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接受委派到登船离开只有两天,田齐阔走街串巷,匆匆忙忙告别父母和熟人朋友,脸上带着办洋差的得意,见了人就脱下礼帽说:“这次走得远,要去德意志。”只剩下半天一夜时间了,才想起还应该去英国人开办的麦加利银行用现大洋兑换马克或英镑。兑了钱,出来时,在银行门口赭色的方形石柱前碰到了小碧池,他的得意就像流水遇到堤坝,止住了。小碧池忧心忡忡:“就这么走了?也不去看看秋妹妹。”“来不及了。”“有吃饭睡觉的时间,就有去看她的时间,她可是常常念叨你的。”小碧池捏捏他的手,妩媚地一笑,“还是去吧,要走也是明天,得有人送送你。兵荒马乱的,我怕你一去就回不来了。”女人一下戳到了要害,时局不稳,他觉得去德意志避一避也好,却没想到回不来。
田齐阔回到日耳曼啤酒公司自己的宿舍,收拾起旅行箱,提着来到工厂门口,朝拉洋车的招招手。已是黄昏,橘色的西天烂漫着凄愁,早春的薄凉蜷缩在斜阳的阴影里,像是秋妹妹的心情,在胆怯中顾望着黑夜。他突然意识到,需要告别的不仅是秋妹妹,所有的妹妹都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都会成为他的思念。如果他就这样走了,真要是再见不着,他会后悔一辈子。他先来到台东镇的平康六里,待了半个小时,再来到冠县路的平康三里,也待了半个小时,又去了邱县路的平康二里、朝阳路的平康一里、莘县路的平康七里、云南路的平康四里、黄岛路的平康五里,每一处差不多都是半个小时。拉洋车的望着他提上提下的旅行箱忍不住问:“先生是推销胭脂的?”他反问:“你拉过推销胭脂的?”“拉过,还拉过检疫所的。冬天烟杆长,春天花柳繁,检疫所的上门打针,都忙不过来了。”
最后田齐阔来到四方路的平康八里。春宵太短,时间不因离别的沉重而慢下来。他做了一个惆怅的梦:自己掉进了海里,发现妹妹们一个个变成了鱼。
翌晨,开船前一个小时,他和秋妹妹出现在小港码头。起航远行的是一艘驶往欧洲的大型美国邮轮,因吃水太深不能靠近码头,需要驳运到两百米远的军用锚地登轮。码头上站满了人,都在排队等候驳船,两艘驳船一次只能运送二十个人。码头衔接着陆岸的石砌平台上,是一些送行的人。田齐阔看到,昨晚他告别过的“九嫦娥”都来了,有的是中式旗袍,有的是西式衣裙,摩登头让她们风光,高跟鞋让她们挺拔,都是笑吟吟、喜滋滋的,叽叽喳喳说成一片。
薇妹妹把一件连夜缝制的驼绒马甲送给田齐阔。他贴到胸前笑道:“暖得我心都化了。”夏妹妹撇撇嘴说:“存心让人家难受啊?酸死我了。”其他几个妹妹笑起来。小碧池说:“我这里有一张船票,哪个妹妹跟他去?”大家都望着秋妹妹。秋妹妹却望着薇妹妹。夏妹妹说:“谁叫你们让来让去的,我去。”一把夺过船票,看到不过是一张贬了值的金圆券,揉成团扔到地上,从旗袍腰窝里取下一块白丝绸的手帕,走过去拴在田齐阔的手腕上。秋妹妹说:“又不是牲口,你拴他干什么?”夏妹妹说:“我就是拴牲口呢,一拴就成我的了。”又问道,“秋妹妹,你没送什么吧?”小碧池说:“她送的是心。”夏妹妹说:“姐姐是说我没有心啊?我就是没有软缠硬磨的手段罢了。”说着瞪了一眼薇妹妹。薇妹妹说:“你别瞪我,你瞪她。”秋妹妹笑道:“你忘了那次我打她,她不敢瞪我。”夏妹妹噘着嘴说:“欺负人,你抢了我的人还打我。”秋妹妹推了一把田齐阔说:“他是你的人吗?你让他自己说。”田齐阔做出害怕的样子:“我可不敢说。”
几个美国水兵经过,看着一堆花枝招展的姑娘,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噘嘴飞吻。有个黑人认识鸨姐小碧池,“哈罗”一声走过来,拍拍她的屁股,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跟我上军舰吧?”小碧池嫣然一笑:“你们的军舰什么时候回美国?再待下去,恐怕要一命呜呼了吧?”黑人没听懂,摆摆手,走了。小碧池目送着不断回头的几个水兵,嘀咕一句:“他们走了也不好,钱挣不上了。”薇妹妹说:“哪里都是当官的好,这些兵们,早就是穷光蛋了,还能指望挣他们的?”
送行的人都回头好奇地看着她们:个个都是烟花巷的花魁,毕竟非同一般。有个戴瓜皮帽的人流里流气地喊一声:“是婊子送嫖客吗?有情有义哟。”喊着扔过来一颗糖炒栗子正打在秋妹妹胸脯上。田齐阔看他穿着短衣,打着绑腿,便放下旅行箱和马甲,走过去说:“一个做苦力的,也敢挑逗我的人,没见我穿着迈斯特西服、亨利亲王皮鞋吗?”说着一巴掌打飞了那人的瓜皮帽,又当胸一拳打得对方撞向栏杆差点翻到海里去。“迈斯特”是他的老板——青岛赫赫有名的啤酒大亨;“亨利亲王”是父亲的骄傲,父亲常说当年他伺候过亨利亲王,亲王的皮鞋照见了他的脸。笔挺的西服、锃亮的皮鞋——上等人就是上等人,你没有眼色你就得吃亏。田齐阔若无其事地来到姑娘们跟前说:“回去吧,天这么凉,要下雨了。”
真有几滴雨落在秋妹妹半裸的臂膀上,她着急地说:“我不是说了嘛,世道要变了,遇事要小心,不可随便招惹人。”田齐阔若无其事地说:“世道再变,也跟我没关系了,我要走了。”“那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你知道,我的性子又绵又软。”“那今天是怎么了?”“今天是他先打了你。”“哪里就打人了?人家是请我吃栗子。快去排队吧,该上船了。”小碧池盯着那个找回瓜皮帽朝这边愤愤张望的人,怕再生是非,对田齐阔抱起粉拳说:“你走好,我们不是抛头露面的人,该回去了。”夏妹妹哽咽着说:“我们等你回来。”薇妹妹用牙轻轻咬着嘴唇,突然扭过脸去,对着风说:“什么时候能再见呢?”秋妹妹静静地伫立着,什么话也没有,该说的昨天夜里都说了。“九嫦娥”都在抹泪。田齐阔一再地挥手,催促她们赶紧回去。
小碧池带着四季妹妹——春妹妹、夏妹妹、秋妹妹、冬妹妹和四朵妹妹——莉妹妹(茉莉)、香妹妹(夜来香)、薇妹妹(蔷薇)、樱妹妹(樱花),离开了小港码头。田齐阔依依不舍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出远门办洋差的得意丝毫没有了,胸臆里不禁有些悲酸:莫非就像他的名字所昭示的那样,此生是聚散无常的?名字是一个叫卫礼贤的德国传教士起的,父亲本指望让孩子受洗再起个洋名,田约翰、田保罗、田彼得什么的,但这位传教士又是个尊孔尚儒的汉学家,随手拿来的不是《圣经》而是《诗经》,虔诚地说:这可是孔子删改过的诗歌。翻了几页,看到《邶风·击鼓》里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便说就叫契阔吧,跟世上的一切投合而疏远。并且也不主张受洗:孔子和耶稣是一样的圣人,孔子比耶稣年长五百多岁,是一切圣教之祖,何必要数典忘祖呢?父亲说那就“契阔”吧。后来他自作主张改为“齐阔”,一是“契”又有地契和“勤苦”的意思,他不喜欢;二是青岛为古齐国的领地,有道是“王者莫高于周文,霸者莫高于齐桓”。听老人们讲,他这一族是齐王田横的苗裔。当年刘邦称帝,要田横去帝都洛阳朝拜,不去就灭了齐国。田横先是奉诏前往,快到洛阳时听说刘邦召他来不过是为了斩头一观,感到屈辱难忍,便悲愤地拔剑自刎。消息传到齐国,追随齐王的五百壮士在田横岛集体自杀。田齐阔很骄傲,毕竟敢于用自杀抗衡对手的祖先并不多。
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田齐阔才登上美国邮轮“华盛顿号”。他在甲板上打开旅行箱,把薇妹妹送他的驼绒马甲放进去,顺手摸了摸箱底,有点意外,再摸,愣了:黑皮夹子呢?他把衣物一件件翻起,翻出了用一百个现大洋换来的五百马克和七十英镑,唯独不见黑皮夹子。他迅速合拢旅行箱,提起来跑向舷梯口,冲撞着不断上来的人朝下走去,大声喊着:“让一下,让一下。”已经顾不得了,尽管他知道上来的不管是西人还是国人都是上等人。他让驳船把自己运回海岸,坐上一辆来送旅客的单套马车,直奔日耳曼啤酒公司。
2
