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岚吃了亚东的药，控制了结石的发展。在饮食上，亚伟动了一个脑筋。亚伟给外地的舅舅写了封信，要他把自己的意思每个月抄一遍，然后寄给林岚。这样林岚就会对饮食的意见容易接受很多。几管齐下，林岚的身体果然改观很多。亚伟无法一直隐瞒亚东和药的关系。可亚伟没想到，林岚在知道了真相之后会如此兴奋，她逢人就说，我现在开始，已经在享我儿子的福啦。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亚东最要好的朋友李健回到了辛店。他给亚伟家送来了一套家庭影院。林岚不肯收，李健说，这不是我的，是亚东买给你看电影的。林岚一愣，说，他还记得我喜欢看电影？李健说，记得，当然记得。这样你就不用到电影院去了。林岚听了，眼泪就下来了。其实也没过多久，但崔晓明离开后，林岚就好像马上变老了。她的自控能力降低，或者说不愿意控制自己了。她不再注重保养，人开始发胖，旗袍也不穿了。她变得任性，好多时候情感有些夸张。我享我儿子的福啦。她把邻居、同事请来看电影，一边看电影一边说着，她满脸绯红，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在撒娇。过了几天，亚伟碰到李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家庭影院。亚伟说亚东哪来钱买家庭影院的？李健说你小你不懂。见亚伟不依不饶，李健就说亚东在他那里实习，有实习工资。
在那段时间里，亚东曾一度露出过一个大银行家的气度。他大四的时候，毕业论文《论中国沿海私人银行》受到导师推崇，同意免试收他做研究生。他的文章有切身经历，从现实出发，应用性很强。最重要的，金融风暴后，他的导师参与国家沿海地区中小企业的投资、融资改革的政策性调研，国家即将在私人银行服务领域出台一系列政策。导师卢林申需要这样的学生。但亚东放弃了升学，他回到了辛店。他答应过崔晓明回辛店，他就回辛店了。卢林申很惋惜，一再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欢迎。
亚东回到辛店，一门心思开始考银行。那几年银行吃香，招10个人，有将近5000个人报名。1:500，这样的比例让考试的成功成了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林岚去找唐行长。林岚对唐行长有知遇之恩。唐行长早年当业务员时，林岚把单位的往来都给了唐行长，非但如此，她还把单位里最漂亮的小冯介绍给了他。小冯一开始不肯。小冯追求的人多。小冯的妈说，追求小冯的人有一个团。唐行长那时候叫小唐，既没钱，又没背景。林岚是小冯的领导，当时小冯要进来，她妈托人找关系，是林岚帮忙成全了小冯。小冯母女俩对林岚，那是言听计从。林岚说，孩子过日子，不是我们过日子。他们过日子要看长远，看今后20年。要看到今天的小唐，就是明天的唐行长。林岚的话让小冯母女茅塞顿开，如梦初醒。如今小唐不但是行长，小冯家庭美满，还有了一双儿女。想想全是林岚的功劳。小冯是个重情义的人，说起往事，常常唏嘘不已，林岚去找唐行长的时候，唐行长不在家。小冯拉着林岚的手，深情地说道，我妈去世的时候对我说，她给了我的只是我的身体，而你给了我生命。林岚连忙摇手，不是这样的，我是来求你帮忙的。小冯眼睛一红，喊了林岚一声姨，说只要你的事，就是刀山火海，我小冯也不推。林岚有些惊异，后来才知道，小冯当时是破了身，准备跟一个走私起家的房地产老板的。那个老板就在几天前，刚刚因为金融诈骗被判了刑。20年，小冯说，还不到10年呢，天翻地覆了。小冯懂得知恩图报，最后她对林岚说，亚东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小唐不办，我跟他离婚。林岚千恩万谢，离开时她说千万千万。她说千万，小冯以为是千万拜托的意思，小冯很受用。林岚没摆出一副有恩于人的样子，再次成全小冯，让她做了回知恩图报的人。但林岚千万的意思，却是叫小冯千万千万别离婚。
亚东不知道林岚和小冯的这一段。他专心考试，一考二考，都顺利通过，面试过后，就等最后的体检和录取通知了。那段时间，李健的业务有了很大的发展。李健玩大了。投资、并购等投行业务玩得不过瘾，还建设了黄金和白银的网上交易系统。这一业务的开展，出乎意料地顺利。李健深知，这么多人感兴趣的不是这种风险巨大的杠杆业务，而是因为交易品种是黄金。他开始招兵买马，在全国设立交易的分支机构，代理和分销业务。一时间，生意如火如荼。
