“外面什么样?不就是打仗吗?不就是改朝换代吗?你看看一千多年来,哪个朝代没有科举?就算是换个朝代、换个皇帝,一样得考科举!”谭新远叹口气,冷冰冰丢下两个字:“愚昧。”谭姑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声反问:“什么?”谭新远便大吼道:“愚昧!你们都一样愚昧!”谭家叔伯们一看这架势纷纷站出来训斥谭新远,就像外头下的雾,一层一层裹上来,再一次的,谭新远陷入了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又蹲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只顾盯着那盆火。

夜色深了,夜色又浅了,东边露出一线光,像天地睁开了眼。谭新远独自坐在祠堂里,把最后一沓纸钱扔进了火盆。那火苗顿时蹿得很高,又很快地萎靡下去,烧完之前拼命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湮灭了,一缕青烟歪歪扭扭地腾起来,不一会儿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他站起来麻利地脱去了孝服,转身跨出祠堂,头也不回地走了。

“野猫子,野猫子,快起来!”窗户外头,传来谭新远低哑的喊声。床上的孩子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嘟囔:“小舅舅,这天都没亮呢。”谭新远催他:“快,我们还得赶路!轻点,别让你娘听见了。”这孩子是谭新远的外甥,叫陈金茂,谭新远觉得这么多外甥里头他最像自己,不顾姐姐反对一直管他叫野猫子。孩子蹑手蹑脚爬下床,披上外衣拎着鞋子溜了出来。

不知谁家的公鸡那么早起,就开始打鸣了。谭新远牵着野猫子来到老樟树下,一辆自行车正静静等候在那里。野猫子欢呼起来:“这个不是被姑姥姥锁起来了吗?你怎么弄出来的?”谭新远得意道:“我把锁给砸了。”野猫子一听有点畏缩了:“那姑姥姥会不会骂你呀?我们还是、还是不要去了吧。”谭新远说:“骂我又不是骂你,你怕什么?不是想看假洋鬼子吗?”野猫子这才注意到谭新远今天换上了那身长沙带回来的西服,头发梳得整洁光亮,脚下还穿着一双皮鞋。野猫子笑起来:“小舅舅,你今天看上去不一样了。”谭新远问:“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你只管说好不好看?”野猫子拼命点头:“好看的。”远处,几户人家亮起了灯,鸡鸣声一阵接一阵的。谭新远把野猫子往后座上一放,跨上自行车飞快地溜出了谭家坊。

这天恰好是赶集的日子,街上比平常热闹许多。谭新远骑车经过街道,车轮碾过一方接一方的青砖,车铃随之震动而发出“丁铃铃”的声音,引人侧目。加上谭新远这身时髦的打扮,街上的人都不做买卖了,纷纷打量谭新远和他的自行车。有不少人认得他,说这就是剪辫子把亲爹气死的那个谭家坊小少爷。消息传得很快,一时间,谭新远成了这街上最注目的风景,到哪里都有人打量。

谭新远带野猫子在路边的面摊上吃早饭,因为起得太早,野猫子都饿极了,狼吞虎咽连吃了两碗面。谭新远倒是没什么胃口,汤吃得比面多,不过看着野猫子的吃相,他心里头也隐约觉得痛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谭新远的缘故,面摊的生意一下子好得不得了,老板都忙不过来了,急着朝屋里喊老婆出来帮忙。有几个孩子若即若离地围在自行车旁边打量,趁谭新远不注意伸手摸一摸,然后窃笑。野猫子见了神气地喊道:“喂,别碰我们的东西!”几个孩子悻悻地走了,嘴里泄愤似的骂谭新远:“有什么了不起的,跟那个屋的一样,都是假洋鬼子!”谭新远耳朵尖,听见“那个屋”“假洋鬼子”几个词,猛地站起来跨两步追上前揪住其中一个大孩子凶神恶煞地问他:“小鬼,你说谁是假洋鬼子?”其他那几个小的都害怕得逃跑了,大孩子憋红了脸说:“没、没说你……”谭新远故意吓唬他瞪大了眼珠子问:“那是谁?”大孩子一回头,指着桥上的方向:“是、是她……”谭新远站直了往桥上张望,大孩子趁机逃脱一溜烟地跑了。