日耳曼啤酒公司的总经理迈斯特大吃一惊,但他坚信黑皮夹子不是不翼而飞,而是被这个中国人拿去做交易了。他问道:“你知道里面是什么?”田齐阔毕恭毕敬地说:“不知道,先生。”“撒谎。”“我怎么敢对你撒谎,先生。”迈斯特举起包着橡胶外套的手杖,狠狠地抽了过去。毫无提防的田齐阔惨叫一声,捂着脖子歪倒在迈斯特办公室油漆剥落的木地板上。在田齐阔的记忆里,这位德意志帝国的东方大亨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这是他第一次打人,而且打得如此狠毒。迈斯特用德语和汉语轮番吼叫着,嗡嗡嗡地挥着手杖,却再也没有落到田齐阔身上。田齐阔想不到,迈斯特没有把他揍个半死,是因为在对方看来,丢失的东西远比他的命更重要。迈斯特突然把手杖一丢跪下了,伸出手来说:“实话告诉我,你给了谁?快去拿回来。你需要什么,钱、女人、股份,还是职位?”田齐阔趴着,脖子上的血顺着耳根和嘴角滴沥到地板上,说明他的额头是向下的,他在磕头。他呼吸着自己的血腥气,看到迈斯特的膝盖为了他在地板上蹭来蹭去,便觉得趴着是最好的,起来的罪过不亚于丢失黑皮夹子的罪过。迈斯特看到自己的跪求没有效果,起身吼道:“猪猡,我喂肥了你,你竟然让我倒霉,那就只好把你交给警察局了。”愤怒让他气息充沛,声音很大,挂在身后墙上的彩绘——“日耳曼啤酒公司生产线”都被震颤得摇晃起来。田齐阔趴了很久才站起来,看到迈斯特已经离开,便用手帕擦擦血迹,拿出作为差旅费的五百马克和七十英镑以及船票,放在办公桌上,戴起滚落的礼帽,整整他颇为自豪的颜色和款式都跟迈斯特一样的西服,提着旅行箱出去了。
他先去了宿舍,洗净血迹后来到街上,朝南走去。尽管日耳曼啤酒公司所在地早在抗战胜利后就更名为登州路,但田齐阔跟公司的德国人一样,仍然喜欢叫它最初的名字:米勒上尉路,因为米勒上尉是位建筑设计师,参与设计了青岛的不少建筑,还因为田齐阔的父亲田易跟米勒上尉照过相。路边的梧桐老枝苍然,依旧保持着冬天的光秃,迟迟不见绽叶,而墙根里的连翘却已是灿若黄缎了,缎朵上挂着粉瓣,那是从墙头落下的樱花。樱花的树根扎在墙内,因为是啤酒浇过的,比别处的至少早开两个月且茁然花繁。路的尽头是贮水山,那儿松杉森然,山清水秀,曾经是日本神社“灵之家”的地盘。当年他带着包括“九嫦娥”在内的学生来这里唱日歌,举日旗,下跪拜祭时,心情跟现在似乎一样:在绝望中挣扎。不同的是,那时他还得佯装高兴,现在连佯装也无必要了。
他在山下一饺子馆吃了午饭,又在街边买了包白龙牌香烟,沿着石阶小径走上山去。茂密的树林一阵摇晃,猛不丁窜出一个士兵来:“干什么的?”青岛多青山,沿海所有的山头都有第十一绥靖区的部队把守,但贮水山并不望海,怎么也驻起部队了?他说:“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士兵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安静,不会是间谍吧?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他谄笑着:“我是德国人的人,能做谁的间谍呢?”拿出香烟,用指头弹出一支,扔给了士兵,“辛苦了长官。”下山时他看到两辆满载士兵的卡车朝北驶去,和一辆美式敞篷吉普交叉而过,都是急火火的样子,平静的米勒上尉路已经不平静了。而昔日这里只有运送啤酒桶的货车和迈斯特的奔驰座驾,间或有豪华的封闭式双套马车给啤酒公司送来客户,蹄声伴随着鸟鸣均匀地响过。一边是公司围墙,一边是私人宅院,商铺零零星星只有几家,茂密荫浓的夏季梧桐笼罩着稀稀落落的路人。
田齐阔来到海边,登上了一座远离浴场和港口的礁岬。礁岬上到处是鸟屎,僻背而安静,海风柔和地吹,像秋妹妹的抚摸;鸥鸟在海上恣意地飞来飞去,不管什么时候,它们都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他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点起一根香烟,轻轻吸一口,然后就忘了继续吸它。他没有烟瘾,只是觉得抽烟的样子能帮助他想事。现在他要好好想一想了,在无人干扰的礁石上,面对空旷的大海,仔细想一想昨晚他跟“九嫦娥”告别的过程,因为从他把黑皮夹子装进旅行箱到杳然不见,也就经过了一夜,也就见到了她们。
平康六里的冬妹妹给他沏了茶,很惊讶他会在这个时候离开青岛。她说,听客人说鲁南鲁西已是共产党的天下了,青岛迟早也会是。刘司令的人都说过一天少一天,就像死到临头了。妈妈(老鸨)已经去瑞蚨祥扯了红布,说是一旦天变了就挂出去。你跑什么?本事那么大,到时候自有活路的。田齐阔笑道,我哪里是逃跑,是去办洋差的,顺便瞧瞧欧罗巴德意志。屋子里没有别人,他也没有离开过旅行箱,半个小时里基本上都是她在说:春天了,生意好起来,男人跟猪狗是一样的。但你看着人来人往,却都是不肯散银子的主,跟往年不同,买卖人少,外来人少,多是警备旅的丘八,好的呢拿抢来的衣服、布料、首饰、吃食顶上,不好的呢举着枪来举着枪走,哪里是国军,是土匪。客气一点的说,赊着吧,老子打了胜仗加倍奉还。哼,退下去的潮头,再上来就不是你了,指望国军打胜仗,还不如指望麻雀上青天。你这一走,我也想走了,妈妈是不会阻拦的,可我去哪里呢?冬妹妹的一对眼睛出奇的大,也亮,像两盏灯。她不是平康六里的头牌,却能照亮姐妹们的心,常常给身边的人说:看他们都是些疯子,就顺着吧,保重自己看往后,再难的事也经过,我就不信还有活不下去的日子。离开的时候,她像一个小孩拽着田齐阔的衣服说:不过你让我的心空了,好像没有依靠了,以后遇到麻烦,我们找谁去?田齐阔说:好像我不回来了。她说:那你还想回来?她不问田齐阔去办什么洋差,也没有扫一眼他的旅行箱,不可能偷走黑皮夹子。
来到平康三里时樱妹妹正在哭,妈妈又打她了,用麻绳蘸着水,都把旗袍从脊背上抽烂了。妈妈说你吃我的住我的,连胭脂钱都得我倒贴,讲点恩德吧姑奶奶,不要以为脸蛋好看就可以推三阻四,公主的身子窑姐的命,说的就是你。樱妹妹身子弱,时常不舒服,也就时常是拒绝的,觉得即便挨一顿打,也比接客好受些。田齐阔安慰她说:将来,挨打的人要打人,不信你等着瞧。不想接客就不接,妈妈从你身上也赚够了钱。现时今日,最要紧的是保护好自己。说着拿出五个现大洋,塞到她手里。她叹口气说:我也不能靠你的施舍过日子,做婊子的不想接客,我还能干什么?田齐阔说:樱妹妹想开些,只有旱死的走兽,没有淹死的鱼虾,走一步是一步,只要往前就好。说着,提着旅行箱去楼下见了妈妈,送上两个现大洋说:求求你不要再逼迫樱妹妹了。一脸横肉的妈妈说:你要是真心疼她,五十个现大洋赎回去。他在心里叹气:赎回去怎么办?樱妹妹靠什么生活?她还得靠自己。见过妈妈他就走了,旅行箱一直没离开过自己。樱妹妹送他到门口,望着他泪眼汪汪。
之后他去了平康二里,听到了香妹妹跟妈妈的拌嘴,也是因为拒绝接客。但这里的妈妈只唠叨不动手,香妹妹也就敢说些:嫌我挣得少了?容不下我就去莉妹妹那儿。婊子也是人,不是一头毛驴子,谁想骑就骑。再说就算是毛驴子,也有个犟脾气嘛。人家把我们不当人,你也就看成鬼了,还是个妈妈。她心高气傲,看不上的人绝对不接,尤其不接码头上的苦力:汗津津臭烘烘的,下死力气才挣来几个糊口钱,不知道寄家去,倒养成了有一个花十个的毛病,浪荡鬼是你当的?她喜欢美国水兵中的白人,喜欢带枪佩剑、威武高大的军官和腰缠万贯的买卖人。一个烟花女居然如此挑肥拣瘦,生意自然是冷清的。妈妈逼她,却又拿她没办法,两个人就天天你呛我堵的。香妹妹听田齐阔说了来意,撒着娇说:你把我带上吧,我也要去浪一浪德意志,听说那儿的男人一个个都是大洋马。话间不时地瞟着窗外,看到有军官骑马经过,立刻跑了出去:五十军的哥哥,看到妹妹怎么不下马?进来喝杯茶吧。那军官礼貌地说:今儿有公务,改日吧,我是三十二军的。再回到田齐阔跟前时,她就用拳头捶他:不想带我去干吗还来看我?你走吧,别耽误我的事。田齐阔打着喷嚏走出了香气氤氲的卧房。香妹妹追出来说:真的要走啊?还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呢。他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说:那就是不回来了?遭报应的,怎么可以丢下我们不管?你不管我可以,秋妹妹不管了?薇妹妹不管了?姐姐不管了?他笑道:有人等我就回来,没人等我回来干什么?她说:我怕你说的不是没人等你,你是骂“九嫦娥”忘恩负义了。我去对姐姐说,妹妹们一起拉住你,不让你上船跑到大洋马的德意志去。香妹妹边说边送他出了平康二里,分手时问道:看着箱子老沉,装的啥呀?这当然不能证明她打开箱子偷走了黑皮夹子,因为旅行箱自始至终都在他手边。他顺嘴问了一句:青岛有几个军?香妹妹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两个军,五十军的军官比三十二军的军官有钱。