李健一直缺人手。特别是黄金和白银业务这一块，需要懂业务、而且信得过的人。李健一直在做亚东的工作，希望亚东能帮他把这一块业务挑起来。当时有一个传言，说李健能够迅速做大，靠的是当年抬会事件的主角叶腊梅留下来的一笔钱。这样说来，叶腊梅不但舍身忘己，救了李健的命，还在李健的前程上，给他用钱铺就了事业的大红毯。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李健每次劝亚东，就这样说道，当年寄娘不就希望我们能做好这件事吗？他们在一起喝酒，李健就摆理由，如果给寄娘时间，那些资金链就不会断，会员不断进来，抬会就不会垮。几百年了，抬会不死。李健说的寄娘，就是叶腊梅。叶腊梅是正式收李健做养子的。亚东点点头，民间金融会找到出路的。李健抬起头，有些惊讶。亚东在提炼一些东西，他忽然觉得亚东和他有了差别，比他高出了许多。他问亚东，你不会是觉得我们当年真的做错了，嫌弃亚我现在做的事吧？亚东摇摇头，把酒一干而净。
亚东心里清楚，李健那一套说是正规交易，其实就是地下炒金公司的勾当。这样的业务是在打法律擦边球，会涉及许多不可告人的私下勾当，甚至被不法分子利用。但心里清楚，话却说不出口。李健很认真，显然他把这事当成了他的事业，就像当年叶腊梅做抬会一样，全力以赴，却不知深浅。李健在兴头上，亚东深感现在不能兜头泼李健的冷水。而且李健在提叶腊梅。叶腊梅在亚东人生里，不仅仅是往事和记忆。那是一块圣地。所以他无法驳斥李健。好在李健业务里，还有一块风险较小的白银交易。在这项业务上，李健已取得了东北地方交易所综合会员资格，有正式的交易席位，虽说是试点交易品种，蕴含着较大风险，随时会被国家叫停。但毕竟，这有省级地方金融办的批准，至少没有法律方面的后遗症，不会沦落到到当年叶腊梅做抬会的下场。
亚东决定慢慢帮李健运作这块业务。虽说不会产生暴利，但相对安全。他帮李健的出发点是要先赢得时间，然后再慢慢跟李健说清道理，最后摆脱这些事，把李健的业务引向正规。这不仅是对李健负责，更是对叶腊梅的交代。可是事与愿违，亚东没想到，因果早已命中注定。正是他的帮忙最后彻底改变了李健，甚至是他自己的命运。
亚东在等录取通知，时间上有个空挡。他跟着李健出差，他们的配合十分默契。李健魄力大，冲劲足，亚东谈理论，建操作模板。收效十分显著。李健很兴奋，他对亚东说，我们这样下去，寄娘的钱我好提前还清了。
亚东暗吃一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替她还钱？
李健笑笑，这要说你书呆子了吧，抬会，在我们这里之所以几百年还会继承下来，就是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信用体系。这样的信用不是靠什么制度和法律，是良心，还有亲情。寄娘死的时候交代过我，她答应过别人的利息，一定要全部还清。
亚东没想到，那些利息本来就是非法收入。案件早就审结，人都枪毙了，这钱却还在还。他问李健，她还欠多少债？李健说，政府承认的本金不多，我早还清了。主要是利息。这是我们永嘉的规矩，我答应了她。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做到。
李健的话有一种狠劲，亚东忽然明白过来，他说，你还在用抬会的钱吧？
李健轻轻哼了一声，就像你说的，民间金融不会死，抬会就不死。
出差回来，亚东很不是滋味。一连几天没出门。有一天，亚伟在路上碰见了亚东的同学小珠。小珠看见亚伟很兴奋，她问亚伟，亚东在家吗？看见她，亚伟就想起了亚东中学时的情景，于是含糊地应道，他出差了。最后小珠给亚伟一张请柬，她告诉亚伟，他们高中同学要聚会了。亚伟把请柬交给亚东。他原以为，亚东对这种不上路的聚会会嗤之以鼻，不想亚东很高兴。更没想到，亚东会责怪自己。亚东说，你为什么不让小珠到家里来坐坐呢？
几年过去后，亚东又开始和小珠交往了。现在亚东已经不再像过去，她对小珠不再推却，而是极大程度的迎合。这样的改变很突然，大大超乎亚伟想象。而且伴随着这种情形的出现，亚伟觉得少年时期的亚东只是一个梦，是一个奇怪而模糊的影子。现在亚伟放学回来，经常能看见他们。小珠依然带着电脑，偶尔从他们房间里，还是会传出男欢女叫的声音，但是那已经不再是电脑的发音。发出声响的，正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两个人，他和她。