一座青石古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往集市上来,其中一个突兀的人影鹤立鸡群似的十分惹眼。那便是撑着小洋伞、戴着小礼帽、穿着一身华丽洋装的裴香茗。她身后的锦绣背着竹篮子,看样子也是出来赶集的。来往的人看见了有嘲笑的、有指点的、有议论的。这几日裴香茗每日都要出来逛一圈,每日都要锦绣跟着她,有时还要锦绣帮她拿着那把小洋伞。一开始锦绣不乐意,被一群孩子追在屁股后面喊“假洋鬼子”,她还去轰他们,但是裴香茗不在乎,还跟孩子们开起了玩笑。慢慢地锦绣的脸皮也跟着厚了起来,没法子啊,皇帝不急太监着急,有什么用。

谭新远一眼看见了裴香茗,叮嘱野猫子在这吃面别乱走,自己骑着自行车往桥头去了。集市上人多得像煮沸的饺子,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偏生谭新远骑着车还能灵活地在缝隙中穿行,车铃就一直“丁铃铃”地响个不停。直到裴香茗蹬着她的高跟鞋下了桥,伴着一声急刹车,自行车在她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停下来。谭新远一只脚点到了地,一只脚还在踏板上。裴香茗有那么一瞬的吃惊,不过两秒钟就马上笑逐颜开,兴奋地拉着锦绣的手大喊:“自行车!这里居然有辆自行车!锦绣,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好玩的东西!”谭新远也没料到裴香茗是这样的反应,愣愣地笑了笑。锦绣尴尬地扯了扯裴香茗的衣袖:“小姐,小点声。”裴香茗的目光这才从自行车转移到了骑车的人身上,脸上的表情更加丰富了。这是她回家以来,第一回看见留着新式短发的年轻人,尤其这人身上还穿着西服和皮鞋,和她一样,跟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谭新远这几日一直在试想见到裴香茗的第一面应该如何博取她的好感,如今不用多想了,这“假洋鬼子”明目张胆地把他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谭新远也正好能仔仔细细地把她也给看一遍,不像别的女子,多看一眼都好像会少了一两肉似的。两人在热闹的集市中你一眼我一眼地看着,全然不顾其他。锦绣都看不下去了,尴尬地左右张望,生怕旁人说闲话。裴香茗看着谭新远的头发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你是那个谭家坊的小少爷?”谭新远又没料到,她居然知道他。谭新远嘴角的弧度加深,似乎很不屑地点了点头,反问:“你就是那个假洋鬼子?”裴香茗单手拎着裙摆屈膝行西洋礼:“假洋鬼子名叫裴香茗,洋名叫裴多菲,幸会。”谭新远潇洒地下车来,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放在胸前朝裴香茗鞠一躬:“我叫谭新远,目前没有洋名,幸会。”裴香茗指着那自行车问:“你这车哪里来的?”谭新远答道:“在长沙念书时买的。”裴香茗饶有兴趣地问:“能借给我骑吗?”谭新远正想答应呢,谁料锦绣紧张地拽着裴香茗说:“不行,小姐,我们该回家了!张裁缝这个时候差不多来了,别让人家等急了。”裴香茗拧着眉头犹豫不决,父亲确实是帮她从县城里请来了张裁缝,但是自行车对她的诱惑太大了,估摸着整个芦溪也只有这一辆自行车,实在太罕见。锦绣趁着裴香茗犹豫的时候连哄带拽地把她往家里劝。裴香茗依依不舍地看着那自行车,问谭新远:“你明日还来吗?”谭新远毫不犹豫点头道:“来。”裴香茗立马又笑了:“那明日这个时候,还在这里见!”谭新远看着裴香茗离开,一道倩影伴随着高跟鞋“噔噔”的声音远去,仿佛周边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都被模糊掉了。

野猫子吃完了面,从腰间掏出一条汗巾抹了抹嘴,然后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找谭新远,结果一眼就看见了裴香茗。这让他格外兴奋,顾不得什么直往街上冲,还边招手边嚷嚷:“喂!喂!假洋鬼子!”裴香茗以为只是那些胡闹的孩子,回头笑了笑,又继续往前走了。野猫子追不上裴香茗,急得直跺脚。恰好谭新远骑着车折回来了,野猫子嚷嚷道:“小舅舅,那个洋鬼子!我刚刚看见她了!她往那边走了!”谭新远嘴角向上一扯,牵出来一个不羁的笑容:“是啊,我也看见了,不过她今日有事,我们明日再来找她。”野猫子一张笑脸都皱了起来,说:“晚上回去肯定要挨骂,明日怎么还出得来?”“不回去了。”谭新远耸了耸肩,依旧笑着说,“街上不是有亲戚吗?去那里歇一晚,明日再回。”野猫子纳闷地嘀咕:“亲戚?什么亲戚……”