莉妹妹的平康一里离码头最近,客人都是外国水兵和水手。田齐阔一出现,莉妹妹就把抱着她跳舞的英国水手推开了。她是这里的头牌,很忙也很累,钱倒是比别处好挣些。田齐阔不想过多地打搅她,就没去她的卧房。舞厅里挤满了男人和女人,音乐是水兵乐队奏起的黑人蓝调,充满异国他乡的孤独和忧伤,听着就想哭。莉妹妹说:你走啊?离开国家就是离开自己的女人,好比这些外国人,又坏又可怜,趴在你身上叫着家乡姑娘的名字,想想也有不该,他们的造孽也是叫人逼的。你不会也去造孽吧?把想妹妹的眼泪洒在人家肚子上。她是在替秋妹妹抱不平了。田齐阔不禁有些伤感:说到底还是我在忘恩负义,这么多年了,看着妹妹们都在平康里苦熬,也没有伸手拉谁一把。唉,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莉妹妹说:有什么不能的?男人都是一个臭毛病。说着两指伸进旗袍领子,夹出一圈钞票塞给他:英镑,你拿着,有用的。他说:我怎么能拿你的钱?抓住她的手就要还给她。她说:是嫌我的钱不干净,还是秋妹妹面前不好交代?都要走到天边去了,秋妹妹管不了那么多。田齐阔不想伤了为人实在的莉妹妹,收起钱说:你等着,我给你买一双德意志皮鞋回来。她说:好,我等着,尺码你知道?他弯腰伸手,要拃她的脚。她说:别拃了,你不知道我跟秋妹妹一样?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她湿润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直到他离开,也没在意他还提着一个旅行箱。
跟平康一里差不多,码头边的平康七里也是外国人的天下。
但这里是清一色的美国第七舰队的官兵,爵士乐的天堂,通宵达旦。薇妹妹也是头牌,却显得从容悠闲许多,因为她有专属,对方是巡洋舰的舰长,别的人至多可以抱着她跳跳舞揩揩油,跟她进卧房是不行的。她见了田齐阔并没有迎上来,站在舞厅中央,指挥一个水兵接过了旅行箱,又用英语说:哥哥来了,上楼去。水兵拎着箱子走在前面,他跟她走在后面,卧房到了,水兵走了,门一关就剩他们两个了。除了秋妹妹,薇妹妹是唯一能由他抱抱亲亲的妹妹,但也仅止于此。她曾说你和秋妹妹都是我的喜欢,我不能让喜欢的人跟喜欢的人打仗。所以就克制着。他告诉她要去干什么。她愣怔着,意外得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她生气了:你不要给我说我不爱听的,出去,出去,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她推他出去,哗的一下从里面拴死了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她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拽他进去。他看到她把脱去的旗袍搭在旅行箱上,只穿了一身黑艳的小衣裳,袅袅娜娜地走来走去。他说:薇妹妹,你不要以为我丢下你不管了。她泪流满面:你怎么管?连你自己都顾不过来,谁知道还能回来不,来吧,秋妹妹要怪就怪我。然后仰身躺在床上。他没有“来”,只是上上下下亲着,脑子里是薇妹妹的从前:“九嫦娥”里她是第二个主动往他怀里钻的,即便知道了他跟秋妹妹的事,也还不舍不弃地说:你能抱秋妹妹就能抱我,抱我,快抱我。只有你抱的时候,我才会觉得男人的抱是好的。他抱她亲她,却从未想过,他对她应该像对待秋妹妹一样。他不“来”,她就生气了,翻身起来,把他推倒在床上,又踢又打地撒着“武娇”,仿佛说:不敢爱的人,死去吧。他趴在床上,不敢看她,只听她说:我知道你的心了,全在秋妹妹身上,说出来她会高兴死。也罢,免了我的疼我的牵肠挂肚,那会疼死人的。这是第二个瞬间,他的视线离开了旅行箱。等他坐起来时,薇妹妹已经穿好旗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他说:我走了。她一动不动,用清莹的眼泪回答了他。她对他跟秋妹妹对他一样,啥都舍得,怎么还能偷他的东西?
春妹妹就更不可能了。他来到平康四里时,六师的一群黑人和一群白人正打得你死我活,狼多肉少,天天都有抢夺,今天的抢夺格外激烈。春妹妹吓坏了,抖抖索索跑出了门,正好碰到田齐阔提着旅行箱从洋车上下来。她说:哥哥,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可是你来了又能怎么样?这些外国丘八一个个如狼似虎。他们在路灯下说话。听说他要出远门,她就没好气了:都走吧,坏人要走,好人也要走,亏你还想着来给我说一声。又叮嘱他路上小心,不要沾染外国女人。我干这一行我知道,像我们这样干净的没几个,那得多长多少心眼儿少挣多少钱。她说的“我们”指的是“九嫦娥”。在婊子行当里,“九嫦娥”的干净的确是奇迹。又说了几句,她就催他快走:六师的人喝醉酒什么都干得出来,小心抢了你的东西。六师就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日本投降时来到青岛,驻防已经四年了。田齐阔说不怕,我跟六师的人打过交道,比日本人好对付多了。果然当两个美国兵气势汹汹朝他走来时,他脱帽致意,又用英语低三下四说了几句奉承话,他们就转怒为喜。在他看来这些美国青年完全不适应中国人虚与委蛇的处世艺术,口是心非往往被当真了。又说:我明天要去周游世界,先去德意志,再去美利坚,如果能把你们的思念带给爱着你们的美国姑娘,我将不胜荣幸,因为我也希望得到她们的帮助。一个美国兵认真地摇摇头,连说几个“NO”,意思是没有爱着他的美国姑娘。另一个美国兵皱起眉头想:到底有没有呢?田齐阔又说:放心,我不会泄露你们纠缠中国姑娘的秘密。美国兵说:谢谢,我只有妈妈和姐姐,她们是爱我的,却不能给你什么帮助。田齐阔表示了最严重的遗憾,提起旅行箱坐着洋车扬长而去,好像他是专程来找这两个美国兵的。两个美国兵没觉得自己受骗,心情很好地拉住了春妹妹。春妹妹朝着田齐阔喊一声:我去码头送你。
田齐阔顶着一轮残月又来到平康五里告别夏妹妹。这里是鸨姐小碧池的地盘,夏妹妹的日子自然好过些,不是头牌,胜似头牌。小碧池原来也只是一窑姐,平康五里的老鸨吊打死了一个想要从良嫁人的妹妹,作为头牌的小碧池抱打不平,仗着警察局里有相好,罚没了老鸨的全部财产作为性命赔偿。死者没有亲人,钱钞归了愿意娶她的相好,平康五里的房产和物件归了小碧池。小碧池做了老鸨不叫妈妈还叫姐姐,她本来就是“九嫦娥”里的姐姐,大家叫惯了,改不了口。再说平康五里后来没有再设头牌,人问起来,回答总是有我在谁敢当头牌?其实她是有意让夏妹妹出头,好让她过得称心如意些。夏妹妹不肯:我当婊子就是为了混饱肚子,不想成个人尖子让人惦记,不是说树大招风吗?小碧池见了田齐阔说:想不到你把妹妹们都看了一遍,有情有义的哥哥,你的心我们是知道的。最后一个是秋妹妹,亏你想得周全。就是不能咱们一起喝喝酒唠唠嗑,警察局的马笑荣来了,要庆贺他升任局长,一起来的还有个葛团副,说是新成立了干部训练团,绥靖区刘司令兼任团长,下来就是他,傲气得就像家雀的屎,点名要夏妹妹。不听不好,一来吃粮的都疯了,不走完阳气不罢休似的,哪里知道阳气走完就是阴间;二来马笑荣于我有恩,报答也是应该的,顺便我得劝劝他,别学傅作义,也别不学傅作义,不该学的时候不学,该学的时候就得学。田齐阔问:傅作义怎么了?小碧池说:北平王投降了你不知道?现在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南北分治,将来世事如何变,谁说得上。一夜婊子就永远是婊子,我们的本性就是朝秦暮楚,走着瞧就是了。说话的地方在平康五里的酒吧。夏妹妹端来一杯酒,他一口喝干说: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时候不早了,我这就走。夏妹妹哭起来:我还能见到你吗?小碧池说:能,明儿都去送。夏妹妹又笑了:那我得把眼泪留着,明儿当着大家的面流出来,好让别人知道哥哥在我心里不比在别人心里轻些。小碧池打她一下说:真心的眼泪都是要往肚里咽的。夏妹妹说:姐姐是说自己吧?小碧池再打她一下:去!田齐阔淡淡地笑着站了起来。直到离开,旅行箱都在他脚边,酒吧里熙熙攘攘,男人女人瞟来瞟去都在对方脸上身上,管那个冷冰冰的皮箱子干什么?