林岚是过了几天后才知道亚东没被银行录取的。其实录取通知书早在几天前的一个午后就送来了。当时亚伟不在家，林岚开门接了通知，欢天喜地地交给了亚东。林岚不知道那是一张不录取的通知书。她把录取通知书给了亚东后就开始了庆祝。她连着欢庆了三天，直到她邀请小冯和唐行长吃饭，小冯一直不接她电话，她才觉得苗头有些不对。唐行长在星期四的傍晚找到了林岚。当时林岚正准备下班，看见唐行长，林岚连忙拿出一个首饰盒，她说，我正要去找小冯，祝贺你们结婚十二周年。唐行长浑身一抖，他没想到，这是他结婚十二周年的日子。唐行长低着头，他边把手上一个资料袋递给林岚，边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尽力了。林岚很镇静。林岚是个感性的人，遇事不拘小节，直抒胸臆。但每逢大事来临，大事在林岚面前必定会夹猎着一股腥风出现。腥风面前，林岚是镇静的。林岚会变得很镇静。她打开资料袋，腥风里有一张发黄的公安局立案通知书，还有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是少年亚东，他正手指着一辆自行车。风吹过亚东当年消瘦的脸颊，他眯着眼睛，故作高深的脸上，难掩年少不更事的神情。林岚什么都明白过来了。那两泡昔日的汤鸡屎，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有消失干净，反而发酵了。茅家人没有罢休。他们把战争一直延续到今天，延续到了林岚一辈子渴望的幸福日子即将来临的时候。唐行长还在解释，他说，总行和分行都收到了人民来信，无论我怎么解释，上级坚决不肯用一个有污点的人。唐行长话没说完，林岚的眼睛刷地放光了。亮得吓人。你尽力了，林岚沉缓地说，但请实事求是，不要信口雌黄，我的儿子没有污点。
林岚起身去找茅家。茅家还住在那个楼上。那个鸡罩，还在楼梯的转角处。林岚看见那个鸡罩，眼泪马上就出来了。鸡罩边上，是一个拄着双拐的妇人。妇人消瘦得近乎佝偻，头发已经雪白。林岚仔细看看，话都打了颤了。你是…金凤？于金凤这时候也认出了林岚，哇哇了一阵，林清再也吃不到鸡子啦。林岚轰通一声跪下，我们大人斗气，可千万不敢拿孩子出气啊？！林岚声音不敢太大，她在求人，跪在仇人面前。为了亚东，她拼命克制自己，不敢再大声发威。即使此刻，于金凤在她面前，已经是个羸弱的残废人。在那个黄昏，她们在那堆积淀了爱恨情仇的鸡屎面前，各说各的，各自哭诉了好一阵，才明白了对方要说的事。原来，茅家在一次自驾游的时候出了车祸，开车的茅林清当场撞死，于金凤重伤，断了双腿，手术后，不但人缩短了60公分，还变瘦，瘦得不成了样子。茅祥达当时没死，伤得也不重。但不久被查出癌症晚期，两年前死了。茅家现在唯一好手好脚的人是莲娜。莲娜那次自驾游没去，逃过了车祸。于金凤一看林岚手里的人民来信，马上确认，这是林达这个死婆写的。她还在叫莲娜户口簿上的名字。莲娜户口薄上的名字就是林达。于金凤恨莲娜，茅祥达死后，莲娜就再没回家看过她。能够写信的，茅家只剩下了莲娜一个人。是莲娜写了亚东的人民来信。
报应啊！林岚离开的时候，到了停放过崔晓明灵位的地方大声说道。即便还有不甘心，但面对了茅家如此下场，她忽然有了一种报仇雪恨后的酣畅淋漓，气恨全消。此刻对亚东的事，也变得冷静起来。她说，我要起诉公安局。公安局要拿出对亚东的处理决定，还亚东清白。而事实上，当时公安局对亚东是没有处理决定的。人民来信引用的立案通知，仅仅是对那个女演员报案记录的回复，与亚东并没有任何法律关系。世界不清白，人就没清白。亚东说，求清白不如求自己。亚东坚决阻止了林岚的继续行动。
现在看来，那时候亚东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比林岚早知道没被录取的事实。这些日子里，他和小珠如胶似漆，因此他的决定是在甜蜜里做出来的。所以亚伟想他的决定也一定是满意和让他感到甜蜜的。有一次亚伟在街上遇到了亚东和小珠，他们的甜蜜是一种让人羡慕的默契。但是随后，让亚伟震惊的一幕出现了。亚伟发现，莲娜竟然跟在了他们身后。莲娜还是那个样子，基本上没变。尤其是她的面色，依然像一块茶色玻璃那样冷峻和沉着。他们隔着并不远，亚东走得快，莲娜也走得快，亚东慢下来，莲娜也跟着慢下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亚东在和小珠说话的过程中，亚伟看见他朝身后看了几次。虽然他不露声色，但亚伟觉得他已经认出莲娜来了。开始下雨的时候，亚东附在小珠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小珠就走开了。亚东继续往前走，但没走多远就站住了。这时候，莲娜也站住了。亚伟隔着马路看着他们。他们在商业广场上相隔着一栋楼房，在细雨中站着。他们都面对马路，并不对视，脸上有一种特殊的神情。那是一种陈旧的表情，绝对属于一种记忆。亚伟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亚伟和小伙伴们在楼下玩游戏，他们就这样，在黄昏里站着，一直要站到天黑。等亚伟他们游戏散了，他们还久久不离去。如果说这是他们的告别，亚伟觉得很诗意。如果说这还是一种留念，那确实，很深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永恒。这样的永恒，是让人动容和黯然神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