裴香茗脱去了洋装,换回了自己的衣裳,伸长手臂站在那一动不动。张裁缝给她仔细地量着,一边和裴正峰寒暄。张裁缝做了一辈子嫁衣,针脚整齐得不得了,款型也合身。若新娘子只是中人之姿,穿上张裁缝的嫁衣就脱胎换骨美若天仙了。要不是裴正峰提前半年付了定金,裴香茗不见得能穿上他做的嫁衣。张裁缝量好尺寸后一一在他的小本上记下了。裴香茗如释重负瘫坐在椅子上,端起一盅茶咕噜咕噜灌下去。裴正峰皱眉瞟她一眼,裴香茗这才收敛一些,小口抿着。

“张裁缝来了呀!幸会!”裴世杰人还没迈入大厅,高高的声调先传了进来,显得很唐突,把张裁缝都吓一跳。等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大家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个灵越。张裁缝向裴世杰作揖:“这位一定是大少爷了。”裴世杰客气地摆摆手:“别拘礼了,你今天是贵客。张裁缝,你看,既然来都来了,也帮我灵越裁身衣裳吧。”裴正峰立马拉下脸来斥责:“胡闹,张裁缝是我请来给你妹妹做嫁衣的!”裴世杰不悦道:“什么好都让妹妹占去了!你送她出国,不送我去,你给她那么多钱花,不给我花,现在她要成亲,你给她做衣裳,我也要成亲,你怎么就不管了?”裴香茗见状担心他们吵起来,打趣道:“爹,哥哥他委屈呢,他想跟我争宠呢!”裴世杰尴尬地涨红了脸:“谁争宠了?我不过是在讲理!”这样一来裴正峰也觉得好笑,气都消了一大半:“好了好了,你们啊,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裴香茗挽着父亲的胳膊撒娇:“现在是小孩子,等真的成家立业以后就不一样了,爹你说是吧?其实哥哥和灵越在一起没什么不好,等他自己也当爹了,自然就晓得利害轻重了。”裴正峰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仍然板着脸。裴香茗冲裴世杰挑挑眉,一面嘱咐张裁缝去帮灵越量身。张裁缝见裴正峰没反对,便拿了尺子上前去。灵越难掩心中喜悦,一双眼睛弯弯的含着笑意,一个劲地和裴世杰眉目传情。裴正峰琢磨着也不能让儿子下不来台,只好妥协了,叹叹气说:“和秋月一样,给个名分就算了,明媒正娶是不可能的。”裴世杰一听,马上乐开了花。灵越脸上的表情却很古怪,皮笑肉不笑的。

张裁缝在裴家吃了顿午饭,便匆匆赶去下一家了。张裁缝一走,裴香茗又换上了她的洋装,眼看又要出去晃荡,裴正峰拦下她,叫她别出去惹人议论。裴香茗却说:“爹,我今天遇到一件新鲜事,你猜怎么着?除了我,还有一个假洋鬼子呢!”裴正峰无奈地哼了两声:“你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裴香茗是真的不在意,兴奋地跟裴正峰描绘:“那个谭家的小少爷谭新远,他剪了头发,穿着西服和皮鞋,骑了一辆自行车,别提有多神气了!”裴正峰摇头道:“神气有什么用?你不晓得他的名声都坏了吗?”裴香茗不解问:“怎么坏了?他不是还去长沙念书了吗?看来也是很用功的。”“他在长沙没好好念书,参加这个运动那个运动,还剪了头发,把亲爹给气死了。”裴正峰边说边觉得痛心疾首,仿佛那不孝子是自己儿子似的。裴香茗觉得这事很荒谬,愤愤不平道:“自己的头发,还不让自己做主啦?”裴正峰用手指戳了戳裴香茗的脑门,明明在斥责她语气却充满了宠溺:“要我说几次,吃了洋墨水就把自己当洋人了?做人不能忘本,尤其是你要嫁到沈家去,记得要谨言慎行。”裴香茗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害羞地低着头。