最后的平康八里让田齐阔很激动,因为他看到了秋妹妹的激动。她听到他在天井里问妈妈她是否闲着,就连喊带叫跑出卧房,扶着栏杆朝楼下喊:闲着呢闲着呢。又回头对卧房里的军人说,快走吧,我哥哥来了。军人说哪有婊子赶人的。她说我又没收你的钱。军人说你收了我对你的喜欢。她说喜欢的话以后再来。军人冷笑一声: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青年教导总队的总队长秦铜,你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阎王。秋妹妹问:阎王是多大的官?田齐阔来到门口,脱下礼帽朝军人弯弯腰,炫耀地说:我是德国人的人,明天要去德意志,是来告别的。秦铜审视着他走出来,突然一把攥住秋妹妹的手:今儿我给你个面子,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要霸占你,这人是最后一个,不听话我就炸掉平康八里。秋妹妹笑道:你最好现在就炸掉,好成全我和哥哥。俗话不是说了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秦铜瞪起眼睛说:话不可乱说,我可要当真的。秋妹妹不再理他,推着田齐阔进了卧房,顺手关上了门。她把眼前此刻看得最重要,爱着的人来了,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她是风尘里头的柳根梅骨,听到过太多的豪言威胁,她不怕。两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人。追问是必须的:你怎么不先来我这里?他说:你是想把过夜的地方让给别人?她一笑,又问:每个妹妹的卧房里都待了很久吧?他说:是的,久得都白了头,到你这里就只剩下一个晚上了。她说:好好说,是不是薇妹妹留你吃饭了?他说:我还没吃饭呢。她问:那她留你干什么了?他说:她就没留我。她说:我不信,她的鬼我还不知道?那夏妹妹呢?他说:这个你去问姐姐。她说:我的姐姐不是你的姐姐,你少叫。就这样说着你恩我爱,她似乎是嫉妒的,又似乎不是。田齐阔在秋妹妹的卧房里用餐,睡觉,还去了楼下厕所,不能说旅行箱没有离开他的视线,只能说旅行箱一直在卧房里。会有什么危险呢?就像石头不会开花,秋妹妹不会偷拿他的东西,她是世上最没有理由害他的人。但是现在,他如果不去问秋妹妹,还能去问谁呢?秋妹妹,你不会是想让我留下就拿走了让我远去的黑皮夹子吧?
潮退了,礁岬升高了许多。下面的沙滩上,潮湿和干燥被一条海藻线间隔着,不甘被遗弃的螃蟹追逐海浪而去。鸥鸟在头顶盘绕,鸣叫着驱赶田齐阔:这么长时间还不离开,这是我们栖落的地方。田齐阔站起来,慢腾腾走下礁岬,来到马牙石铺成的老街上,徘徊了片刻,便快步走向四方路的平康八里。走着,忽听有人在后面喊他,他扭头一看是几个长袍马褂、礼帽黑镜,立刻就把头昂起来。青岛是洋人建起来的城市,大凡西装革履的洋派面对老旧打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他寻思对方不是做小本买卖的生意人,就是大宅门的账房跑腿,怎么会认识我?那些人快步走来,后面跟着两辆黑色圆顶的雪佛兰,诡异地扭来扭去。田齐阔想,我不能用国语跟他们讲话,免得他们继续小看我——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小看了,直呼其名而没有称他“先生”就是例证。但他一时拿不准是说德语还是说英语或日语,皱起眉头想着,最后决定,先说德语,再说英语,最后说日语,让他们瞧瞧,他们在跟谁打交道。想好了才发现,他其实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们架起他的胳膊塞住他的嘴,麻利得就像渔民收拾一条进网的鱼,抱腿抬腰把他塞进了雪佛兰。疾驰而去的时候,他在心里用混乱的几国语言对自己说:你被绑架了。
迈斯特吓唬田齐阔要把他交给警察局,却又知道最不应该的就是让警察局插手。黑皮夹子是父亲老迈斯特最重要的遗物。1898年3月中德签署《胶澳租借条约》后,作为德国有名望的工程设计专家,老迈斯特曾建议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将租借地内的新市区定名为“青岛”,并把它建成“模范殖民地”。不久他乘船来到这里,按照“模范”标准规划了城建格局,并亲自设计了难度最大的包括供水系统和排水系统在内的地下管网。他酷爱啤酒,认为一个标准的日耳曼人一生必须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泡在酒吧;当他知道驻扎青岛的两千四百多名德国军人竟为了几箱来自慕尼黑的淡啤酒去码头列队迎接时,就连夜设计了一个啤酒生产车间,要求胶澳总督拨款建设。当时城建已经全面开工,炮台和军营也都上马,资金严重不足,根本无暇顾及并非生存必须的啤酒,拒绝是必然的。老迈斯特便倾其所有从家乡购买设备和聘请酿酒师,自己创办了东方第一个啤酒公司,利用崂山矿泉水生产出的第一桶啤酒,被他称为1903年的神迹。三年后,他的“青岛啤酒”在慕尼黑博览会上获得金奖。1914年8月日本向德国宣战,青岛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唯一的东方战场,威廉二世命令德军“战斗到最后一人”。老迈斯特发电报给德皇:陛下会看到我就是那个最后的人。他拿起枪来保卫他提议命名并参与设计的这座殖民新城,直到中弹倒下,被两个德国士兵抬进战地医院。死前他托付给儿子的,一是黑皮夹子,二是啤酒生产线,叮嘱道:人在它们在,为了德意志的利益,千万不要让日本人得到。不久德国人兵败撤走,迈斯特则留在青岛坚持把啤酒生产到底。他把黑皮夹子藏在独特的啤酒生产线的某个管道里,管道各处又都绑了炸药,一旦日本人抢夺,他就将引爆炸毁。但新来的日本统治者对啤酒生产严重外行,觉得收取工业税和从店铺里抢夺啤酒,比抢夺一座啤酒工厂更划算。日耳曼啤酒公司也就始终存在着,黑皮夹子在迈斯特的保护下一直安然无恙。
但迈斯特意识到,现在不行了,时局的发展难以预料,要是他继续把黑皮夹子当作私人收藏,结果很可能是在失去它的同时也失去一个德国人对国家的忠诚。有个叫马笑荣的警官一连三次来公司打听老迈斯特的重要遗物,并提出了交易的价码,高得居然超过了好几个日耳曼啤酒公司。于是他决定把黑皮夹子交给远在波恩的联邦政府,不管政府继续藏匿,还是交给中国现在或未来的政权,他都可以接受,但他自己却没有权利做出任何违背德意志意愿的私人选择。他本来应该亲自送去,但时局让啤酒公司陷入了走与留的困惑,他无法霍然离开,便想到了田齐阔。田齐阔是田易的儿子,仅仅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赢得他的信任。他记得在田家父子为他做事的日子里,还没有一次辜负过他。然而就跟做生意一样,没有稳赚不赔的时候,百分之百的保险后面往往是百分之百的危险。田齐阔的背叛突如其来,黑皮夹子出事了。他现在唯一的期望是:也许田齐阔只是意识到了黑皮夹子的重要,交易并没有发生,还来得及夺回。他想到了青岛青帮。