一栋老旧的青砖房子后边,斜斜垮垮地搭了几个木棚子。一只慵懒的猫窝在棚子上打盹儿,但是一阵丁铃铃的声音惊醒了它,它蜷着尾巴一溜烟就跑了,不知躲到了哪里去。

谭新远在木棚子前停下车,野猫子从后面跳下来,探头探脑地往前走。谭新远把车靠墙摆着,大步走到了野猫子前面去。木棚子没有门,只有一匹油腻的帆布作为门帘。谭新远一把掀开门帘,喊了声“彤妹”,不一会儿,一个瘦弱的身影从里边晃了出来。这个彤妹其实是谭新远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因此和他格外亲近。全家人都喊她彤妹,谭新远也跟着这样喊了。两年前,彤妹因为执意要嫁给一个茶农,和父母断绝关系,与谭家坊断绝了来往。那个茶农在万龙山待不下去,就到街上来做木匠,幸好手艺不错,勉强能养活一家三口。谭新远时常来看彤妹,两人有说有笑的,并没有一点生分。野猫子不记得眼前这人是谁,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穿了一身旧衣裳,因为洗了多次花色都很暗淡,头发却用梳子沾了油篦得极整齐,长相也是很清秀的。谭新远敲了一下野猫子的头:“这是你小姨。”野猫子乖乖喊了声小姨,然后扯了一下谭新远的衣角小声问:“我们要在这里歇一晚?”彤妹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忙领了他们进去,在昏暗的廊里拐了两下,转身就到了一间干净敞亮的屋子里,一股樟木的清香扑鼻而来。彤妹说:“这是秋琳的房间,虽然她不在这住了,我还是每天打扫的,很干净。”谭新远反问:“她嫁人了?”彤妹抿嘴摇摇头,又笑答:“大概是跟什么人走了,她也不和我们说的。”这屋子里挂了很多风筝和各种竹编的小玩意儿,野猫子被吸引了,一个人玩去了。彤妹望着谭新远焕然一新的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含着泪。谭新远问她:“怎么?”彤妹笑着说:“没怎么,看你这样,我高兴。”谭新远又问:“他们都怪我把爹气死了,你不怪我?”彤妹抬头吸了口气:“生死有命,怪得了哪个?只不过爹这一走,你要守孝,耽误了终身大事。我们姊妹十五个,只有你一个男的,为了你的事,姑婆把周围镇子上的姑娘都寻访遍了,精心挑了几个要你看,偏生你又不上紧。”谭新远玩世不恭地笑了笑,说:“既然是终身大事,岂有让别人做主的道理?彤妹,你说是吧?”彤妹掩口哧哧地笑:“你同我不能比,我是女人。你可是我们谭家的顶梁柱,你找个什么样的婆娘,上头必定有人管的。”谭新远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们想管也管不着,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委屈了自己。”彤妹似乎看出什么端倪,问他:“咦?听你这语气,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谭新远咧嘴一笑,什么也没说,彤妹便了然于心,也跟着他一起笑。“你们随便坐,我去做饭。”彤妹说着就出了门。门边的铁盆被烧得乌黑,里边盛满了灰烬,还夹带着半张没烧完的纸钱。彤妹弯腰把盆子端出去,顺手把灰都倒在了厨房外边的垃圾堆里,那没烧完的纸钱被风一吹,顷刻便没影了。

阳光刚刚漫上窗棂,留声机在唱着悠扬的歌曲。锦绣照常端了热水和茶壶进房间,床上被褥敞着,人却不见了。锦绣放下东西转头一看,只见裴香茗整个人都钻进了衣橱里,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锦绣问她找什么,裴香茗气喘吁吁叉着腰说:“说好要去骑车的,不能穿裙子呀,我特地带了一条裤子回来,怎么不见了?”锦绣仔细想了想:“是不是那条土黄色的裤子?”“对对,就是那条你说很奇怪的裤子!”裴香茗急得满头大汗,“还有那双皮靴,快帮我找出来!”锦绣麻利地把裴香茗要的东西给找出来了,裴香茗兴致盎然换上了她的奇装异服在房间里踱步。“怎么样?是不是英姿飒爽?”裴香茗得意地问了,但是锦绣没答话,她是真的欣赏不了这种奇怪的衣裳。

裴香茗吃口茶就出去了,没顾上早饭,甩开了锦绣,一个人直奔昨日那桥头。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安静如常。闲散的小贩聚在路边下棋聊天,没有丝毫做生意的心情。裴香茗的出现不像第一次那样惊世骇俗了,几天下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背后说上几句就算了,下棋的继续下棋,聊天的继续聊天。裴香茗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一双淡淡的柳眉微微蹙起,她也不能干等着,于是进了旁边的面馆。本来也没吃早饭,正好边吃边等,她心里这样想,却不知怎么没有吃面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桥头,生怕不小心错过了什么。饶是这样,她等到眼睛发涩也没看见那个人。

秋风越加萧瑟,一卷便卷掉了半树叶子,树枝上稀稀疏疏的,树下面却满满铺了一地。裴香茗独自在河边走着,脚下用力踩着干燥的落叶,嘴里嘀咕着:“说好的,怎么不算数呢?言而无信非君子……”河对岸,谭新远骑着自行车如一道疾风从她面前掠过,伴着一声大喊:“裴多菲——”裴香茗震惊之下伴着莫名其妙的狂喜,抬头看着那个如疾风闪电一般的人。谭新远竭尽所能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裴香茗面前,伴着急刹车尖锐的声音,他气喘吁吁又欣喜若狂地跳下车,不顾他最心爱的车哐啷一下倒在了地上。裴香茗看着他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看着他因为急忙赶来而嘴唇泛白,看着他胸腔剧烈地一起一伏仿佛能够容下许多的风度,她忘了说话,只是看着他。谭新远咽了咽口水,苍白的嘴唇荡漾开一个笑容,礼貌地说:“对不起,我有事来晚了,幸好你没走。”裴香茗因沉浸在欢喜中而变得迟钝,缓缓地问:“刚刚你叫我什么?”谭新远的气息平稳了不少,又重复喊了一遍:“裴多菲。”裴香茗感动于这是第一个肯叫她洋名的人,恨不得马上给他来一个西洋吻面礼,不过她听见了河面上传来的鸬鹚的叫声,清醒意识到这不是美国。她又觉得自己很傻,扑哧一声笑了,脸颊一片绯红。谭新远见她这样笑就放心了,也傻傻地跟着笑起来。

裴香茗骑车骑得很好,骑了一圈又一圈,过足了瘾。谭新远大声说:“你是这里第二个会骑车的人!”裴香茗不服气说:“我在广州的时候就会骑了,我第一,你才是第二!”谭新远狡辩:“那是广州,不一样。”裴香茗停在谭新远面前,昂着头说:“我们都是这里的人,所以按时间来说,我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哼!”谭新远没再反驳了,他觉得裴香茗好胜的样子极可爱,那声“哼”也格外有韵味,与他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裴香茗骑累了,下了车拿出手绢来擦汗,脸颊和嘴唇都红嘟嘟的。谭新远忍不住盯着她看。裴香茗以为他在欣赏自己的装扮,得意地炫耀起来:“你看我的骑马装是不是英姿飒爽?”谭新远觉得好笑,猛点头说:“嗯,像花木兰。”裴香茗竖起大拇指:“眼光真不错!我不远万里从美国带回来的,本来想穿着骑马的,没想到骑自行车也用上了。”谭新远目露赞赏:“你会骑马?又会骑车?难道连汽车也会开?”裴香茗大手一挥:“哎呀,汽车也没什么稀罕的,城里都有好几辆。如果我家有一辆,我肯定能学会!”谭新远忍不住吭哧吭哧笑起来。裴香茗认真严肃地板起脸来:“你在嘲笑我?”“没有、没有、没有……”谭新远连连摆手解释,“我不是嘲笑你,我是……我是……”裴香茗没好气地说:“你是什么?你明明就是嘲笑我,哼!”裴香茗扭头就要走,谭新远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是觉得你很有意思!”裴香茗又停下脚步慢悠悠地转过头来:“有意思?”谭新远再度解释:“我从来不认识像你这样有意思的朋友。”裴香茗脸上又绽放出笑容,得意地说:“好吧,那我十分荣幸成为你第一个有意思的朋友。你看,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第一。”谭新远心悦诚服道:“是的,你永远是第一。”

午时的日头攀上了老柳树的顶端,光秃秃的柳条依稀滤去了些阳光。两个人坐在树下歇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有时就静默着,彼此看着彼此眼里的风景。裴香茗突然问:“你晓得别人怎么说你的吗?”谭新远笑了:“我犯的事太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裴香茗被他逗乐了:“那最错的一件是什么?”“剪辫子咯,不对,应该是不肯讨老婆。先不肯讨老婆,然后剪了辫子,把我爹气过去了。”谭新远边说着边无所谓地耸耸肩。裴香茗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肯讨老婆?”谭新远觉得好笑,哪有一个女儿家来问这种事的,不过他坦然答道:“现在是新时代了,还搞盲婚哑嫁那一套,我不服。”裴香茗顿时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你真厉害。”谭新远十分受用,眯着眼睛笑:“这等人生大事,必须要自己拿主意,你说对吗?”裴香茗用力点头。