3
田齐阔一下雪佛兰,就认出他来到了商河路南首的青山公馆,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反绑着的手腕有了一阵钳夹似的疼痛。这是一座日本人修建的公用楼房,当年不挂牌子,也没有守卫,稀松平常。人常见一胡子拉碴的中国老门房在玻璃窗户内抽水烟,剔牙齿,无聊地打量着往来行人。抗战胜利后才知道里面是刑讯逼供中国人的魔窟,地下室里木头和铁的刑具上到处都是被骨肉磨损扭曲的痕迹,墙上地下全是干结裂张的厚血,墙角放着一堆剜下来的眼睛和舌头,也都枯作干肉了。国民政府从日本人手里接收青岛后,刻意保存青山公馆的旧貌,想在此建立纪念馆,供人参观,牢记民族血仇,但很快内战爆发,建馆立碑的想法就不再提了。又因为阴森恐怖没人居住,便成了一座弃楼,据说夜深人静路过此地,还能听到从门窗里传出男人的惨叫和女人的哭喊,会瘆得人头发奓起。
想不到如今这里又成了国人残害国人的地方。几个“马褂”押着田齐阔进楼,来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室,开灯一照,一切如旧,还是日本人拷打火炼反抗者的样子。“马褂”把他全身搜了一遍,然后绑到黑乎乎的木柱上,拿掉了塞住嘴的一团烂布。一个长脸“马褂”厉声发问:“黑皮夹子呢?”田齐阔赶紧解释,先说德语,再说英语,然后说日语,看到换来的只是嘲讽和冷笑,赶紧又改说国语:“那东西对我没什么用,请告诉迈斯特先生,他不能冤枉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长脸“马褂”用戴着戒指的右手中指抠抠脸说:“去麦加利银行一进一出就有用了。”田齐阔一片茫然:“什么意思呢?”“私吞了几百万马克还在这里装傻充愣。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是你要去的德意志,你将一去不返。没有人追查的,当年日本人剁碎死尸喂鱼再把鱼卖给中国人的事你不会忘记吧?快把票据交出来。”田齐阔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是打开过黑皮夹子的,赶紧说:“里面哪里是银行票据,只有两页折叠起来的注明A、B字样的图纸。有什么大不了的,重新画一张不就行了?”谁会相信呢?长脸“马褂”说:“看来你是不想活了。”田齐阔哭丧着脸说:“人称我德国黑背、北洋奴、汉奸、枪下爬,我是宁肯磕头不招恨的,骨头软得像面条,没有硬气跟强人作对。”长脸“马褂”吼一声:“给我打。”皮鞭抽得田齐阔惨叫不止,结果还是一样:不是票据是图纸。一个“马褂”说:“他这个熊样子不是逞强的人。兰亭哥,是不是德国鬼子骗咱呢?”叫兰亭的长脸“马褂”说:“大概我搞错了,迈斯特肯定说的是黑皮夹子里的东西值几百万马克。什么图纸,这么贵重?”幻想早脱干系的田齐阔想都没想就说:“地下管网图。”
田齐阔万分后悔自己说出了黑皮夹子里的内容,这样做显然延长了他在青山公馆的时间。他被松了绑,又关了两天,才有了第二次审问。兰亭和颜悦色地问他,在发现黑皮夹子丢失之前他都去了哪里,接触了什么人。他心想绝对不能把“九嫦娥”端出来,就一口咬定什么人也没接触。兰亭习惯性地用右手中指抠着脸说:“如果你不说,那就简单了,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天。”大吼一声,“上刑。”
田齐阔惊恐的眼光掠过对方右手中指上的戒指,一个“潘”字刺亮了他的眼。他喊道:“相煎何太急,我也是潘家潘门的徒子徒孙,咱们同祖同宗,怎么就不认识了?”大家愣了,撕住他的“马褂”立刻松了手。兰亭一脸诧异:“你也是进了家理(本帮)的?哪里扎根(加入)?”“海上扎根。”“上的小香(徒弟代师收徒)还是大香(摆香堂当面认师)?”“不上大香还敢称三番子(祖师潘清之子)吗?”“敢问本命师的大名?”“二十二代‘通’字辈王大王。”“引进师为何人?”“尊师亲传二十三代‘悟’字辈岛上名媛小碧池。”“和谁同一蒲团(同进家理)?”“平康里的秋妹妹、薇妹妹、莉妹妹。”“本命师曾在何处撒网(敛财,即收受徒子徒孙的孝敬)?”“东到田横,南到连云,西到馆陶,北到刘公。”“闭嘴,这是你该露的吗?”“帮中弟子谨遵三露三不露,遇急、遇难、遇盘查可露,外人、熟人、亲人不露,我命在旦夕,怎能不露?”看田齐阔对答如流,兰亭笑了,拱手作揖道:“对不起了师傅,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万不要记在心里。”田齐阔说:“冤枉没有消除,怎么能不记?”兰亭说:“真的是冤枉?看来弟子们要反过来帮师傅你了。”说罢招呼几个“马褂”跪下磕头。原来兰亭虽然比田齐阔年长,但他晚进家理,拜的是二十三代“悟”字辈的师傅,自己属于二十四代“觉”字辈。青帮规矩:一师皆为师,一徒皆为徒,四方有长辈,八面是徒弟。刹那间绑架对象成了头顶师傅,不请饭赔罪是说不过去了。
兰亭不是什么显要阔气人物,和几个“马褂”把田齐阔请进了博山路的十乐坊——一家专营锅贴的饭店。一伙人点了四大盘锅贴:扇贝馅、虾仁馅、蟹黄馅、牛肉馅,要了两斤苦老酒,边吃边说。兰亭说,在田齐阔被关的日子里,他去找过迈斯特,证实黑皮夹子里正是“地下管网图”。迈斯特愤怒地说,果然他偷看了。兰亭问迈斯特此图有什么用时,他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田齐阔问:“你给迈斯特先生帮忙,莫非他也进了家理?”兰亭说:“这个不知道,是青岛青帮三堂会首二十一代‘大’字辈的金月啸传话下来,我师傅时景宗派我带几个弟兄出手相帮,两辆雪佛兰也是他派的。”田齐阔有些心虚,就不再问什么。他其实不是青帮中人,只是接触过青帮人物,也常听小碧池说起青帮的掌故和规矩,知道家理祖师是雍正年间的漕运大佬潘清,青帮子弟都自称姓潘,好为潘家徒孙,也知道他们讲究三老四少,义气千秋,共扶同担,渡过难关,看到兰亭戒指上有一“潘”字,就冒冒失失认了潘祖,没承想这么容易就让兰亭信以为真了。
兰亭说他已经看出田齐阔不是个偷金窃银的恶人,本打算拷问一番第二天就放弃,上街时碰见新任警察局长马笑荣后主意就变了。马笑荣是抗战时号称“崂山狮子”的青岛保安总队一大队副大队长,请他做过线人,一次打劫日本宪兵队押解抗日人士的囚车,就是他提供的线索,还描画了路线。所以马笑荣见他很客气,问他近来忙乎干什么。他说给师傅时景宗跑腿,又帮着日耳曼啤酒公司查找“地下管网图”。马笑荣一把揪住他说:找到了没有?我去了三趟日耳曼,就是为了这劳什子图——老迈斯特的遗物。田齐阔忍不住打断兰亭问道:“警察找它干什么?”兰亭说:“我也问过,马笑荣不说,越是不说越重要,我们都得好好想一想,它到底是干什么的?”田齐阔寻思:看来它真的能值几百万马克。想着起身,急着要走。兰亭说:“还没吃好喝好呢。”田齐阔说:“改日我请客,咱们去春和楼吃海鲜。”兰亭说:“师傅别客气,有事去时景宗的花烟膏店找我,知道在哪里吧?”