那河面上的波光在缓缓流淌,船只任性地漂在水面上,船桨都收起来了,渔夫躺在棚子里酣睡。偶尔有一只鸬鹚扎个猛子下去溅起一圈圈的涟漪,显得它们多勤劳。

“裴多菲。”谭新远轻轻唤了一声。

“嗯。”裴香茗也轻轻应了一声。

“我该走了。”

“哦,好吧,再见。”裴香茗仍然靠着树干坐在那里,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神情有些迷离,像是要睡去了一样。谭新远见状也不想打扰,轻手轻脚地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远了。当他回头看的时候,裴香茗合上了眼睛,她的睫毛那么长,温柔地盖着下眼睑。她的身影半明半暗,与年迈的柳树融为一体,像是一幅能经得起岁月的卷轴画,深深印在了谭新远的眼底。

药铺的隔间里,彤妹正守着在床上熟睡的野猫子。谭新远赶过来询问,彤妹叫他放心,吃下一帖药以后就退热了,也不闹肚子了。谭新远松了口气,野猫子半夜里又吐又拉,浑身滚烫,吓得他不轻,幸亏也没大事,只不过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要不然,他真是没法回去给姐姐交差。谭新远想着等野猫子睡醒了他们就回去,便拿出几个银元来给彤妹,彤妹不肯收,谭新远非要塞给她不可。谭新远还说:“爹没了,我以后就是谭家的当家人,我找个机会把你们接回来住。”彤妹低眉垂目的,窘迫笑了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死皮赖脸回去做什么?在外头是死是活,和谭家坊也没关系了。”谭新远有些恼了:“只要你还姓谭就有关系!你怕姑婆吧,有我呢,我不怕她。你活你的,她活她的,再说她也活不了几年了,一个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还能作什么威?”彤妹直摇头:“你也是嘴上厉害,一见到她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我看你少替我操心了,先把你自己顾好再说罢。”正说着,药铺伙计走了过来,把一捆药递给彤妹,叮嘱她每日煎一帖,分三次喝。谭新远探问这是什么药,彤妹脸蛋微红没好意思说,伙计倒是不经意地答了声安胎药。谭新远惊喜地望着彤妹的肚子,这才发觉自己太迟钝了,怎么没注意她小腹微凸,怎么没想到她没来参加父亲的丧礼是这个缘故。谭新远又搜遍了口袋,把余下的两枚银元塞给彤妹:“给我外甥的见面礼,一定得收!”彤妹没再推辞,宝贝似的捧在手里,仿佛这两枚银元与方才那几个是天壤之别。她替谭新远捋了一下前额凌乱的发丝,欣悦地看着他说:“你剪了头发可真好。”

暮色中的谭家坊比白日里热闹,袅袅炊烟从一座又一座的青砖白瓦的屋子后面腾起来,狗吠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谭新远骑车驮着野猫子回来,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把车停下大樟树下,整个人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瘫坐在地上。远远的有人看见他们便喊了起来,野猫子想把谭新远拖走,可是拖不动,只好杵在那等着谭姑婆的大刑伺候。

不一会儿,谭姑婆在旁人的搀扶下过来了,用拐杖指着谭新远叫他站起来。谭新远是真的站不起来了,吐着舌头喘气,连眼神都是痴的。野猫子吓得脸色发青直往后退,躲到树后面。谭姑婆又劈头盖脸问野猫子:“你们这两天到哪里混去了?”野猫子不知该怎么答话,突然被他娘一把搂了去,藏在怀里。他娘哆哆嗦嗦说:“他还小,不懂事,定是新远的主意。”几个叔伯也都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斥责谭新远不守孝道,坟头还没长草呢,他就跑了出去。谭新远朝着自己的腿捶了几下,强行扶着树干站稳了,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西服,像烈士一样挺胸昂头地看向周围的人。谭姑婆边咳嗽边说:“你爹头七刚过,你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还把你不懂事的外甥一道带走了,你说说你到底想干吗?”谭新远爆出一阵冷笑声,斜睨着谭姑婆说:“我爹没了,现在我是谭家坊的大当家,作为当家的,我想干吗就干吗,你们谁都管不着!”谭姑婆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了,难以置信地瞪着谭新远。这就像一场煎熬多年难分胜负的战役,谭新远终于从谭姑婆的反应中明白自己获得了胜利。确定了这一点后,谭新远马上发话说:“从明日起,谭家坊由我做主,所有的账本都要交到我房里来,我要花点时间了解一下,我到底有多少财产。”话末,谭新远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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