田齐阔离开十乐坊直奔秋妹妹的平康八里。一进入天井,妈妈就从右首窗户伸出头来说:“你把我们的头牌领走了,还来干什么?打仗啊?打得过吗?”他疾步上楼,来到秋妹妹的卧房,看到曾见过的青年教导总队的总队长秦铜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一双秋妹妹留下的红缎面绣花鞋捏来捏去。秦铜一见他便忽地站起:“人呢?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说着把绣花鞋塞到军服口袋里,一步过来撕住了他。他说:“松开我长官,你是要跟我比厉害吗?我哪里比得过你,还没发威我就倒下了。”看对方松开他又攥起了拳头,便说:“爷爷,爷爷,我是来找人不是来挨打的,等见到了秋妹妹你再打我行吧?”说着仰身倒在床上,“这张床我睡过你肯定也睡过。秋妹妹要是在别处有了床,我还来这里干什么?军人不光有枪还有脑子,你其实也知道,我跟你一样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秦铜微眯了眼睛盯着他:“你不是要去德意志吗,怎么没去?”田齐阔不回答,一副可怜相地坐起来:“是你逼走了她,她不喜欢你霸占,又怕你炸掉平康八里就跑了。”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秋妹妹没偷黑皮夹子,怎么不见人了?她现在怕的恐怕只有我。秦铜沉默着,突然问:“你说你是德国人的人,你肯定懂外语?”田齐阔顿时很兴奋,他活到现在赢得的所有尊重、得到的所有好处,都跟他的语言天赋有关。他用德语说了“再见”,起身走到门口,又用英语和日语说了“再见”,等到穿过走廊下了楼梯,他一声比一声高地说了俄语、韩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丹麦语的“再见”。这差不多就是他所知道的出现在青岛的所有外国语了。他几乎出于本能地卖弄着,心里却焦忧万分:一定要尽快找到秋妹妹,但愿她跟“地下管网图”是绑在一起的,又但愿两厢撕开,她跟图全然无关。他不想面对秋妹妹也会害他这样的事实。
田齐阔首先想到了小碧池,她是最应该知道秋妹妹下落的。他急急忙忙走向黄岛路的平康五里,听到路边酱货肉卤飘香的万香斋的门呼啦一响,传来一个讶异的声音:“你怎么没走啊?”所有他告别过的妹妹都会这样说,但只有薇妹妹说出来才会如此柔曼动听,如同一声悠然深情的歌唱。他红了脸,像是自己刻意骗了她,赶紧迎过去把没走的原因说了。薇妹妹着急起来:“你丢的什么图我不懂,但我懂秋妹妹的心,她是不会放你走的,图就是拴你的一根绳儿。”田齐阔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就断定是秋妹妹拿走了?”薇妹妹轻轻“哼”了一声:“都是风尘里的女人,我懂她就像懂我自己。”田齐阔扭了一下头,发现秦铜藏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就说:“能挡住那个跟踪我的军官吗?我不想让他跟我一起找到秋妹妹。”薇妹妹说:“挡男人就像挡只牙猫,这个容易。”
到了平康五里,小碧池显得比他还要吃惊:“秋妹妹不见了?能到哪里去呢?连我都不知道。”又说,“你没走成也罢,那个德意志有什么去头?还不是跟日本人一样兵败如山倒。”夏妹妹笑道:“我的眼泪白流了,你还给我。看你就像丢了魂,都是一样的妹妹,不过秋天过夏天,你可以来找我嘛,再说姐姐也喜欢你,是吧?”小碧池打她一下:“风尘无规矩,婊子却有节,谁的就是谁的,乱不得。”田齐阔无心逗趣,很快离开了她们,心说如果真是秋妹妹拿了图,就很可能会想到他走不了。她会不会去找他了,米勒上尉路,啤酒公司的宿舍?一抬头看到薇妹妹走来,她不仅没拦住秦铜,反而把他引来了。薇妹妹说:“你不知道你有了挣钱的机会,别害怕,长官是请你去做翻译的。”田齐阔朝着秦铜弯弯腰:“你算找对人了,青岛的翻译哪个有我好?留个地址,等我找到了丢失的东西一定去找你。”秦铜说:“现在就走。”田齐阔说:“我在办洋差,顶顶重要的。”又朝着不远处的一个车夫招招手。“没有什么事比我的事更重要。”秦铜说着掏出手枪,一枪打翻了拉着洋车跑过来的车夫。这是给田齐阔的下马威。田齐阔和薇妹妹都吓傻了。
青岛有个岛中岛,叫大鲍岛。大鲍岛有条德县路,抛物线一样既不是东西走向也不是南北走向。正中弯道处,有一座没有牌号的罗马式建筑,时常看到黑衣礼帽的人进进出出,却不知道是什么机关,低眉顺眼的老百姓、趾高气昂的上等人都不知道。秋妹妹给铁栅门里的人说了自己要找谁,那人便开门让她进来,回身通报去了。片刻,一个中年人从楼门里出来,从她手里接过竹篾的行李箱,带她上了三楼。三楼的窗户被几棵高大的木芙蓉遮挡着,里面看不清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秋妹妹发现:她来到了一间四壁全是铁柜子的房屋,墨绿漆面的铁柜子高可摩顶,陡增了许多压抑和神秘。门和窗也是铁的。冰冷的氛围里,有一张办公桌、一张小圆桌、几把椅子,简朴而干净。
那人请秋妹妹坐下,又给她沏了茶。秋妹妹坐下又起来,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客气。她迫不及待地说了她打开田齐阔的旅行箱的过程,说了她的失望和歉疚:没有找到“地下管网图”。那人说:“也许他把图放在了衣服里。”“每件衣服我都摸过了,包括他身上穿的。”他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这件事对党国很重要,你可不能撒谎。”“我这种人,可以朝三暮四,但不会撒谎骗人。”他点点头,沉思着,仿佛为了证明他的思虑常常会因为过于缜密而停滞不前,从嘴里冒出的香烟氤氲在头顶久久不散。对有人会捷足先登,他一点也不吃惊,党国内寻找“地下管网图”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他让秋妹妹把行李带出来,不要再回平康八里,就是想到了万一她失手怎么办。他说:“现在,你只能失踪了,免得有人找你的麻烦。”她没问为什么,但他还是把原因告诉了她:他们将放出风去,说“地下管网图”有真假两种,他们得到了一种,经专人鉴定是真图。这样自然会有人朝他或他的手下打听有关鉴定的事,来打听的就一定是真正拿走了图的人。
秋妹妹喝了一口茶,急切地问:“田齐阔呢?”她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前往德意志,面前这个人会想办法阻止。那人说:“他发现图纸丢失后自己下船回来了,放心吧,我们一直在监护他。”秋妹妹说:“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光知道你厉害。”那人笑笑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党通局(即中统局,1947年改名为国民党党员通讯局)青岛调查室,我是上校主任徐锷。”
不仅仅是徐锷的胁迫,秋妹妹才离开了平康八里。她个人的原因是绝对不想被人霸占,尤其是被秦铜这种蛮横粗俗的军官霸占。婊子就是婊子,既然是生意,哪怕是皮肉生意,也决不只跟一个人做。平康八里是青岛的高档妓院,她作为头牌接待过不少大人物,有丹麦宝隆洋行的买办,有美孚火油公司的二班(副理),有市参议会的参议员,有美国第七舰队的高级军官,有绥靖司令部的高参,有国民党海军基地的军资处主任,更有徐锷这种天马行空的神秘人物。她喜欢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倒不是为了钱,而是不值得为了秦铜就把婊子的本性收敛起来。每一个婊子都有一个怕做婊子,做了婊子又上瘾于婊子,随着年老色衰而厌倦于婊子从而改头换面的过程。她正处在“上瘾于婊子”的鼎盛阶段,秦铜那种“有我就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的包养并没有什么诱惑。但她又觉得此人惹不起,暂时躲一躲也好,等他有了别的女人自然就不会纠缠她了。她的生命中只有一个人可以改变一切,那就是田齐阔。他从她身心里引发出的如丝如缕的缠绵和河深海深的爱意很容易让她丢失自己,一种力量左右着让她为他而冲动并且奋不顾身。但田齐阔同样有着反复无常的婊子性格,似乎并不在乎她的漂流无定,尽管他对她的喜欢超过了对一切人的喜欢,却从来不提让她仅属于他的要求。她有了一种交织着希望与绝望的等待,而徐锷的出现却让她明白,不应该仅仅是等待,之外的作为并不是没有,爱着他就须背地里为他好,默默地替他着想,为他做自己该做的才是最重要的。
徐锷曾经告诉她,自从傅作义献出北平后,国民党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秒钟都在丢失地盘,北方以及山东的大部分已经姓共,长江以南和沿海的青岛总有一天也会让共产党占有。美国第七舰队和海军陆战队第六师的军舰已经在制定起航计划,国军的舰队也开始撤退前的训练。我们一定会离去,就是不知道哪一天。秋妹妹首先想到了田齐阔,他是德国人的“黑背”、北洋时的北洋奴、日占时的汉奸、党国时的“枪下爬”。他给她说过:我接触过共产党,知道他们斥责德国占领,不满北洋混战,抗击日本侵略,反对党国独裁。我这样的人,十恶不赦,宽恕是不可能的。至于她,一个跟洋买办、日本人、美国人、国民党睡过觉的娼妓,肯定也强不到哪里去,听说将来的社会,平康里要取消,嫖客要坐牢,她靠什么过日子?秋妹妹跟徐锷的交易便是:要是共产党打来,国民党撤退,就一定帮助她和田齐阔离开青岛。徐锷问:你们想去哪里?秋妹妹想到田齐阔会讲英语,就说:美国。她相信徐锷能做到,这个时而西服时而长衫,看上去彬彬有礼的人,骨子里的自信就像天然合成的花岗岩,有一种权势赋予的坚定。他不显山不露水,做起事来却比秦铜这类人更沉稳更霸气,鹰隼一样内敛着高高在上的力量,不叼起地上的活物不罢休。一直的猜疑今天才搞清楚:他是党通局青岛调查室的人。想一想,还是不清楚,调查室是干什么的?她知道兴亚院,全称叫“兴亚院华北联络部青岛出张所”,是日本在青岛的最高权力机关;知道黑龙会,是日本浪人和高丽浪人扎堆的帮会;知道宪兵队,是拷打折磨枪毙人的魔窟;知道绥靖司令部,是刘司令发号施令的地方;知道警备旅,是一个男人们伙起来打仗的集体;知道海军基地,是指挥军舰来来去去的码头。唯独这个调查室,她可是第一次听说。
秋妹妹在德县路的罗马式洋楼里待了几天。三楼把头宽敞整洁的住宅里,单身汉的徐锷第一次尝到了有女人精心服侍的好处。先前他几次去平康八里,是只说话不睡觉的,给的却是睡觉的钱,让秋妹妹有些狐疑:是不是他不行?不行来找窑姐干什么?吃了亏不爽,占了便宜也不爽,她就是这么个人。突然有了一个可以相处的机会,就想把债还上,给他洗衣做饭,给他不眠的夜晚芳香的肉体,还诧异道:“你哪儿也不缺,到了平康里怎么就那么规矩?”他说:“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其实你一点也不浪里浪气就像良家女人,其实你也可以不做婊子,想娶你的好男人肯定不少。”三个“其实”表达了徐锷的心。她说:“我还是做婊子吧,这样田齐阔就没有负担了。”他说:“你好像是为田齐阔活着的,他有什么好?”她说:“他无权无势,软弱无力,他一点也不好。但女人就是怪,喜欢的总是不好的。”徐锷问:“你会不会也喜欢上我?”她没有吭声。
需要分手时,徐锷竟有些依依不舍:“真不想把你再推给别人,但我已是宣过誓的人,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没有别的选择。”徐锷告诉她:她的老主顾海军基地军资处主任赵北渊要亲自督舰去上海紧急调购物资,旅途寂寞,如果她想陪他同船前往,这个酒色之徒一定会八抬大轿请她上舰。“我上军舰干什么?”“当然不仅仅是陪伴赵北渊,你要监视他的一切:都有什么船跟他接触,什么人跟他交谈,交谈了什么,有没有过‘学做傅作义’的鼓动。尤其要注意运送的货物,到底是什么,数量是多少。”她惊讶地说:“好像我成了特务。”“说对了,调查室就是特务机关,给我们做事的,都是特务。”秋妹妹明白了,在她跟徐锷的交易里,她的付出没有上限,而所有的付出都伴随着危险,都必须偷偷摸摸。她说:“我从来没上过军舰,赵北渊会怀疑的。”“所以你得找个让他信服的理由。”她想了想:“那就是躲避秦铜了。”
4
秋妹妹给赵北渊打电话时哭了,好像已是无处可躲,千般无奈。有道是“婊子不流泪,一流就金贵”,说的是她历经苦酸而视若等闲,早已没有了悲伤。又说是“牲口的尿水婊子的泪”,太随便太不值钱的意思。俚言俗语自相矛盾的说法都会被当作真理,赵北渊先是感觉到了金贵,后是触摸到了卑贱,但一想到她那柔若无骨的身子、风情万种的胸臀,就一丝嫌弃也没有了,万分感动地说:“这个时候想到了我,好啊好啊,我不救你谁救你?等着,我马上派车去接。”
两个小时后,一辆美式敞篷车带着秋妹妹出现在中港的海军基地。海面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金属光泽,那是漂浮的油,很厚的一层。有鱼在油下游走,有鸥鸟在油上捞鱼,似乎已经适应了。带着漂浮物的缆绳分割着水面,把一些小船固定在近岸的锚域内。延伸出去的码头上和平静的水湾里,停靠着许多大船。秋妹妹大瞪着眼睛,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多船挤在一起,才意识到战争之下没有宁静,连海洋也要遭殃了。远远近近的军舰有炮舰、护航舰、巡洋舰、指挥舰,她都不认识,只能数个儿,海面太耀眼,数着数着就重叠了:那儿到底是两艘还是三艘?但大致是不会错的,一共三十二艘。接着她数起了军舰上翘起的炮筒,就像数纽扣,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默数到一百二十就停下了,也是大致不会错的。数了大船又数小船,然后使劲吞咽了一下,像是要把统计数字咽下去保存似的。徐锷并没有要求她这么做,她是无师自通,觉得自己已经是特务了,就应该把看到的记在脑子里。她现在还不知道她有当特务的天赋,敏感而细致,过目不忘。军资处在基地北边,靠海一座方方正正的楼,后面是几个大库房和大油罐。秋妹妹下了敞篷车,跟着帮她拿行李的勤务兵走进楼门,来到了赵北渊的办公室。
赵北渊一见她就大骂秦铜:“我知道这个人,抗战时躲在后方重庆,连日本鬼子的毛都没见过,胜利后抢先跑来青岛接收敌伪财富,干的却是侵吞公产中饱私囊的勾当,谁不知道他那个青年教导总队的总队长是用劫财换来的。还自封为阎王,好得很,我就让他第一个下地狱。到时候不给他派船,看他上天入地往哪里跑!除非他给秋妹妹下跪。我是老抗日了,大腿上的枪眼你也见过,怕过谁啊?最看不惯的就是窝里害,你对女人抖什么威风,有本事去打共产党啊。”他这样说自然是为了讨好秋妹妹。秋妹妹站在窗前,望着军舰和忙忙碌碌搬运物资的军人,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他说的“到时候”:逃命的人拥挤不堪,所有的船上都载满了人,岸上还有一大片,船却没了,后面是追兵,枪炮齐鸣,有打死的,也有跳海的。就像1937年8月,她跟着父母登船逃离正在沦陷的上海,结果父母被挤下了船,日本兵已经出现在码头上,顾不上营救,船就开走了。赵北渊打发走勤务兵,抱着秋妹妹亲热了一番,指着桌上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女军服让她换上:“你公开的身份是我的秘书,事情紧急,现在就上船,天黑以后出发。”
果然有人来打听“地下管网图”了。那天下午,小碧池给徐锷电话,媚声媚气地说想他了,请他来一趟。他跟小碧池是有过缠绵的,“想”也很正常,客人稀少时,婊子们总会打电话给过往的相好,撒娇卖嗲招徕一番。他说有空就去。小碧池说等你有空黄花菜就凉了,今天就来,不然以后就不给你办事了。她是青帮里的人,又是一呼朋唤友的鸨姐,三教九流都有结识,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到他,扫了她的兴不好,当即驱车去了黄岛路的平康五里。进了卧房,上了茶,小碧池坐到他对面的床沿上问:“图拿到了?”徐锷没有回答,问道:“我让你撺掇田齐阔去看看秋妹妹,他却把‘九嫦娥’都看了一遍,为什么?”“那是他心好,重情有义。”又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他拿出一摞现大洋放在桌子上,作为她给他办事的犒劳,然后过去跟她并排坐下,搂了她摸来摸去。她突然问:“听说有真假两种‘地下管网图’,党通局得到的是真图?”看他不吭声,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是真图,谁会鉴定?”徐锷一愣,松开她站了起来:“这个问题可不是你能想到的,谁让你问的?”“我自己不能问吗?”徐锷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党通局什么也没得到,秋妹妹打开箱子时图已经不见了。让你问的这个人,一定是拿走了图的人,不甘心到手的是假图,就要打听鉴定的人。”小碧池很后悔自己冒失,笑着拉住他的手说:“嫖客们的闲言碎语,我不过是拾起来给你学学。”“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他像一下子变了个人,拽她起来恶狠狠地说:“谁让你问的?快说。”但是吼叫也罢央求也好,一个小时的纠缠里,小碧池始终不说。“看来你是拿定主意要做这个人的牺牲品了。”徐锷说罢就走。
当天晚上,平康五里对面的章丘记绸布店一声爆响,店铺稀烂,绸缎上天,一个伙计被手榴弹炸死。街坊们都去围观。绸布店的经理拿着一封信给小碧池看:“我又没得罪谁,怎么拿我当仇人?”小碧池看信上写着“如若不听话,经理头搬家”几个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经理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关心小碧池就像关心自己的女儿,常常请她来家吃饭,还在操心她的未来:我给你找个好人家。
翌日早晨,徐锷接到了小碧池的电话:“答应两个条件,我就可以告诉你。”“说。”“一是你可以杀我,但不能再滥杀无辜。”“倒挺仗义的,行。”“二是无论这个人听不听你的,都不能有丝毫伤害。”“这个嘛……也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停顿了半晌,沮丧地叹口气说:“平康七里的薇妹妹。”“啊?”显然并不是薇妹妹想知道鉴定“地下管网图”的人,她后面肯定还有指使。
徐锷的心像野地里的绽放:刀与剑、血与腥、红颜与花枝、温情与残酷、欲望与克制,如同春天的五颜六色是自然天成的涂抹。最早他接触平康里,就是大街上见到了小碧池,桃羞杏让惹得他跟踪而去,知道是一鸨姐后就有些惋惜又有些庆幸:咋就被烟柳遮蔽了?可如果不是烟花柳巷中人,他又能怎样?上了床才知道,什么叫软玉温香搂满怀。一次她身子不干净,说你来得也太勤了,找找别的妹妹去吧。她逐一介绍了几个“嫦娥”妹妹,就像绸布店的老板介绍绸缎花色,个个都是质地优良,鲜艳夺目。他说可以去会会,不过是说说话而已,睡还是要跟你,留着精神头过两天我再来。黄岛路的平康五里和四方路的平康八里都在大鲍岛,两条路是交叉的,三五步就到了,所以小碧池之后,他又认识了秋妹妹,一看她的标致妩媚一点也不逊于小碧池,便不敢再去光顾那几个妹妹了,生怕自己把持不住,见异思迁,君子即使嫖娼也不乱,染了病怎么办?而小碧池是卫生的,她舍得掏钱每周去检疫所体检两次,从来都戴着表示健康的梅花章,对客人也很挑,必须是熟客,宁肯不挣钱,也不接不文明不清爽的。现在徐锷来到码头边莘县路的平康七里,见到了薇妹妹,这是他见过的“九嫦娥”里的第三个桃夭青女,不禁有些纳闷:明明看上去是大家闺秀,怎么就误落风尘了?时势造英雄,更造卑贱与堕落。倒是便宜了那个粗壮的美国军官,自然得像是搂着自己的太太。
舞厅里,爵士乐有些古怪,却也不难听,好像音乐的自然形状被留声机扭曲了,每一个动听的音符里都有挣扎和凄恻。一群美国第七舰队的官兵,一帮来自天南地北的中国舞女,在萨克斯和小提琴的节奏里扭着异乡的舞。男人的手许多不在位置上,从腰际划向屁股,且不停地搓揉,让醉生梦死的舞平添了许多粗俗与放荡。没有距离,抱紧了女人摇啊摇,哪里是舞,是猥亵。徐锷知道,大部分舞女都是舞睡两可的,但收钱不一样,跳舞一美元,睡觉再加四美元。常有痛惜四美元就在舞厅里体外射精的,也常有双方进了卧房完事后不给钱的,还有些是变态者虐待狂,花了钱就想听听女人的惨叫。但舞女就是舞女,第二天见了男人还会笑,灿烂得如同享受着无尽的幸福——卖笑的人心最苦。徐锷看到被扯东扯西的舞女里,竟有好几个挺着大肚子,心说将来怎么办?拉扯着金发碧眼或者黑皮肤的孩子,无时无刻不在证明母亲曾经的卑贱与羞辱。舞女们大概还不知道,美军规定:撤退时不准将活物——女人和动物带去美国。太平洋此岸的女人和彼岸的男人,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月里,酿造的悲剧将有一个漫长而残酷的落幕。
薇妹妹一直在跟那个美国军官跳舞。徐锷问妈妈他是谁。妈妈说:“舰长汤姆森,天天来,就像这里是他的家,有时还过夜,跟薇妹妹已是打不散的鸳鸯。你是不是也看上薇妹妹了?趁早放弃,舰长会拼命的。再说她是头牌,看上的人多了,就算舰长死掉,也轮不到你。”徐锷笑道:“你是小看我了。”“先生是干什么的?”“来这里还能干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徐锷的脑海:指使薇妹妹的人到底是谁?她不光偷了图,说不定还会偷情报,美国第七舰队的装备、人员、部署、行动对她将不再是秘密。舰长和薇妹妹跳够了舞,又进卧房待了很久,午夜才打开门,舰长归舰了。徐锷走上楼去,敲了敲门。薇妹妹探出头来客气地说:“先生找别的姑娘吧,我不接客。”“不接客你待在平康里干什么?”他说着强行挤进了卧房的门。
徐锷站在一张印制精美的春宫图前,铁青着脸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薇妹妹平静地说:“我一没有偷什么图,二没有打听过鉴定的事,你听岔了吧?我给田齐阔说,肯定是秋妹妹拿了他的图。”大红的床帷、窗帘、被褥,要是再贴个囍字,就是新婚的洞房了。他四下里看着说:“我警告你,三个人会因为你的隐瞒而死去,一个是田齐阔,一个是小碧池,一个是你自己。”说着坐在一把有大红坐垫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点了一根香烟。薇妹妹也坐下了,坐在舰长汤姆森特意为她搬来的红绒面的沙发上,也跷起二郎腿,点了一根香烟,眯着眼说:“太巧了,先生抽的是海盗牌,我抽的是红印牌。”“什么意思?”“因为你就是一海盗,我就是一赤色分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薇妹妹吐了一口烟说:“你们也就是欺负个女人,有本事不要兵败如山倒啊,守住青岛不走才算好汉。”徐锷把香烟摁到烟灰缸里,起身一把攥住她挑着绣花拖鞋摇来晃去的脚:“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挖苦过党国。”她笑了:“是恭敬吧?挖苦的话比这更难听。”说着把另一只脚伸向他腿间,用脚尖拨拉了几下说:“打仗不行,这个也不行。”他意识到动手动脚恰好遂了婊子的意,便松了手,在心里冷笑:小碧池要他保证不伤害薇妹妹,真是太可笑了,如果不是为了“地下管网图”,他立刻就能拔出枪来崩了她。他又点了一根香烟,朝着顶棚喷出一道浓烟说:“想当赤色分子,恐怕晚了点吧。据我所知共产党需要的不是婊子,而是能够提供情报的间谍。姑娘,隐藏是最重要的,我教给你,遇到危险时赶快往洞里钻,就像老鼠。谁是你的洞?不是巡洋舰的舰长,是那个让你偷‘地下管网图’的人。这个人是谁?”薇妹妹蔑视着他哼起了小曲:“你对我有意,我对你无情,咱们是春山秋水互不连襟。”“不说是吧?我说了你会为你的隐瞒付出代价。明天这个时候,你将听到田齐阔和小碧池死亡的消息,我说到做到,除非你反悔。”他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摁灭,握住她的脚,拿出钢笔,在肉色丝袜的脚面上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
徐锷回到党通局,立刻派出了监视薇妹妹的特务,叮嘱道:“不要让她发现你们。”他睡了一觉,起来吃了东西,一边等电话,一边跟自己下围棋,这是他谋划杀人的方式:田齐阔和小碧池两个白子就要被许多黑子吃了。跟踪告诉他,田齐阔被秦铜劫持到青教队当翻译去了,等于已经被控制,杀了他很容易。一个无用的人等同于一只蚂蚁,谁会有踩死蚂蚁的遗憾?只是需要告诉他,让他死的不是党通局而是他的薇妹妹。至于小碧池倒是有点可惜,毕竟他跟她不是一次两次了,柔情蜜意时她就像个纯洁的小姑娘,还会问:你爱我吗?他说爱。她有时高兴有时沮丧,高兴是因为她还有渴望爱的天性,需要自己骗自己;沮丧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已经不可能了,给婊子说爱就是把乌鸦说白。“九嫦娥”里她年龄最大,但也只有二十五岁,花容月貌正当时,举止间全是海棠风致、梨花消息。但惋叹归惋叹,该做的还是要做,只有小碧池的死才能震慑薇妹妹。
一天过去了,徐锷没有等来薇妹妹的电话。他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没有开灯,似乎想让漆黑掩盖自己的焦灼。谋杀应该发生在晚上十二点以后,不能太早,因为目的不是杀人,是薇妹妹的反悔,他要忍耐到极限,让她有足够考虑的时间,说不定爵士乐伴奏下的摇摆疲倦之后,她才会幡然醒悟,跑向一个有电话的地方。很快到了夜里十点半,电话依然执拗地沉默着,不能再等了。他来到一楼,面对一群待命的特务分派了任务:五个人装扮成地痞流氓,去干掉小碧池;五个人去青年教导总队抓捕田齐阔,带到街上打死他,最好在繁华的山东路。都不要用枪,用棍棒。他自己带人去平康七里控制住薇妹妹,等待谋杀成功的消息。
平康七里稍有变化,留声机关闭着,换成了一个三人水兵乐队,有双簧管、小号和小提琴。来消遣的官兵更多,舞女都不够用了,你抢我夺的,漂亮一点的姑娘一支舞曲要换好几个水兵。徐锷没看到他要找的人,便向妈妈打听。妈妈说舰长没来,薇妹妹一个人在卧房,好像是在等你。他疾步上楼,来到她面前。昨天是淡紫的,今天是月白的,旗袍倒换得挺勤,最好人也换个样,别再犟了。歪在床上的薇妹妹起身坐进了沙发,点起一根香烟,依然是红印牌的:“再不来我就睡了。”“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他坐下,“是不是想说说图的事了?”她懒懒地问:“那个图对你们有什么用?”“这也是我要问你的。”她笑笑:“不知道。”他从衣袋里摸香烟:“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沉默,似乎都在等待。徐锷抽着“海盗”想:难道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田齐阔和小碧池的死活?
突然有人闯了进来,懊丧地望着徐锷。徐锷问:“怎么了?”“小碧池去聚福楼赴宴了。”“那就去聚福楼下手。”“不敢,请她的人是三十二军二五五师师长姚之海,在座的还有三堂会首金月啸、大义合钱庄的经理王大王、花烟膏店的店主时景宗、警察局长马笑荣、干部训练团副团长葛明。”徐锷倒抽一口冷气,他早知道姚之海是青帮里的人,却没想到会成为小碧池的避风港。同席的其他人也都不可小觑,一个个都举足轻重。再看薇妹妹,她闲同烟云,静若处子,好像万事与她无干。徐锷正琢磨怎么办,又有人闯了进来,比前一个还要懊丧:秦铜坚决不让抓人。徐锷扔掉烟蒂站了起来,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驯服薇妹妹,反而被她掌控了一切,所有的谋划都变成气泡飞上了天。他盯着薇妹妹,觉得她黑亮的眼睛里有一种暗夜吞没一切的深阔,让人很难猜透里面的包藏。他说:“不就是个青年教导总队的总队长嘛,居然敢跟党通局对着干。看来我得亲自走一趟了,不杀掉田齐阔我就不姓徐。”薇妹妹表情冷漠地站起来,慢慢悠悠说:“你杀谁都跟我没关系。”
徐锷哼了一声朝外走去。薇妹妹说:“慢着,婊子的卧房是随便进出的吗?哪有不给钱就走人的?我陪你这么长时间白陪了?我婊子挣的就是陪人的钱。”她双手叉腰站到门口,杏脸桃腮,横眉冷对,一副受了委屈不依不饶的样子。徐锷愣了一下,似乎并不反感她的讹诈,摸摸西服口袋,发现没带钱,便朝部下翘翘下巴。两个来报信的特务赶紧掏钱,把两摞现大洋恭恭敬敬搁在桌子上。